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一二一
探春回屋后把箱籠全拖出來翻找,終於在一隻箱子底部找著幾根金釵,沒甚精巧的花樣,就是普普通通的祥雲紋,往常都是讓匠人批量打造,然後拿去賞賜下人,造得多了隨手往旮旯里一放,自己都忘了。那樣富貴榮華,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探春捏著金釵默默掉淚,片刻后洗了把臉,換了身不起眼的衣裳,悄悄摸到賈環原來居住的小院,開了后角門出去。
「掌柜的,死當。」她用帕子掩住半張臉,將金釵遞進櫃檯。倘若是往年的探春,定然羞得無地自容,但如今的探春卻是習慣了。
「十兩銀子。」掌柜只瞥了一眼便報出一個價。
「你怎不稱一稱?這幾根加起來少說也有七八兩金子呢!」探春急了,放下捂臉的帕子爭辯。
「如今神威侯四處在京中討債,欠債的人家見天的拿東西來當。莫說金釵這些小物件,就是古董玉器也賣不上價!給你十兩已算是極為厚道,愛當不當!」掌柜將金釵扔出櫃檯。
探春用手接住,忙不迭的追問,「你說神威侯討債?討什麼債?」二房一家衰敗至此,僕役跑得一個不剩,族人和親朋也都老死不相往來,賈政、王夫人、賈母怕丟了臉面,整日里待在家中長吁短嘆,自然耳目不通,消息不靈。
「你竟不知道么?」那掌柜的來了興緻,滔滔不絕的說起來,「今年南方遭了百年難遇的水災,國庫空虛,無錢賑災,皇上一查才知曉原來國庫銀子都被那些個朝臣支借一空……」
探春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握金釵的手骨節發白。
「幸虧神威侯不怕得罪權貴,一家一家上門討債,這才給了南方災民一條活路。眼下京中勛貴莫不四處籌措銀兩主動歸還戶部,就怕神威侯殺上門去!咱大慶若能多幾個像神威侯這般不畏強權,剛正不阿的好官,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咯!」那掌柜搖頭嘆息。
探春心裡翻攪著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顯,將金釵遞迴去,道,「十兩便十兩吧,我當了。」
掌柜兌了十兩銀子,一再叮囑她收好了,莫露了財。
探春小聲道謝,用帕子捂住臉匆匆離開,到了一處拐角才背抵著牆根大口喘氣。她本欲多存些銀兩防身,如今看來,那地方卻是不能多待了,破家之難就要來了!
果然,從賈環手裡漏出的東西都沾著劇毒,他願意給,你才能拿;不願意給,硬搶了來只能落得個一無所有、生不如死的下場!老太太、太太吃了那麼多次虧,怎就學不乖呢?探春捂臉諷笑,待翻騰的心緒平復了才兜兜轉轉回到原來的小院,從石榴樹下挖出一個鐵皮匣子,揣在懷裡輕手輕腳離開。
「伯娘救命啊!」她沒回榮國府,也沒去神威侯府,卻是尋摸到賈赦門前。因大房借住在趙姨娘原來的居所,於她而言也算是熟門熟路了。
「這是怎麼了?」因受了趙姨娘與環哥兒天大的恩惠,邢夫人忙把探春迎進門。就算探春再如何混帳,她終究是趙姨娘的骨血,卻是不能不理的。
「伯娘,您與大伯為何放棄爵位和榮國府,我已是知道了。之前日子困苦的時候,太太便放言要將我賣去勾欄院,我終究不是她親生的,就是死了也不心疼。倘若真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也不知會如何糟踐我。我沒臉去求姨娘,只能求到您這裡,還請您救我一救吧!」探春一邊啼哭一邊跪下磕頭。
她深知憑賈環如今的權勢,大房斷斷不敢得罪於他,不但不敢得罪,還得牢牢依附於他。即便她遭了賈環厭棄,可她終究與他血脈相連,又有趙姨娘在旁看著,大房絕對不會對她置之不理。
邢夫人暗嘆探姐兒果然是個人精,總能在絕境中找到出路。可也正因為太精明了,少了許多人情味,才落到今日這等田地。她既尋到府上,看在趙夫人和侯爺的面子上也得好生安置。
這樣一想,邢夫人忙拉她起來,讓她安心在府里住著,還承諾給她尋一戶好人家,轉頭給趙姨娘送了一封信。
趙姨娘心裡悵然,可也沒親自去看,只讓人送了幾箱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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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侯兩天之內抄了五戶人家,一戶乃忠順王府,另四戶乃四大異姓王,都是旁人連根毫毛也不敢碰的硬茬子。他不但碰了,還把人整治的狼狽不堪,有苦難言,那殺神的威名直從邊疆傳入京城。
第三日,四王八公終於不再罷朝,天還沒亮就與文武百官等在金鑾殿外。
五王爺站在最前列,身邊圍著東南西北四大王,正小聲說著什麼。欠了銀子還未被追債的官員站在外圍旁聽,神情倉惶,目光閃爍。沒欠銀子的大多是清流或新貴,離這些人遠遠的,也都聚在一起討論賈侯其人其事。
兩派人馬互不來往,涇渭分明,由此可見朝堂已呈分裂之勢。
正討論的熱烈,卻見賈侯穿著一件大紅滾金朝服,一步一步款款而來,也不與任何人打招呼,徑直站在正中間的最前列。他提拔上來的武將紛紛自動自發立在他身後,那冷肅強橫的氣場,目中無人的架勢,直把老牌世家和清流新貴壓的直不起腰來。
方才還喁喁不斷的金鑾殿外,此時此刻安靜的落針可聞。
少頃后,還是五王爺冷冷一笑,打破僵局,「明知自己根基淺薄卻不廣結善緣,小心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賈環轉頭睨他,忽然大步走到他近前,低語,「你怎一邊放狠話,一邊手直哆嗦?可是怕我?」他拍拍他俊臉,柔聲道,「莫怕,我不與你計較。你一邊裝狠一邊露怯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愛了,讓我直想把你揉進懷裡好好親一親。」
這話是咬著耳朵說得,誰也聽不見。五王爺半邊臉都麻了,心臟更是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一股血氣從丹田湧入小腹,又緊接著湧上頭頂,把他古銅色的肌膚燙的火紅。
「你,你……」你調戲我!好環兒,這話怎不放到私下裡說,我現在就想你親親我抱抱我!五王爺心裡在吶喊哭求,面上卻做出個猙獰的表情,彷彿自己被對方氣得狠了,一句話也說不全。
「演技挺不錯,我看好你。」賈環又拍了拍他臉頰,這才走回原位站定。
五王爺膚色越發紅潤,像只煮熟的蝦子,五官猙獰而扭曲,在旁人看來卻是被挑釁威脅后怒焰滔天的樣子。
清流新貴們挪開一丈躲避。四王八公正準備上前安撫,順便煽風點火,卻聽金鑾殿內一陣高昂的通稟聲,「皇上駕到……」
皇上最先處理的依然是賑災事宜,抬起手點向戶部尚書,卻見王子騰捧著一個小匣子越眾而出,躬身道,「啟稟皇上,江南此次遭受百年難遇的洪災,危及數百萬民眾性命。臣憂心如焚,輾轉反側,點算家資后籌措了一百九十萬兩白銀,一為還清戶部欠款;二為皇上分憂;三為江南百姓盡一份心。還請皇上過目。」話落將匣子舉過頭頂。
「愛卿有心了。」證聖帝臉上的憂色稍減,命曹永利下去拿盒子。
曹永利剛邁步,堂下又接二連三站出許多大臣,皆主動上繳戶部欠款,零零總總加起來少說也有八-九百萬兩之巨。
證聖帝龍心大悅,將眾位大臣好生褒獎一番。
王子騰退回原位,見賈環眯眼看來,那森冷的目光似淬了毒,刺的自己脊背生寒,頭皮發麻,心裡不禁暗暗忖道:幸好我主動把欠款還清了,否則等這煞神殺上門來,也不知會否丟了性命。且等著,得罪了如此多的世家大族,莫說皇上,就是神仙也保不了你!
此次早朝群臣齊聚,賑災事宜也一併解決,證聖帝臉上笑容不斷,散朝後特命曹永利去請神威侯單獨敘話。
「要我替他辦差,替他拉仇恨值,還要我陪他消遣取樂,世上有這麼美的事?叫他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神威侯甩甩袖子,走得遠了。
曹永利苦著臉回到養心殿。
「他不肯來?說什麼了?」證聖帝一邊翻閱賬目一邊詢問。
「侯爺說,說……」曹永利恨不能剪了自己舌頭。
「說什麼了?一個字也不許改!」證聖帝抬眼看他。
「侯爺說讓皇上您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曹永利跪在御案下,悄悄用袖子擦汗。
證聖帝先是一愣,繼而仰頭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語氣,這遣詞,果然是環兒的風格,世上唯獨他不把自己當皇帝,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甚好甚好……
曹永利大鬆口氣,趕緊爬起來伺候筆墨,暗暗忖道:世人都道『打是情罵是愛』,瞅瞅兩人這態勢,還真有些道理呢。不把皇上當自己人,侯爺也不敢這麼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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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對朝堂上的風起雲湧不感興趣,這日接到宣威侯府送來的帖子,精心捯飭后歡歡喜喜去赴宴。現如今,她也算是京中最有頭有臉的貴婦之一了。
宣威侯府亦是軍功起家,但歷經兩代已逐漸沒落。因宣威侯的庶子在神威侯麾下效力,經西夷一戰後獲神威侯提攜,眼下已是正三品的懷化大將軍,足以支撐門楣。宣威侯府的老封君為子孫前途著想,也為家族百年昌盛考慮,極力主張結交趙姨娘。
有人喜歡自然有人厭憎。宣威侯夫人送庶子去西疆本欲置他於死地,哪曾想他竟戎馬而歸,平步青雲,連帶的那賤妾也獲封正三品淑人,地位大大提升。這下可把宣威侯夫人的肝兒都氣裂了,對同樣是侍妾出身的趙姨娘恨之入骨,打定主意要讓她大大出一回丑。
趙姨娘剛入席,還未說幾句話,就見一披頭散髮的婦人撞開門帘來掐她脖子,口裡罵罵咧咧,「賤人,賤種,你們把我害得好苦!」
趙姨娘一巴掌將人扇飛,定睛一看,卻是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