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十夢中人2
「後來……」住持眯起眼睛,似乎已經把後來的事情忘記了,要重新記起來非常困難。似乎那段往事也是她做過的一場夢。
「對啊。後來您怎麼來了這裡呢?」小米問道。
「後來我們的事情被我丈夫發現了。不知道是我丈夫脅迫他,還是他自己害怕了。他跟我說,以前跟我在一起並不是喜歡我,只是逢場作戲罷了。我不相信他的話,還死皮賴臉地要跟他走。他卻拋下我走了,再也沒有來找我。他有意避開我,我再也沒能找到他。我丈夫對我非常寬容,我知道我丈夫是真心愛我的人。我丈夫還想原諒我留下我,可是丈夫的父親堅決要將我掃地出門。於是,我丈夫給了我一筆數額可觀的錢,讓我回到了娘家。我用這筆錢在香嚴山修了這座尼姑庵,在這裡修行。你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我說『出世在於度己,入世在於度人』,說的不只是你,也是我自己。可是我這一生仍然沒能將自己普度。而你已經超凡解脫,你的修為遠在我之上,這住持的重任除了交與你之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選。」住持說道。
住持的床邊燃著一根檀香。住持的話剛說完,檀香剛剛燃盡。
「現在……你可以答應我了嗎?」住持問道,她也瞥了一眼那已經熄滅,但是煙灰還在倔強地保持原來的形狀。
小米點點頭。
住持臉上舒展出一個笑容,如同晦暗的檀香被點燃了一般。但是它又迅速暗淡下去,笑容不見了,臉上如同蒙了一層灰。
床邊的檀香灰突然掉落在地,摔成了粉末。
住持圓寂了。
自那之後,小米便成為了香嚴山的住持。
小米在香嚴山當住持當到第五年,外公再去香嚴山的時候,小米已經不太認得外公了。由於之前小米的魂已經將絕大部分記憶帶走,她對外公的記憶本不太深,要不是出家前見過面,小米根本認不出外公是誰。外公說起自己是從畫眉村來的,以前在小米家裡如何如何見過面。這位香嚴山的住持才「哦」了一聲。
外公想起小米剛當上住持時他來這裡道賀的情景,想起那時候小米說的話。外公心想,或許對於現在的住持小米來說,那些往事已經漸漸淡化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了。
小米充滿歉意地對外公說道:「我一心念佛,快把以前的事情忘記了,還請您不要見怪。」
外公連忙說道:「不會,不會。」
小米手指捻動佛珠,眨了眨眼,問道:「你說你是從畫眉村來的,我前不久見了一對夫婦,他們說也是從畫眉村來的。那對夫婦是老妻少夫,老妻老得好像八十多歲了,少夫年輕得只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好生奇怪!不知道你是不是認識?」
外公心想畫眉村沒有年紀差距這麼懸殊的老妻少夫,便說道:「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們畫眉村不曾有這樣的老妻少夫。」
小米不信,說道:「他們不會騙我吧?騙我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我也覺得奇怪,那男的說他姓羅,還像剛才你問我一樣詢問我是不是記得他。你我能記起來,他我想了好久也沒能記起來。」
「他說他姓羅?」外公問道。
小米道:「是啊。」
外公道:「不會吧?我們畫眉村的人都姓馬呢。」這話剛剛說完,外公就呆住了!
小米見外公呆住了,忙問道:「怎麼啦?」
「老妻少夫……莫非是……」外公頭皮發麻。他想到了羅布齋。外公曾聽姥爹講過一些關於羅布齋的事情,知道羅布齋和姥爹的交情,也知道他是身外身。
「是已經忘卻的熟人?」小米問道。
何止是熟人?簡直是親人。但是外公不想在小米麵前說這些,免得她好不容易才忘記的事情又被想起。
外公連忙細問小米是如何見到那對老妻少夫的。
小米道,她那天正在禪房裡抄寫心經,忽然一對夫婦走了進來。香嚴山的廟不大,可是香客多,所以突然闖入的情況不少發生,小米已經習慣。
小米剛開始以為是一位老母親帶著兒子來這裡拜佛,可是一看那親昵模樣和眼神,卻有幾分相親相愛的味道。
那看上去三四十歲的男人見了小米,悄悄對那看上去八十左右的女人說道:「小米正在抄寫經書呢,我們待會兒再來吧。」
小米上山之後,除了以前極為熟悉的親人之外,別人都叫她做「師傅」,沒人叫她小米。小米雖有法號,但是這裡的人不習慣叫出家人的法號。
小米聽他們說到她名字時的口吻就如親人一樣,覺得有些奇怪,便放下手中的筆,問道:「你們以前認識我嗎?」
那對老妻少夫對視了一眼,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那少夫悄悄說道:「看來她是真的忘記了。」
那老妻說:「這樣也好。」
小米想了想,想不起在那裡見過他們,但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小米想起前任住持去世前說的心中安安靜靜開出一朵花的感受。她感覺自己的心中也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似乎要破土而出。
可是她感覺自己心中那個要出來的東西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個惡魔。它一旦破土而出,就會具有極大破壞力。
小米閉上眼睛,連連念佛。她心中的那塊地方才恢復了平靜。
「我們是畫眉村的人,我姓羅。」那位少夫說道。
「哦。來廟裡所求何事?」小米簡單地回答道。
那位少夫道:「沒有所求,就是來看看老朋友過得好不好。」
那位少夫說這話的時候,那位老妻已經抑制不住了,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到小米麵前,緊緊抓住小米的手,一雙眼睛盯著小米的臉看,好像看著失散多年的自己的孩子一樣。看了一會兒,那位老妻居然淚水漣漣。
小米見她如此動情,居然也跟著有了一絲傷感。小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悲傷的感覺。
那位少夫見狀,忙拉著老妻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來之前不都說好了嗎?不要太激動,不要掉眼淚,看看就走。現在她不是挺好的嗎,你還掉什麼淚水?」
小米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她看著那對夫婦從她的禪房走出去,走到了外面的陽光下。她突然有種不舍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忍不住從後面追去,追到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追過去幹什麼。明明是不認識的人。
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對夫婦越走越遠,忽然發現那對夫婦落在地上的影子深淺不一。那個老妻的影子正常,那個少夫的影子有些淺,淡淡的如同即將蒸乾的水印一樣。
「他應該不是人。」小米對外公這麼說道。
那對夫婦走後,廟裡的尼姑們還討論了好幾天,都猜測那對夫婦為何年齡差距會這麼大,並幻想他們背後的故事。
外公聽小米說完,忍不住從小米的禪房往外開,似乎他能打破時間的界限看到那對夫婦的背影一般。
外公心裡清楚,那少夫並不是真正的人身,或許衰老的速度非常緩慢,而那老妻是普通人,時光催人老。那少夫沒有騙小米,他確實是畫眉村的人,確實姓羅。但是小米低估了他的實際年齡。
「或許像以前的住持說過的那樣,他們是我前世見過的人吧?他們還記得我的前世,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他們了。」小米說道。
那是外公最後一次聽到羅布齋的消息。
又過了三年,一個年紀輕輕頗有氣質的女孩來到了香嚴山,找到了小米,說要出家。
這些年裡,有過不少人想要來這裡出家,小米像之前的住持一樣拒而不收。
那個女孩像牛皮糖一樣粘著小米,非得要在這裡呆下來。她主動幫忙幹活兒,幫尼姑們洗衣,大清早掃地。
一天早晨,小米見她在廟門口掃落葉,想起當年自己跪在這裡的石階上請求住持收留的時候,於是心中一動,主動問那女孩道:「你為什麼非得出家不可?」
那女孩道:「是一個夢指引我來到這裡的。」
「夢?我也常做夢,可是我不認為它們能給我什麼指引。」小米說道。她確實經常做夢,夢到許許多多的事情,可是那些夢就如昨晚被風吹落的樹葉一般,清晨醒來,便被負責打掃的人用掃帚掃走了,出門一看,石階乾乾淨淨,彷彿昨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是看到石階旁樹上的葉子沒有昨天那麼茂密,又覺得缺少了什麼。
「我的夢不同。」
那女孩要將石階上的最後一片落葉掃掉,小米攔住了她,然後彎下腰去,將那片殘缺的落葉撿起來。那片葉子已經被蟲吃壞,但還脈絡清晰,如同怪物的手爪。
小米看著那片爛掉的葉子,說道:「世界上沒有兩片同樣的葉子。夢也是。每個人的夢都不一樣,不只是你的夢不同。」縱木找才。
小米鬆開手,那片爛葉子如同再一次從樹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