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前夕
金烏西垂的暮色下,紛亂了兩日的上京王城內,此刻是少有的寧靜祥和。
「謀劃了這許久,明日終於是可以定下來了。」彌蘇細細打量著身上穿戴齊全的華貴袞冕,臉上露出即將馬到功成的得意神情,「明日可真是熱鬧的好日子,鬼君大婚,妖魔決戰,而我登基成人皇!」
彌蘇輕飄飄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青昊,狀似隨意地問道:「你看看這凡世的王者冠冕,如何?」
青昊提起眼皮掃了掃,「比之天族冠冕,少了三分貴氣,多了七分俗氣。」
彌蘇撫掌而笑,「青昊你永遠都是這麼口齒犀利,武闔那個粗人竟能忍受你這麼些年,倒真是難為他了。」
「不過話說回來,」彌蘇話鋒突然一轉,「聽說他在無花山的那一戰中,損了一隻胳膊,而且還是你砍的?」
青昊沒有否認,「為了保住他的命,屬下別無選擇。」
「我知道我知道,」彌蘇連連頷首,「此事錯不在你,是我低估了無花山的戰力。」
他一面說著,一面又別有深意地掠了青昊一眼,「畢竟咱們都沒想到,扶兮那老頭竟能調教出個這般出色的徒弟,實在是難得啊。」
青昊朝彌蘇拱手,但話語中卻並無半分謝罪的意思:「皆是因屬下三百年前的失職,才令事端發展到如今難控的地步。」
彌蘇不屑地擺擺手,「不不不,當年的斬草未除根,如今也頂多就是野草遍野。縱是手中拿著蓮華妙境又如何,扶兮死得匆忙,定尚未將使用的法子告之。那群妖族山怪,不過一群不足畏懼的烏合之眾罷了,何來『難控』之說?青昊你多慮了。」
青昊對此不置可否,只問道:「那明日,屬下是……」
「你繼續守著武闔身邊,不過這一回,你不用再費心給他省力保命了,魔族的兵力若能趁此機會,被消耗殆盡自然是最好的。」彌蘇詭秘一笑,「既然是妖魔之間的生死血戰,無論最後的鷸蚌誰死誰活,都且當做是給鬼君大婚的賀禮吧。而咱們,就安心當個看好戲的漁翁即可。」
「等明日的登基大典國書頒布,我要讓這凡世的每一處都建起我天族的神廟,萬萬千凡人的香火供奉,盡數歸我!再加上妖魔鬼三族相互私鬥消磨殆盡,這六界之主的位置,我當之無愧!」
青昊沒有做聲,只繼續垂首,默然侍立在一側。
彌蘇憧憬完自己謀划的未來圖景,才意識到身後的青昊,朝他舒朗一笑,「青昊你盡可放心,這些年你為我所做所謀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若是此番魔族被滅,魔宮所佔的那片神族舊地,盡數歸你,你看如何?」
青昊聞言,靜如止水的臉色果然如一枚石子投入,瞬時震出圈圈漣漪,「屬下、屬下謝過天帝!」
彌蘇揮了揮手,「你還是早些回去看著武闔那個莽夫,免得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弄出什麼幺蛾子。」
「上一戰後,武闔重傷不起,魔族大將也損失大半,明日縱是利用魔族天險,這滅族之禍定也是免不了的。」
「好!」彌蘇讚賞地拍了拍青昊的肩膀,靠近他的耳邊,輕言道:「這回你只需清理乾淨魔族,那個新妖王就留給鬼君好了。如此,就不會讓你像三百年前那般為難吧?」
青昊抬眼,與彌蘇那含著莫名笑意的目光對視,「多謝天帝體諒,屬下明日,定傾盡全力。」
同樣被暮色籠罩著的無花山,相唯迎著山風,孤身負手立於嶙峋的山石巔峰上,看著沉沉入夜的寂寂山林,心頭驀地湧上一陣難言的複雜滋味。
突然,身後飄來寥寥一句:「都準備妥了?」
相唯微微勾唇,卻沒有轉身,「哥哥問的是,我手上的蓮華妙境,還是我麾下的妖族士兵?」
青昊看著明明相隔不遠,明明熟悉無比的身影,此時卻覺得遙遠而陌生。
他偏過頭,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方才,去見了天帝在凡世的影子,與你所料不差,他此番來凡世,的確是想要霸佔人間的香火。其實,他如此也無可厚非,畢竟神族早已沒落,由仙族代為享受凡世供奉,也是情理之中……」
「他對我的天雷之刑,對芷鳶的情劫責罰,我都可以不計較,畢竟我倆當時的確是有過在先。但是,但是師父,師父他卻是死在天帝的挑撥算計裡頭!」相唯猛地揮手,一道金色的霹靂從指間擊出,直直地劈向遠處山頭上的一塊巨石,瞬間就將那塊巨石擊成煙霧般的碎末。
相唯轉過身,冷冷的眼眸下,是跳躍著的金色焰火,「魔族武闔是殺師父的屠刀,天帝少康便是拿這把刀的屠夫。我縱是殺不了少康,也要砍下他的左膀右臂,毀了他苦心經營的盤算!」
青昊看著渾身戾氣的相唯,良久才吐出一句話,「明日辰時三刻,他將在登基儀式上,率領百官群臣祭天祈福,那時是他的影子離天最近,也是防備最鬆散的時候,你可以在那時,用蓮華妙境取走他的影子。」
相唯身上的戾氣散了散,勉強朝青昊露出些笑意,「多謝哥哥……」
「這是我最後一次助你,你好自為之!」青昊沒有再看相唯一眼,直接回身拂袖化風而去。
而他冷得沒有半分情緒的聲音,依舊回蕩在幽幽的山風聲里。
「戰場無兄弟,明日,血刃相見!」
相唯看著尚不及伸手抓住,就消失在眼前的那一抹白衣,逝去如同裊裊浮雲,不曾留下半分存在過的痕迹。
他在愈來愈冷的山風中,緩緩閉上眼,無聲地喚著:「哥哥,你,保重。」
日晝短暫的幽都,早早掌燈入夜。
芷鳶撫摸著掩在長長袖擺下的那串石鏈,唇角不禁地彎起,那歷歷在目的前生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溯著。
與相唯在洞房子夜的初遇,她一次次遇險與他一次次的出手相救,星夜下宮牆內的那個意外初吻,他九尾狐狸的原身她抱過,她落水失態的模樣他也見過……
因為他酒後失言,道出其他女人的名字,她第一次品嘗嫉妒的滋味,卻並不曾想吃的,原來竟是自己的醋。
在蓮華妙境中,她親眼見著他對往日的自己念念不忘,見著他對自己心中舊情的包容和體諒。之後為了她,他又一次的搶婚,出人意料的逼婚,以及將錯就錯的成婚,彷彿真是冥冥中有天意一般,時隔三百年,他們又在無形的牽引下完成了彼此的夙願與執念。
芷鳶的手指緊緊攥著腕上的手串,在心中無聲地安慰著自己,「有這些回憶,便已經足夠了。」
花瀟瀟已將相唯明日在幽都的謀划,全盤告訴了她。若是她願意的話,他的確是不惜與鬼君決裂,也要將她帶走的。
但是,他能,她卻不能。
「娘子獨坐深閨,可是在想為夫?」慵懶的笑聲從半開的窗外飄入,須臾后,相唯的修長身形便出現在芷鳶的面前。
他那雙在幽暗中,愈發粲然的熠熠金眸,一如五百年前在昆崙山上邂逅時的那樣,讓她見之不忘再見傾心。
相唯看著芷鳶一動不動地坐在榻旁,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心中驀地一動,「你可是想……」
他的話語聲還未道完,腳下踩著的地板轟然而塌,數十道由黑色焰火構築的牢籠從地下生出,不偏不倚地將相唯困鎖在其中。
相唯不敢置信地看向依舊安坐在一旁的女子,「你?!」
「妖王殿下來我幽都,竟未通傳一聲,真真是失禮啊。」烽聿從床榻后的陰影處走出,帶著勝者的笑容看向一臉震驚的相唯,「想來是殿下為來賀我夫婦二人的新婚之喜,卻記錯了時辰迷失了路徑,才會在這夜深時分出現於我君后的閨房。」
「烽聿!」相唯下意識地想衝出去,卻在觸到那些由黑火構築的牢籠欄杆時,被准心刺骨的寒意痛得亟亟收回手。
芷鳶半垂著眼,朝烽聿低低地啟口:「君上,這就是妾身之前與您所說的,近日屢次企圖輕薄妾身的登徒浪子。」
「莫怕莫怕,」烽聿看著相唯的臉色一點一點地灰敗下去,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依照君后的意思,此登徒浪子應如何處置?」
芷鳶的十指指甲被自己狠狠地掐著,深深地嵌入血肉中,但面上依舊冷靜淡然道:「願君上將其挫骨成灰,還妾身一個清白。」
當芷鳶口中的最後一個字落下,相唯眼眸中的最後一絲光亮也失去,黯然地如同幽冥天幕上空,黑至極致的夜色。
「原來,原來這便是你的答案。」跳躍著的黑色火焰下,面上籠著大片陰影的相唯,朝芷鳶的方向凄凄地笑出聲,「我曉得了,曉得了!」
烽聿感受到相唯身上的戾氣在猛然間暴長,瞳孔猛地一縮,一把抱起身旁的芷鳶亟亟閃身,「當心!」
果然在下一瞬,一聲猛獸般的嘶吼從牢籠中傳出,由地火鍛造而成的無堅不摧的無間地籠,竟然在一道刺眼的金光中被震成七零八落的粉碎,整間屋子也在巨大的衝力下,在眨眼間被撞毀成斷垣殘壁。
幸得,烽聿早早地抱著芷鳶從屋中轉移而出,焦急地尋問著她:「你可有傷著何處?」
芷鳶的目光卻是緊緊鎖著那個漸漸在夜幕中凝為一個星點,直到最後完全尋不到半分痕迹,「他……」
「你放心,」烽聿看著那個消失不見的身影,釋然而笑,「他再也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