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東去 第一章4
無意中打攪了人家小戀人聊天還順便賣弄了下文字這事,李德源壓根就沒放在心上,這就好比是在馬路上端著杯散裝可樂看來往的美女一樣,看看就完了,真要追上去有啥想法的,那就出格了。
新鮮勁一過,除了耗子還熱衷於和外國mm聊天外,其他幾個人該忙啥還忙啥,李德源這幾天正煩呢,清料坑這件事還沒有完,當天交班時那個王工長並沒到場,轉過來的白班小張就調到了工段給文書打下手去了,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王工長找的段長做的安排。
又過了幾天,煉鐵一分廠出了件大事,愛喝酒的正廠長在調度會上突發腦溢血送去急救了,命是保住了可變成了痴痴獃呆的癱子,王工長的爹,順理成章一點懸念也沒有的扶了正。
李德源所在的工段也在這次的人事大調動中「變了天」,原來對他還不錯的段長和書記都換了人,新來的段長才三十來歲,聽說以前是廠辦的副主任,是王副廠長的鐵杆,到工段來等於是鍍金來了,新換的書記也是廠容辦的,都是本地人複員兵出身。
單單就為個捕風捉影的謠言,或者就是個不明就裡的捅出礦粉的事,李德源覺得換不換天和自己沒啥大關係,就算是把組長也撤了,本科畢業該享受的待遇那是總廠規定的,分廠無權利更改,高爐上最苦的活是爐前工,那是經過特殊培訓的工種,最起碼的近視眼戴眼鏡是不要的,李德源是戴著五百度鏡片的標準近視眼。
他腦子中能想到的這兩個原因其實那個王工長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王工長橫豎看李德源不順眼另有原因,這個原因全工段只有王工長知道,他是半年前在他爹的辦公室里看到一份文件后就心裡對李德源恨上了。
97年的夏天,因為率先在同行業里用成本核算機制提高企業產能比而出了名的鋼鐵總廠,除了各項名譽外,最實惠的就是獲得了國家幾百億的專項貸款,這筆貸款指定是用來採購國外的先進設備和進行企業的現有設備更新換代的。
從德國要進口的設備是全套的程式控制設備,比現在鋼鐵廠的七十年代小鬼子的技術先進多了,所以總廠決定從各二級分廠的工段開始培養技術性的工長和段長,也就是說以前是熬資歷熬工齡的模式要變成是學歷當先。
煉鐵一分廠上報到總廠的培訓名單中,就有李德源和王工長,當王工長看到總廠批示回來文件時,發現自己的名字沒有在重點培養之列,而李德源的名字位列整個分廠第一。
仇恨的根源就在這呢,內部重點培養是不會對本人說的,但掌握這份文件的是本地幫的王副廠長,97年時還是東北幫的說了算,所以李德源那一年順風順水的又是預備那啥員的,又是代表分廠出席全國共青團大會的,那王工長自己的位置尚在岌岌可危之中,也無法把這種嫉妒的恨發泄出來。
轉過年來東北幫的一丟了勢,波及到煉鐵廠,雖然正廠長沒拿掉,可見風使舵早把實權拱手給了本地幫了,前面說過,本地幫大部分是佔地工、複員兵,為數不多的上過冶金類的中專學校,照比東北幫的學歷是差的遠,但因為有市裡的暗中背後支持,苦熬了二十年終於翻了身了。
本地幫的一上台,首先就把卡學歷提干這條給抹了,原因很簡單,要按這個執行,98%的本地幫幹部都不夠格,但又不能和國家的專項技術設備引進對著干,就另設了一條,從98年開始招收應屆大學本科畢業生培養技術性工段人才,這條一下發,就把李德源本來大好的前途給堵上了,他不是應屆畢業生!
這一切李德源就是個上料組的組長,職稱還是技術員呢,上層沒人他哪能知道,他的父親是略有耳聞,但也沒有想到有人恨著自己的兒子。
新來的段長在早班會上宣布,工段四名大學生,兩名本科兩名專科,從即日起開始各崗輪訓,這四人里就包括李德源,而這四人里不包括王工長,除了李德源是老人,其他三個都是當年畢業報道的新畢業生。
四個人也沒有分到一個組,李德源被分到了爐前大班,說直白些就是去當了見習的爐前工。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君子坦蕩蕩就是得罪了,不和你計較或者不當回事。而小人則不同,不得罪都不行,繞著走都可能小人正好氣不順都能找上你得事,這李德源和王工長一沒過節二沒矛盾,就為個「前途」而遭了王工長的嫉恨。
那三個實習的學生,在這個崗位培訓幾天就換到下一個崗位,從爐前到槽下,從槽下去上料,從熱風去採樣,高爐的各個崗位是輪了一個遍,就李德源自打到了爐前大班后再沒動過窩,天天和爐前的工人們一樣穿著厚重的石棉布工作服,掄大鎚弄長鐵釺子,鋪溝子**眼啥活都得跟著干。
如果李德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夢想是有個鐵飯碗,拿著一份出力氣的優厚工資,再娶上個屋裡屋外操持家還能生養個大胖小子得健壯媳婦子,熬到退休這輩子就很舒坦了,可他還有一說出來讓現在的年輕人都笑話的那個理想,他總覺的人啊能平凡的過一輩子,但不能平庸地過一輩子。
當初交了培養費不服從分配回工廠,留在首都自己找工作就是不想和自己的父母一樣,一輩子待在工廠里,而今回到工廠里也不想和同齡人一樣熬資歷熬年齡,所以他才沒隨大流的在廠子里混日子。
而這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在98年的這個夏天被一場接一場的變故消磨的快要頹落了,從父親的重病到工作的不順心,從種種的榮耀加身瞬間就跌進了谷底,竟然似乎成了整個高爐幾百號人中的異類了。
最苦悶的是這一切除了父親的病他明白是怎麼回事,其他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變故,乾脆摸不到頭腦!這是最憋氣的,就好像一個人被塞進口袋裡,被人拳打腳踢的,既不能還手也看不到打人者的面孔,干著急憋氣窩火,有勁使不出來!
眼下在高爐最危險勞動強度最高的爐前班待了快一個月了,也沒人通知他換崗,工資條上顯示的還是按照上料的崗位工資和津貼標準,他找過工段領導多次,都被「這是分廠統一安排」一句話擋了回來,找分廠的領導,想進廠長們的辦公樓的門都進不去,以他現在的身份,調度會那是更別想參加了。
終於在7月5號這天,積攢的憤懣爆發了!這天是發放二季度獎金和上月獎金的日子,全工段上下所有人都是笑逐顏開的,總廠鋼鐵產量又上新台階,獎金髮放的也比平時要多,只有一個人怒火中燒了,獎金髮放薄上李德源的名字後面什麼數字也沒有。
鋼鐵廠的核算機制簡要說就是各分廠自己核算成本,總廠制訂完成目標,分廠完成目標了拿總廠給的獎勵基數,超出部分另算獎金,也就是說超額完成生產目標就多拿獎金,分廠的各工段、工段的各班組也是按照這種模式核算。
工段文書很無奈對李德源說,這名冊到她手裡時就是這樣,這得李德源自己去找工段領導問去,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李德源就在高爐和工段值班室之間的各個地方到處找領導,一個段長一個書記兩個副段長,蹤跡皆無。
好不容易等到了據說是去總廠開會回來的段長,在爐前值班室里,這個三十來歲的保養的白胖白胖的段長輕描淡寫地給了一個說法,李德源屬於待崗,是按照分廠的文件精神抽調出來崗位培訓的,不在獎金分發行列。
這理由純屬扯淡!新來的大學生都是6月進廠的,還都拿到了二季度上班十來天的獎金,李德源這個進廠兩年半一天勤也沒有缺過的正式職工竟然一分錢獎金都沒有,理論了幾句,段長乾脆甩了一句話讓他去找分廠人事科,進了裡屋不管這事了。
李德源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自己從來沒拿自己當個大學生看,不管是在上料、槽下還是調到爐前這些日子,誰能說他乾的不好?就是爐前的老師傅們都誇他大鎚打的比同齡的爐前工強的多,現在自己成了被遺棄的人,終於忍不住了。
在爐台上找了一根兩米來長的鋼釺子,插到鐵口那用保溫料蓋著的鐵水裡,回爐前的休息室里,脫掉了石棉工作服,光著膀子就穿條短褲,把靴子用布條子紮緊,用石棉條把兩隻手掌也裹了好幾層,戴上安全帽。
回到爐台上,那根插進鐵水裡的鋼釺子已經炙手可熱了,前半段燒紅了吐口吐沫上去嗞嗞地響,幾個老師傅看出不對勁來了,圍過來勸他,李德源沖大傢伙一抱拳,行了一個禮,抄起鋼釺子,直奔段長的值班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