第四章

第四章

刀恩海黝臉沉靜,恭謹道:「杜伯伯、杜伯母的好意,恩海心領了,只是老山參和幾味補藥定是極難到手,這禮太過貴重,恩海不能——」

杜天龍抬起手阻斷他的話。

「什麼貴重不貴重?那些東西是給你娘親,可不是給你,連這份小小的禮你也不接受,如此推辭,莫不是太見外了?」

「愚侄不敢。」深目一斂,掩掉幾分心思,他嗓音持平又道:「既是如此,恩海就恭敬不如從命。」

這陣子發生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擾動他原本尚能把穩住的心湖,便是如此,使得他對於此次拜會「南嶽天龍堂」,表面上雖仍平靜,內心卻充滿難以言喻的躁動和不安,像極一匹久被圍困在柵欄里的駿馬,甩鬃踏蹄地、急切地欲要衝出。

堂上,杜天龍夫婦突然暗暗地相視了眼,別具深意地笑了笑。跟著,杜夫人眸光柔和地調向刀恩海,毫無預警地扯出另一個話題——

「就我所知,興武與你年歲相當,算一算,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是。再過兩個月,恰滿三十。」儘管有些訝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他並未表現出來。

杜夫人一嘆。「都三十了,興武與你相當,現下卻被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都三個年頭過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

十三年前遭「五毒派」半路伏擊,杜擊玉心脈嚴重受損,杜、刀兩家曾為她延請數位名醫,可惜的是,雖診出了病因,也明白得對症下藥,問題這葯不是輕易便能人手,得取得「西塞一派」以整株珍貴無匹的「七色薊」煉製而成的「續命還魂丹」才行。

幾經查訪后才獲知,「西塞一派」殷氏的唯一傳人早離開大雪山,現居於武漢「年家行會」。

三年前,裴興武帶著小師妹杜擊玉上「年家行會」求葯,那位殷家姑娘最後雖應承了,答應在往後七年間,每年送上一顆「續命還魂丹」,待七顆丹藥盡數服下,杜擊玉受損的心脈便能回復原樣。只是,那姑娘卻要裴興武長留下來作為交換條件。

當初知聞了此事,刀恩海喉中泛酸,像是誰掐住他的心般,一擠一放,把裡頭不斷冒出的酸味給推擠出來。

能求到葯、治好病,恢復他初見她時那活潑模樣,他為她感到無限歡喜,幾想衝到一處無人之境,狂聲大呼,將那些快活痛快喊出,只是啊……他心裡同時生出古怪的懊惱,也生出了無以名狀的失意,因為……替她求得續命丹藥的人,是別的男子,不是他。

為什麼反常至此?

那是因……太在意她?

遠遠超出道義上的在意,是否表示……他心裡有她?!

這想法似一道銳光劃過腦際,他太陽穴突跳,遂又思及這幾載的夢境,腦中更亂,眉峰成巒。

「恩海啊……」杜夫人忽地喚他。

「是。」他忙收斂心神。

像是感慨完了,她啜了口香茶,跟著如閑話家常般,笑咪咪地問:「可有喜愛的姑娘?」

刀恩海一愕,濃眉飛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倘若尚無心上人,趁這幾日留在衡陽,杜伯母幫你物色幾位好姑娘吧?」

杜天龍拂髯頷首,在旁幫腔道:「是啊,這主意挺好,很可以試試。若真有看對眼的姑娘,杜伯伯出面幫你提親,不成問題的。」

「呃……我……這……」欲言又止,他胸口發燙,那熱氣隨即衝上腦門,幸得他膚色黝黑,勉強掩住了一臉薄紅。

就為這所謂的「男大當婚」,他已煩心一段時候了。

驀然間,廳外廊下,柔軟嗓音淡淡盪開——

「爹、阿娘,你們怎地欺負起他來了?」一抹粉藕纖影踩著秀氣的腳步,正跨過門檻,盈盈走了進來。

杜擊玉一出現,自然地牽引了眾人的目光。

來到刀恩海身旁,她偷偷朝他皺起巧鼻,小臉上的氣色雖稱不上紅潤,但因已用「續命還魂丹」調養了三年多,病況穩定下來,臉色已較先前病懨懨的蒼容好上許多。

他左胸一震,似又滾出湍湍熱流。

氣息有些窒悶,他下顎微綳,擱在膝上的右掌悄悄握成拳頭。

杜夫人笑睨著自個兒的閨女,道:「你這丫頭不是躺下說要先睡一會兒,怎麼不出半個時辰就醒來啦?莫非適才是不想喝福嫂特意為你燉的那盅雞湯,才故意裝困?」

教娘親一語道破,杜擊玉頰邊微燙。

但是呵,她很知道如何應付,身旁的人從來就心疼她,只需她嬌軟一笑,再眨著水眸擺出無辜模樣,沒誰會來為難她的。

許多時候,她真慶幸自個兒天性溫良,要不依著眾人寵她的方式,怕是被縱容得無法無天了。

「原是挺困的,可我與恩海心有靈犀,我在夢裡瞧見他了,知他有難,索性連覺也不睡啦,就趕著來救他。」她笑嘆。「爹和阿娘別又欺他。瞧,他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就算真有喜愛的姑娘,又怎會乖乖說出?」

「我沒——」刀恩海怔怔然,唇一掀,努力要擠出話來,可惜一下子便被杜夫人的噪音蓋過。

「小丫頭凈胡說!爹和娘怎會欺他?咱們疼他都來不及了,要不,也不會想替他牽這紅線。」

「唔……是嗎?」麗眸再一次睨向呆愣著的刀恩海,她雙頰輕鼓,神情帶著點兒捉弄,尚有許多瞧不出的東西。

杜夫人又道:「當然。這可不僅是咱們的主意,你刀世伯之前也私下同你阿爹提過,要咱們多幫恩海留意。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何況刀家跟咱們是什麼交情?怎麼也馬虎不得的。」

「我曉得了。」拋下話,杜擊玉旋過一身粉藕,小手突然抓住刀恩海的單臂,拉著他就走。

「呃?!」她曉得啥兒呀?刀恩海傻愣愣的,一時間無法反應,竟由著她拉起、拖走。

緊接著,他身後傳來杜天龍渾厚的低笑,以及杜夫人帶趣的問話——

「擊玉,沒規沒矩的,拖著恩海上哪兒去呀?」

杜擊玉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不是想他有沒有喜愛的姑娘嗎?我這就尋個安靜的地方,幫爹和阿娘好好地問他去!」

【第三章琴心先許若元氣】

如同許多年前的初遇,姑娘綿軟的小手牢牢握住他的,將他從人前帶開,穿過廊院,走進園中的石雕小亭里。

亭中的烏木長几上仍擱著一張琴,獸爐里雖未熏焚,那檀香氣味卻彷彿早已融入周遭當中,隱約能聞。

「坐這兒。」軟嗓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恩海面無表情,聽話地坐在她指定之處,驀地,她小手一放,他心底悄悄湧起了什麼,是那股詭異的失落。

杜擊玉沒再瞧他一眼,徑自在長几前落坐,十指按在琴弦上,隨手撥彈,蕩漾出聲直、單純的慢音。

音節寬疏且徐長,忽淡忽沉,她按弦的指少用猱法,讓每個音韻疏而緩、慢而有力。

那不是編成的琴曲,僅是她指尖有情的流泄,古樸的七弦琴音在秋意中迴繞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氛圍,彷彿只剩下她和他,一個聽,一個彈。

她淡垂著美臉兒,他看不太真她的神情,她的琴音有股無形的力量,緊扣住他的心,讓氣息不知覺間隨其吞吐。

緩緩的,幽幽然的,最後一撥,穆若生風的韻味猶在耳畔,她小臉抬起,直勾勾地瞅著他。

「恩海,我的琴彈得好聽嗎?」

見她纖纖十指平放在弦上,止斷了餘韻,他瞬間抓回思緒,臉皮上的薄熱自方才教她握住手,到現下都還沒消退。

「嗯。」他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琴音確實悅耳。誠實頷首,他抿了抿略乾的方唇,目光一瞬也不瞬的。

杜擊玉悠然一笑:「恩海,我真愛你聽琴的模樣,好專註、好專註,像是靜靜聽我的琴音,是這世間里最要緊的事兒。」

不僅臉皮泛熱,連心口都熱了。他暗握拳頭,忽地道:「你心裡有事。」單純又果斷的敘述句,直剖了她的心似的。

杜擊玉挑起柳眉,潔顎微偏。「是嗎?你怎地知曉?」

「琴聲雖好聽,但和以往有些不同。」

「喔?」瀲濫如波的眸子眨了眨。「怎麼個不同法?」

刀恩海一時語塞。

他不太會形容那樣的感受,她指下音韻渺渺,如此悅耳,卻攪亂了他的心緒,彷彿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胸口,悶疼悶疼的。

「怎不說話了?」杜擊玉問著,藕衫盈盈立起,秋風拂滿纖身,顯得有些單薄。

瞧著她步近,在自個兒面前坐下,直嗅到她獨有的、帶著淡淡檀香的女兒家馨甜氣味,刀恩海才又回過神來。

她臉容雖美,卻帶著一絲病氣,他並未立即答話,而是解下身上的黑披風,裹住她瘦伶伶的身子。

「我不覺冷啊!」自三年前開始,她每年服下一顆由年家的武漢行會那兒取得的「續命還魂丹」,至今已食過三回,畏冷與心絞痛的病狀已減輕許多,暈眩的狀況也許久未曾發作了。

「不需要的。」她欲要脫掉披風,下一瞬卻被刀恩海粗糙的單掌穩穩抓住一手,他的目光幽深,閃動著不容拒絕的輝芒。

「披著。」

簡潔有力的兩個字,教杜擊玉心口驀地一跳。

此際,園子里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工夫,一名身材略矮、長相福態的大娘出現在青石板道的那一端,她用托盤端著一隻白玉小瓷盅和一壺茶,正筆直朝小亭走來。

「福嫂,人家求你啦,人家不想吃!」杜擊玉瞥見托盤上的瓷盅,美臉兒可憐兮兮的。

可惜福嫂像是受過「高人」指點,硬是扭開頭不去瞧她,對她這招屢試不爽的「先聲奪人」兼「先下手為強」聽而不聞,跟著把托盤擱在烏木長几上,雙眼直接鎖住刀恩海。

「刀二爺,咱沏了壺春雨香片,很香的,您和小姐邊喝邊聊。還有啊,堂主和夫人方才交代下來,請您多擔待些,幫忙盯著小姐喝湯。這盅湯油是油了些,可很補的,得喝光才成,咱待會兒再過來收拾。」

「福嫂啊……」杜擊玉又可憐地喚了一聲。

「喚也沒用,咱啥兒也看不見、啥兒也聽不見,不看不聽、不看不聽……」看了、聽了,肯定要心疼她,然後什麼拒絕的話全說不出口了。不成不成!嘴裡喃喃不停,福嫂搗著雙耳,竟然就這麼跑走了。

杜擊玉無奈地收回視線,尚不及出聲,刀恩海已道:「福嫂幫你熬的湯,味道定是不錯。」

「可是我——」

「別辜負人家一番心意。」

「不是的,我——」

「快喝。」他語氣雖淡,目中堅定。

沒有用的,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伎倆用在他身上僅是白費力氣。

軟唇一咬。「唉,就你不心疼我。」

跟著,她揭開盅蓋,雖然沒什麼食慾,仍乖乖地將湯一口口往嘴裡送,一小盅的湯終於見底。

剛擱下小匙,他已為她遞來一杯清茶。

唉……真是一物制一物嗎?她還能怎麼著?接過茶輕啜著,她幽幽凝視著他,菱唇逸笑,有些莫可奈何。

「旁人總對我百依百順,從沒誰指使過我、拂逆我的意思,他們見我笑,心先軟了半邊,我口都還沒開呢,就忙著把一堆好玩意兒堆到面前來,偏偏就你一個,沒把我捧在手心裡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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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嫁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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