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聞言,黝黑臉龐微綳,他下顎線條更形剛峻。
見他抿唇不語,杜擊玉放下茶杯,兩隻柔荑竟探近過來,把他布滿硬繭的大掌軟軟地合握了。
「恩海,咱們適才說的話,我還等著你回答呢。為什麼說我心裡有事?」攤平他的厚實掌心,她細瞧著上頭的掌紋,見那條表示婚姻的紋路深且弧圓,她不禁悄悄牽唇。
刀恩海內心兀自天人交戰著。他該果決地抽開手,但腦子裡雖這麼想,那道命令卻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見血筋,明明透著涼意,卻詭譎地讓他的粗掌不斷冒出熱氣。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兩排牙一咬,氣息稍濃,他終是道:「十指連心,你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動,不若以往的自在閑適。」
美臉兒忽地抬起,她近近望著他,不發一語、認真無比地望著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褲、黑靴、黑披風,連綁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頭及肩的髮絲微亂,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澤,多了不同的色調,亦稍稍軟化過分嚴峻的輪廓。
她瞪著他裹在玄黑勁裝下、徐緩起伏的寬敞胸膛,他胸前斜過一條用牛筋編成的結繩,用來系住背後一把玄沉的烏剛刀,適才脫去披風后,他右邊肩后便露出了半截刀柄。
跟著,她眸光繼續遊走,移向他塞進腰間、松垮的左袖,接著又緩緩上移,瞄向他突出的喉結、剛顎、方唇,終於凝向他那雙深峻黝目,像是見著了一件極其稀罕的玩意兒,非得仔細斟酌不可。
他說對了。
她心裡確實有事。
原以為自個兒掩飾得不錯,但指下生情,在下意識中橫流而出,仍想教他聽取。
他總說聽不懂她的琴音,他卻不知,每每她在他面前彈琴,男性的剛峻五官便浸淫在沉思中,那神氣顯得專註無端,彷彿由她指尖橫逸而出的每個清音,都值得再三體會、反覆沉吟,教她直想為他一曲復一曲地彈奏下去。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呵……
他不懂琴律又如何?
他到底聽出她藏在指下的浮動了。
只是,她的心意孤懸在深處,他何時才能徹底明白?
喉中微癢,她硬是忍下,不敢在他面前咳出,怕要被他「趕」回房裡去,不準繼續待在小亭里。
唉唉……誰教她那套無往不利、軟語笑臉的「乞求之術」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全然施展不開。
刀恩海被她看得胸中翻騰,真怕過響的心跳要泄漏出什麼。
他咽咽唾沫,正欲啟唇,杜擊玉倒快他一步出聲了。
「恩海,我知道『五毒派』的事兒了。」有意無意地跳過之前的話題,她淡淡道,語音略啞。
他明顯一愣,炯目細瞇。
「是三師哥和七師哥說給我知的。」略頓,她又道:「你們集結了一批中原武林的好手,主動出擊『五毒派』,重創了對方,把人家鎮教之寶的『毒經』給毀去,還擬定要把他們的各種解毒秘方公諸武林……師哥說,那場拚鬥打得極凶、極慘,折損了不少好手。他們還說,你在『五毒派』總堂曾遭四名長老圍攻,惡鬥了許久才險勝……」
刀恩海未料到她會得知,雖說出生於武林世家,但這些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實在不適合她。
「『五毒派』自與中原武林人士結怨,十多年來不斷對中原各幫派下手,這情勢遲早得解決。」他不想多說,只淡然道:「可惜『五毒派』煉製丹藥的秘方雖多,卻無一物能用在你身上。」
美臉兒漾開淺笑,她的笑一向動人,柔荑將他的粗掌握得更緊,渾沒將男女授受不親那套瞧在眼裡。
「九師哥已經幫我向殷家的落霞姊姊求到『續命還魂丹』了呀!」
「一朵『七色薊』製成七顆『續命還魂丹』,一年送來一顆,如今你才服過三次,還得再等足四個年頭才能完全治癒。」據聞,那位「西塞一派」唯一嫡傳的殷落霞脾性古怪得緊,天性愛刁難人,給個葯也能這般拖拖拉拉。他擰眉,語氣忽地有些鬱悶。「何況你九師哥被強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少了他的鐵簫與你的琴音合奏,日子定是孤寂許多。」
「唔……是呀,我是挺思念他的。」
聽她率真地承認,刀恩海喉中又漫開熟悉的澀味。他絕非氣量狹窄之輩,但面對這姑娘,他竟有獨佔的欲-望。
這樣很不妙。
他尚未向她提出那個「請求」,她若願意幫忙,那自然皆大歡喜,所有的事將迎刃而解,但要是她不願……他怕是要受「重傷」了。
這真的很不妙啊!
「你有否想過……去武漢尋他?」音調澀啞,像吞了火炭,他差些辨認不出是自個兒的聲音。
杜擊玉猜測著他問這話的涵義,不太明白地眨著俏睫,仍輕語:「我是常想著要去探望他,或者等身子骨再養壯些,阿爹或幾位師哥們會願意帶我出遠門。」
「我可以護送你去。」他忽地想狠揍自己一舉。這明明不是他的真心話,怎麼莫名其妙就出口了?
幾年的交往,他自是曉得裴興武性情溫朗、任俠且正直,是個值得姑娘家託付終身的好對象,較之於他的木訥、嚴峻、不苟言笑,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是怎麼了?
竟也天馬行空地作起夢來了?
倘若真對她說出那個「請求」,會不會太過可笑?太不自量力?太……強人所難?
倏地,他的大手從她合握的掌心裡抽出,再次緊握成拳,孤單又沉鬱地擱在膝上。
「恩海……」他怪異的表情教她微乎其微地挑眉。
刀恩海喉結輕蠕,咬牙又道:「我送你去武漢,順道拜會一下那位殷家姑娘,或者與她相談過後,可以找出兩全其美的方法,讓她把剩餘的『續命還魂丹』交出,也讓她放過興武兄,別再強留住他。」
四周陷入靜寂當中,只秋涼氣味持續在鼻尖散漫。
然後,一隻軟綿綿的小手仍是固執地爬呀爬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膝,去覆在那隻粗獷的大拳頭上。
刀恩海渾身一震,再次咬牙,內心掙扎著,卻聽見她柔聲一喚。
「恩海……你還要想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呢?這三年來,九師哥雖然不在身邊,不能如以往那樣陪我說話、逗我開心、與我琴簫合奏,但他在武漢那邊應是過得快活暢意的。幾回的書信往來,裡邊常提及那位殷家姊姊,我想啊,他是喜愛上人家了。」
嗄?!
黝黑且剛峻的臉容上,雙目瞠得奇大,他一臉愕然。
杜擊玉不禁噗哧笑出。
「有什麼好訝異的?兩人朝夕相對,跟著就看對眼了,互相喜歡上了,不成嗎?還有呀,九師哥在信里告訴過我,說落霞姊姊讓人一年送一顆葯過來,不是想刁難誰,而是我的身子受了傷,拖了十年,已太過虛弱,不能一口氣就吞下七顆『續命還魂丹』,一年一回恰如其分。病去如抽絲呀,得慢慢來,細心調養了,才能把身子骨養壯。」
她又「嘻」地一聲笑出來。「落霞姊姊什麼也不說,寧願由著旁人誤會,可到底騙不過九師哥的,因為他是那麼精明的人呀!咱們要真專程上武漢去說服人家,要落霞姊姊放了九師哥,那不是活生生拆散鴛鴦嗎?九師哥肯定饒不了咱們倆兒的。」
刀恩海靜靜聽取,心頭卻突突地跳得厲害,腦子裡尚努力地吞噬著她的話語,方唇掀動幾回,好一會兒才出聲。「你九師哥……有了喜愛的姑娘,你很替他歡喜?」
她用力頷首。「這是當然。我與師哥們的感情比親兄妹更要好,如今九師哥有心上人了,我怎不替他高興?」
她用了「師哥們」這個統稱,也就是說,裴興武在她心目中與其他幾位師哥全是一樣親近,沒有誰強過誰,全部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哪……
他左胸鼓動,強而有勁地鼓動,彷彿胸臆中突地注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在裡邊翻騰、席捲,把那些詭異的窒悶一下子衝出體外。
「恩海……」軟嗓又一次輕喚。
他黝瞳湛了湛,望進她澄澈的眸底,思緒尚在飛翔。
「你也有心上人了嗎?」
這便是她藏在琴音里的心事,總得問個清楚仔細。
他當年為救她,失去了左臂,卻從未怪過她。後來「五毒派」的人暗中埋伏,她受了重傷,雖保住一條命,但往後十年的歲月,她活得極是辛苦,每每一發病,胸口就痛得死去活來,有時暈厥過去,總得昏睡多日才能醒來。
爹娘為她延請大夫治病,但三、四位在江湖上名號響亮的名醫大都有些古怪脾氣,又不知隱居何處。
她後來才知,是他費了一番心力,逐個探訪,又不曉得使了什麼勁兒,才將那幾位手段厲害的怪醫請上「天龍堂」。
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單刀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佔有一簾之地。兩年前,他終於掌握了「五毒派」的動靜,並開始集結江湖好手,欲徹底解決多年來「五毒派」對中原武林的種種毒殺行動和伏擊。
這十多年來,每回見他上「天龍堂」,她心裡就無比歡喜。
原以為那般的歡喜十分純粹,如同與久未見面的親人重逢了,總有著許多話想說。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她在說,他在一旁靜靜傾聽,可她真喜愛他專註的模樣。專註端坐在她面前;專註聽她說話、聽她彈琴;以他自己說不定也未曾察覺的專註眼神,專註地看著她。
以往,尚不知自個兒的身子能否撐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續命還魂丹」,這心疾之症終有了治癒的可能。
她膽子大了,心也由著放開,下意識允許自己作著有關於他的夢。夢境是飄渺的,但他的臉卻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這般的喜歡呀,又怎麼可能純粹?
「恩海,你和九師哥一樣,都有了喜愛的姑娘嗎?」她又問,秀麗的五官端持著,唇邊甚至有抹輕弧,其實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單掌握得更緊,像要掐進他血肉里。
「我沒——」他果真沒有嗎?刀恩海話陡地頓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貫的專註。
「怎麼不說話了?」
他喉結又蠕,略微艱澀地道:「我其實……沒想那麼多。」只不過,現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著急了。只怕到時候亂點鴛鴦譜,把一堆姑娘往你懷裡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這算是「出言恫嚇」吧?他究竟有沒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愛她呀?
「擊玉。」他一喚,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肅的眉眼和語氣嚇了一跳,杜擊玉微微一怔,下意識輕應著。「什麼事……」
唇瓣真的太乾澀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潤不了。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又道:「我娘親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風寒,跟著生了一場大病。」
「那刀伯母現下好些了嗎?」她問得真切,水眸流泄出關懷。
刀恩海頷首。「已轉好許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馬虎。只是……病過一場后,娘親的身子骨確實已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