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婚
鬼君大婚,幽冥大慶。
銅鏡前的女子,雙目微垂,似乎沒有半分興緻卻看鏡中,那個妝容精緻的美人。
侍婢們本想說些吉利話,卻都被女子臉上的冷漠神情給震得不敢多言半句,只能彼此偷偷地傳遞著萬分不解的眼風。
一直同樣默然無言站在旁側的凈曇,突然接過一個侍婢手中的明月璫,微微笑著上前,「好歹是姐妹一場,來,我也幫你拾掇拾掇。你這做了君后,日後可不能忘了姐姐我呀。」
說著,凈曇借著替芷鳶戴耳上飾物的機會,順勢靠近她的耳側,飄出的聲音輕若蚊蠅,「你,真的決定了?」
昨日,芷鳶沒說明緣由的,就執意讓她帶著去冥花樓見了花瀟瀟。她們在屋中秘密商談了半個時辰,但在出來之時,凈曇分明看見芷鳶身後的屋內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白衣影子。
是青昊!
青昊怎會在屋中?
原本,凈曇以為,是青昊是想在暗中幫襯自家弟弟幾分,與芷鳶商量今日脫身的計策。
可是,她昨夜卻聽說了,芷鳶讓烽聿在自己的屋中設伏,親自擒住了一來歷不明的妖賊。雖有地火煉製的牢籠,卻依舊沒有困住那個擁有神怪之力的妖孽。
看著今早芷鳶神魂不守的死人模樣,凈曇心中卻是突然明白了七八分。那個設伏被擒的妖賊,應該就是九逍吧。芷鳶明明已記起了過往,卻又對九逍下如此狠招,是為了故意絕情狠意地逼他離開吧。
奪妻的戲碼若是再次出現,鬼君和幽冥,絕對不可能無聲地咽下這口氣。縱是不與魔族聯手對抗妖族,怕也會趁妖魔大戰之時,血洗無花山吧。
思及此處,凈曇卻是不禁長嘆一聲,「你這又是何苦?他也許有兩全的法子……」
芷鳶緩緩睜開眼,凝視著鏡中毫無生氣的嫁衣女子,唇齒輕輕開合,像是在喃喃自語:「三百年前的錯,我不想再犯了。」
凈曇看著芷鳶的那雙墨色眼眸,枯寂地如口荒敗的死井,「你,不後悔?」
芷鳶側過臉,朝滿臉擔心的凈曇淡淡一笑,眼中卻無絲毫笑意,「若是換做你是我,他是青昊,你這般自處,你會後悔嗎?」
凈曇的喉嚨瞬時被一腔酸澀堵住,眼眶泛起盈盈的淚意,「芷鳶……」
芷鳶迎著她的面站起,笑著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意,一語雙關道:「好好的,你怎麼代我哭起來了,難道你就這般迫不及待地想當新婦了?」
侍立在不遠處的侍婢們聞聲,見著君后的神色稍霽,也都掩唇輕笑起來,「仙子與君后姐妹情深,此時定是捨不得君后,才這般泣涕漣漣的。」
「仙子若是捨不得君后,日後常來幽冥便是,奴婢們隨時在此恭候呢。」
「瞧瞧,你都快成笑話了。」芷鳶狀似安慰般地抱過凈曇的雙肩,附在她的耳畔輕輕道:「你去后廚盯著,務必保證冥花樓送來的那十壇酒,一杯不少地都送上宴席。」
凈曇渾身猛地一顫,不敢相信地看著漸漸鬆開自己的芷鳶,「你竟是想……」
芷鳶卻依舊是笑顏淡淡,不露痕迹地掩住凈曇的話語聲,「時辰不早了,我該去見君上了。」
她方轉身邁出一步,掩在袖中冰冷微顫的手,就被凈曇緊緊握住,將她重新拉近身側,聲輕如羽卻字字真心,「我所做的這些,皆是為了讓你日後不後悔。但是你,千萬別讓我日後後悔啊。」
凈曇凝視著芷鳶的眼中,波光瀲瀲萬分不舍,顫聲道:「我,千年來就只你這麼一個至交好友,我真的不想……」
芷鳶忍著鼻尖的酸澀,緊緊地回握著凈曇的手,卻只突出斷斷的幾個字:「凈曇,你,保重。」
說著,便不敢再多看好友一眼,鬆開緊握的手,無聲地換了口氣,收斂起一切多餘的情緒,才提步朝緊閉的門口處行去。
一身喜服的烽聿,靜靜負手候在新婦的門外,側耳聽著屋內換裝時的佩環步搖之聲,面上溢滿融融的笑意,心中卻是倍感不真切。
三百年前,他也是以著相同的姿勢,站在新婦門前,但尚未等到他盛裝的君后出現,屋內就傳來侍女的尖聲叫喊。待他破門而入時,屋內卻是人去樓空。那一聲足以撕破耳膜的「君后被擄」,是令他銘記一生的恥辱。
他很清楚,當時的她若是有過半分的抵抗掙扎,絕不會消失地如此迅速。她,是心甘情願隨著旁人走的。
早在天帝面前領受這道婚約之時,離她僅一拳之隔的他,就已清楚地看見她的手在無意識間緊緊攥著衣角。
她是在無聲地宣告著,她不願意。
可他明知她的心意,明知天帝的醉翁之意,卻依舊沒有拒絕這門婚事。他以為,只要給他時間,他遲早能住進她的心裡,可是他並不知,她的心已盡數許給了他人。
當他佇立尚帶著她余香的空屋內,彷彿在瞬間凝成了一座石像,任周遭亂成了一鍋爛粥,也沒有去追,甚至也未曾派人去追回。直到身邊的侍從大著膽子瑟瑟上前,詢問他的處置意見時,他只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散了吧。」
隨著話音落地,一同落地的還有他身上穿戴整齊的端正喜服,只在須臾間就被一團黑色的火焰燃成了灰都不剩的虛無。
而在他緩步無聲地走出屋內時,整個幽都城喜慶歡騰的絳紅燈火都在一瞬間盡滅,在令人窒息的冰冷絕望中進入了黑暗的漫漫長夜。
但烽聿沒有想到的是,他選擇了裝聾作啞放過了他們,天帝卻沒有。
她的情郎被處以九道天雷的重刑,她則因代受罪罰,被貶入了凡塵,歷經十世情劫的痛苦,永不得解脫。
他本以為這是上天憐憫,再次給他的機會。他拋下幽冥全族的事務,費盡心思轉世為人,只為幫她渡過情劫,重新讓她回到她原本的位置。
誰知天意弄人,縱是如此的精心謀划,他仍是又一次地錯失了她……
他的不甘與憤恨,令他選擇了與天帝同流合污,利用魔族進攻和扶兮之死,以連他自己都不齒的行徑將她搶了回來,抹去了她的記憶,再次給她冠上了「幽冥君后」的身份。
也許真如相唯所說,這隻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也許他的確是做了一回小人,否則,他也不會多此一舉地將彌若的肉身保存下來。
只要相唯願意對芷鳶放手,他願意向巫神求來裂魂之法,將芷鳶體內那部分被封存的彌若記憶給剝離出來,結成一段新魂魄,讓彌若重生,與相唯團聚。雖然成功的可能性極低,但這或許是唯一的一個雙全法……
「吱呀」一聲的開門聲響,將烽聿從自己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在步搖佩環的清脆聲中,一盛裝端麗的佳人,微垂著眼帘,輕移著蓮步,朝有些出神的烽聿斂身行禮。
「君上。」
烽聿緊走幾步上前,扶起行禮的芷鳶,笑意止不住地從眉梢眼角溢出,「你我間,何須這樣的虛禮。」
「謝君上。」芷鳶的應聲雖依舊淡淡的,但卻不曾想以往一樣直接抽回自己的手,而是任由他順勢握入手中,十指相扣。
烽聿感受到芷鳶掌心的微涼,以為她只是擔心和緊張,傾身靠近她的耳畔,細聲寬慰著她:「別怕,一切都有我。」
「嗯。」芷鳶默然地點點頭,烽聿看著她低垂如蝶翼的長睫,以及長睫下惹人憐愛的紅暈,不由得又加重了手中的幾份握勁。
但二人相攜著剛剛走出兩步,一道黑色的旋風陡然出現在烽聿身側,「君上,您讓我留意今日上京情勢,如您所料確然有變。」
長翎瞧見烽聿身側緊挨著的芷鳶,略略朝她行禮,卻不再多說一字。
烽聿笑了笑,「無妨,你且說。」
「是。」長翎趕緊稟告道:「今日彌蘇登基,但在祭天禮的中途,突然被一道霹靂擊中,至今仍暈倒不醒。依屬下當場所見,定是妖王相唯所為。」
烽聿輕笑一聲,「看來是他的報復開始了。無礙,天帝欲霸人間的事情,如今已與我幽冥毫無相干。」
長翎皺眉進言,「但天帝影子入凡一事,僅有君上知曉。此事一出,天帝怕是會對君上心生猜忌,甚至是敵意。屬下以為,最穩妥之法,還是向天帝道明此事是妖族所為,與我鬼族無半分干係。」
烽聿臉上的笑意漸收,「無花山此時的境況如何?」
「今日一早,妖族士兵就已開拔前往魔宮。兵力粗略估計,五萬左右。」
「五萬?」烽聿略略一思索,「魔族上回雖說是慘敗潰逃,但魔宮裡頭的散兵游勇加起來,也該有五六萬吧。若是再讓天帝加把火,妖族豈不是要全葬在那炙炙岩漿裡頭了。」
長翎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向烽聿,「那君上的意思是?」
烽聿側身看了眼置身其外的芷鳶,又想起昨夜相唯那絕望凄楚的眼,無聲地嘆了口氣,「無論怎麼說,妖族與我幽冥也是有過盟約的友族,袖手旁視也就算了,何必像小人般,再在他背腹處插上一刀。算了,此事就當不知道吧。」
長翎略有些失望,但仍是領命退下:「是。」
待長翎的身影漸遠,芷鳶才抬頭看向扶額喟然的烽聿,嘴角微微揚起,「君上,行禮的時辰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