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救難(2)
三人再行出五里,見到一個市鎮,便投客店安歇,請來鎮上大夫到房中察看韓惜落傷情,那個大夫見他氣若遊絲,手足肌腱皆斷,身上肌膚十之**都被剝落,儼然成了一個廢人。別說擦乾身上血污,就連沾水也是不行。大夫把脈診斷過後,嘆了口長氣,連連搖頭道:性命雖無大礙,都是些皮外傷,但他手足肌腱已斷,從今往後別說是掄刀使劍,便是倒茶吃飯也已難能之極。」說著開了藥方,吩咐道:「此葯外敷,每日一換,切記勿忘。」言畢便起身告辭。
悠悠拉著韓惜落的手,淚水滾滾落下。韓惜落看著她傷心難過,心中大動,使出全身力氣,顫聲安慰道:「別……別哭……我……我沒事的……是我太傻了……」只說得這幾句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悠悠見他說的十分吃力,忙道:「你……你別說話了。」眼中淚水止不住的滾落,一滴一滴落在韓惜落的手背上。熊百川見此情景,忍不住一聲哀嘆,道:「好端端一個人,竟然被折磨成這幅模樣。將來老子見到那個什麼齊敬寧,一定要將他大卸八塊,方泄我心頭之恨!」柴羽道:「當務之急,我們應該先想法幫韓兄弟恢復武功。報仇之事等他痊癒后再議,也未為晚矣!」熊百川雙眉一軒,心想:「韓小弟手足肌腱皆斷,如何還能恢復武功,莫非還能斷筋再續不成?」一雙怪眼瞧了瞧柴羽,問道:「柴兄說的極是,只是……只是韓小弟傷勢如此之重,雖然性命得保,但只怕一身武功就此廢了。手足肌腱皆斷,如何得以恢復?」柴羽沉吟半晌,說道:「在下知道一位神醫,名叫妙回春,醫術當世無雙,有起死回生之能,或許能有法子醫治。現今隱居在鬼哭林中,只是……」他欲言又止,悠悠急忙問道:「只是什麼?柴大哥不妨直說。」柴羽續道:「只是我年少時有緣見過妙神醫一次,時隔久遠,不知他是否安在。」熊百川道:「這個不妨,既然有希望能治癒韓小弟,咱們說什麼也要去走一遭。至於神醫是否安在,常言道:『盡人事,聽天命。』咱們儘管去試一試。」柴羽道:「熊大哥說的極是,咱們明日一早即便動身。」悠悠雙目含淚,頷首答應。
次日一早,眾人雇了一輛騾車,悠悠包紮了韓惜落全身傷處,將他安放車內,自己則守在他身邊。熊百川在前驅使,柴羽騎著逐月馬在旁隨行。一行人迤邐往鬼哭林來。
這鬼哭林位於福建武夷山下,從酆都到福建端的山迢水遠。一路之上,悠悠謹遵大夫吩咐,每日為韓惜落包紮換藥,生活飲食無一不細心照料,皮外之傷逐漸好轉。
烏飛兔走,光陰似箭,眾人來到福建卻已是半月有餘。為何行程如此之慢?原因有兩般:一來,這巴蜀之地到福建千里迢迢,路途長遠;二來,韓惜落有傷在身,不宜長途跋涉,是以一路行程甚慢,每日只行得二三百里便即歇息。
這一日總算到了武夷山下,眾人見這裡山川秀麗,風光旖旎,一派茫茫野水,周回隱隱丹山。怎生好景緻?南朝時江淹遊覽之後,曾寫下《赤虹賦》為證,賦曰:
迤邐碕礒兮,太極之連山。鰅鱅虎豹兮,玉虺騰軒;孟夏氤氳兮,荷葉承蓮。悵何意之容與兮,冀暫緩此憂年。失世上之異人,遲山中之虛跡;掇仙草於危峰,鐫神丹於崩石;視鱧岫之吐翕,看黿梁之交積。
於是紫霧上河,絳氛下漢;白日照餘,碧雲卷半;殘雨蕭索,光煙艷爛。水學金波,石似瓊岸。錯龜鱗之峻峻,繞蛟色之漫漫。
熊百川見了這碧水丹山,讚歎道:「果然好山好水。」心中卻大感詫異,向柴羽問道:「你說妙神醫隱居的地方喚作『鬼哭林』,聽名字似乎是個兇險的地方。此處如畫景緻,我們真箇沒有找錯地?」柴羽道:「熊大哥且自寬心,我不會記錯,這鬼哭林確在此山麓下。」
柴羽略將腳一拍馬肚,縱馬領前,轉過幾個山坳,將騾車引到一片樹林之前。熊百川和悠悠同看去,但見這樹林虯枝錯亂,怪影參差,端的是座猛惡林子。柴羽大聲道:「這便到了。」驅馬向前。熊百川使勁抽了一鞭子,騾子吃痛,快步前行。但聽得車輪轆轆,蹄聲得得,四下里更無聲息。行過里許,只聽風吹過樹林的聲音,似是子夜鬼哭,又似孀婦哀泣,極盡慘厲凄切,聽來讓人不寒而慄。
悠悠道:「想不到這碧水丹山之間有如此恐怖的林子。」熊百川聽到這林子的風聲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此處叫做『鬼哭林』,膽小鬼若是來了此處,只怕走不得幾步,便嚇得屁滾尿流回去找媽媽了不可。」
悠悠心中憂慮,問道:「這裡如此嚇人,妙神醫真的在這兒隱居嗎?」柴羽道:「悠悠小姐放心,在下不會記錯。」悠悠「嗯」了一聲,低下了頭,默默向上蒼禱祝:「天可憐見,希望妙神醫真是再次隱居,能治好惜落才好。」
行過數十里,眾人眼前突然露出天光,豁然開朗,鼻端聞道一陣花香,精神為之一爽。
原來這鬼哭林中竟是別有洞天,但見周匝高山流水,青松翠柏,湖泊中數對鴛鴦游嬉,溪澗邊一雙仙鶴飲水。枝梢上偶有幾聲間關鳥語傳來,彼鳴我和,極是悅耳動聽。眾人見此美景不由得不大聲讚歎。再行里許,見到一個大花圃中種滿了瑤草琪花,奼紫嫣紅,異香馥郁,襲人不散。眾人暗暗心道:「原來花香是從此處飄來。」
正行之間,遠遠望見兩個人影坐在樹陰下,中間隔了一塊大石。眾人慢慢走進這才仔細看清,原來石桌上放了個棋盤,這兩個人正在樹下對弈。右首是個容貌清癯的人,頦下一部花白長須,四五十歲年紀。左首是一位年輕儒生,輕搖摺扇,神態從容,眾人卻都認得他,正是聖手探花曾書秋。有首詩單道他的好處:
萬卷詩書曾讀過,六韜三略通古今。
揮毫落墨書錦繡,一桿玉筆寫春秋。
原來那日曾書秋並未出城,而是在易先生的書房裡臨摹字畫,當真是如痴似醉,不知天地歲月也。一晃居然在那裡耽了半月有餘,方才戀戀不捨的回到這鬼哭林中。
但見曾書秋一子落下,右首那個人,雙眉緊蹙,沉吟半晌,突然雙手一攤,搖頭道:「輸啦,輸啦!唉……和你對弈這麼多年,還是棋差一招。」說著右手提起酒壺,咕嘟咕嘟豪飲幾口。曾書秋笑道:「承認,承讓。阮兄的那壇竹葉青,我就收下了。」那人慨然道:「願賭服輸,待會兒便回屋取給你。」言畢,又喝了幾口酒。
曾書秋勸道:「阮兄,多飲傷身,少飲為妙。」那人哈哈大笑,高聲道:「我在這鬼哭林中稱為『酒鬼』,不多飲幾杯豈非名難副實?」曾書道:「阮兄原本棋藝高我一籌,只可惜飲酒對弈,腦中迷糊,一子落錯,滿盤皆輸啊!」那人搖了搖手,道:「兄弟言之差矣,所謂:『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杜工部又曾有《飲中八仙歌》一首,知章、汝陽、左相、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八仙中人人能飲,個個皆醉。詩中言道:『李白斗酒詩百篇』『張旭三杯草聖傳』可見他們都是飲酒後才氣方顯。所以我這酒啊,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神。」
正說之間,悠悠一行人已行至樹前。曾書秋還待開口辯論一番,忽見柴羽、熊百川還有個姑娘到來,大感驚異。連忙站起身來,向眾人深深一揖,詢問道:「今天刮的是什麼風?竟然把麒麟榜上的兩位高手吹到這兒來,在下有失迎迓,失禮,失禮。」
三人還禮后,熊百川連忙把韓惜落如何被害失陷斷魂塔,身負重傷,來此求醫的事簡略說明。曾書秋聽罷大驚,剛要說話。突然一聲巨響,邊上那人舉手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只震得桌上的灰塵撲簌簌而下。他大怒道:「豈有此理,普天下竟有如此殘酷境域,真是把那些劊子手都千刀萬剮也難解我心頭之恨!」曾書秋向眾人介紹:「這位是酒鬼阮青白,阮先生。」阮青白白了他一眼,似是責怪他為什麼在自己名字前加「酒鬼」兩個字。
阮青白向眾人一揖,道:「在下在這鬼哭林中綽號『酒鬼』,見笑,見笑。」眾人一一答禮。阮青白問:「諸位可是來尋妙回春,妙神醫的?」悠悠道:「正是。」阮青白搖了搖頭,嘆道:「那諸位這可來晚了,妙神醫已於三年前過世了。」悠悠聽了這個消息,身子震了一震,險些便暈了過去。熊百川慌忙扶住,嘆道:「我們千里迢迢而來,難道真是天意弄人,不肯救我韓兄弟一救?」
阮青白捋了捋長須,緩緩說道:「諸位莫慌。妙神醫雖已過世仙游,但他的夫人尚在人間。她的醫術與妙神醫在不相伯仲之間,只是……只是……」熊百川急道:「只是什麼?」曾書秋插口道:「只是這位妙夫人脾氣古怪,我們久居此地也不曾見過她幾次。她還立下個規矩,說自己有『三不醫』。若想要求她醫治韓兄,只怕還得看韓兄的造化。」柴羽和熊百川均覺莫名其妙,齊聲問道:「什麼三不醫?」曾書秋道:「這三不醫:一不醫正教中人,二不醫俊雅人物,三不醫複姓司馬。」眾人暗自擔憂,這韓惜落是正教弟子,又是俊雅少年,只是不複姓司馬,三者已佔其二,要說服這位妙夫人設法施救。只怕千難萬難了。
悠悠聽后憂心忡忡,垂淚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去試一試,還請二位引路。」曾書秋點了點頭,道:「既然恁般,事在人為。待會兒妙夫人問話,便全由我一人來答,你們不要做聲,這邊請。」悠悠聽他有意相幫,連忙謝過。
曾書秋與阮青白在前領路,走過幾條花街柳陌,將三人引到一座竹屋之前。曾書秋與阮青白在門前躬身道:「妙夫人,晚輩貿然登門造訪,因有一位朋友身受重傷,遠來求醫。伏望夫人慈悲,施以玄妙醫術,救拔則個。」
竹屋中飄來一個滄桑的聲音,說道:「卻是何人?你們應該很清楚我的規矩。」曾書秋有心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幫助韓惜落求醫,隨即朗聲道:「晚輩不敢有所欺瞞,這位朋友是仙霞派門下弟子,不過如今已被本派視作叛徒,逐出門牆,算不得正教中人了。」妙夫人「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奇,又問道:「那是不是俊雅人物?」曾書秋道:「我這位朋友論人品、武功、相貌,皆非凡品。唉,可惜,可惜,一番變故,他在斷魂塔中受盡折磨,全身無一處好肉,一身武功盡失,連走路都屬難能,哪還算得上什麼俊雅人物。」妙夫人哼了一聲,說道:「如此說來,這人鐵定是不會複姓司馬的了,對嗎?」曾書秋心頭一喜,答道:「夫人明鑒,正是如此。」妙夫人突然厲聲道:「不治!」
曾書秋吃了一驚,原以為這三個條件都被他兜了過去,豈知妙夫人兀自斷然拒絕。他急問:「此人不是正教中人,不算俊雅人物,更非複姓司馬。夫人如何不肯相救?」妙夫人道:「笑話,他是你朋友,又不是我朋友,他的生死與我何干?你替他百般掩飾,無非就是想要我救他一命。老身若連你這點心思都猜不透,豈不是白活了這些年歲么?哼,你越是要我救,我偏是不救。」曾書秋啞口無言,暗暗叫苦,他本想巧言開解,誰想反而弄巧成拙。
眾人心中暗道:「這位妙夫人脾氣果然古怪的緊。」熊百川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他媽的,枉你是學醫的。行醫之人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本就是天經地義,醫者本分。**的什麼三不醫四不醫,東不治西不治,簡直狗屁不通!」眾人陡然聽他破口大罵,都大驚失色,曾書秋、柴羽、阮青白慌忙阻攔他,可哪裡攔得住?熊百川兀自喝道:「正教中人不醫,俊雅人物不醫,複姓司馬又不醫。你學醫究竟為何?正派中俊雅人物礙到你了嗎?這天下間複姓司馬的又何其多也!我身邊這位悠悠姑娘就複姓司馬,她又沒得罪你,如果她有個三病四痛,你是不是也不醫她?你又憑什麼不醫她?」
熊百川這麼一插口,曾書秋心下叫苦不迭:「韓惜落自然不姓司馬,那三不醫中也只有最後一條才對不上。這廝偏生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開口先說悠悠複姓司馬。我原本只想略過不提,這下倒好,怕是我舌燦蓮花也兜不回來了,妙夫人還如何肯醫?」
哪知妙夫人聽聞此言后,突然問道:「你……你……說什麼?你是說她……她複姓司馬?雙名悠悠?」她語聲發顫,不知是驚駭還是激動。熊百川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向左右眾人看看,人人一臉茫然之色,大聲答道:「她是叫司馬悠悠。」妙夫人顫聲道:「你……你可沒騙我?」熊百川茫然道:「司馬悠悠便是司馬悠悠,我騙你做什麼?」過了良久,竹屋中並無應答。
悠悠心中亦自奇怪:「怎麼她聽了我的名字,連聲音都發顫了?」眾人面面廝覷,曾書秋、阮青白都低下了頭,唉聲嘆氣,均覺希望渺茫。
驀地里聽到妙夫人大聲道:「你叫司馬悠悠過來和我說話。」悠悠聽她喚自己名字,走上前去,道:「小女便是,不知前輩有何吩咐?」妙夫人厲聲問道:「我問你,司馬熾是你什麼人?」悠悠驚訝道:「前輩認得我爹爹?」
眾人聽到悠悠自稱司馬熾是她爹爹都吃了一驚,早聽聞這南京司馬家名震寰宇,家學淵源。司馬熾更是司馬家近百年來最頂尖的人物,不但身為武林盟主,位高權重,武功更是高深莫測,只育有一個獨女,愛惜如金似玉。想不到這個女兒竟然就是悠悠。
妙夫人沉寂良久,突然呵呵大笑,笑聲陰惻惻的猶如鬼魅,令人聽來毛骨悚然。只聽她說道:「好,好!你是司馬熾的女兒。你是不是要求我救你朋友?」悠悠道:「是。」妙夫人道:「你要求我救他,他是你什麼人?是不是你的情郎?」悠悠一聽「情郎」,臉上一紅,答道:「是。」妙夫人一聽,原本陰惻惻的話聲中更是帶了三分喜悅之情,聽來格外詭異,令人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只須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救你的情郎,如何?」
悠悠聽她說肯醫治韓惜落,當真是喜從天降,忙道:「好,好!只要前輩肯醫治他,別說一件事,便是一千件,一萬件我都答應。」妙夫人陰笑道:「你別高興得太早,有言在先,這件事雖然不是什麼殺人發火,有違道義的事,卻是極為難能。你若中途反悔,我能醫好他也能殺了他。」
悠悠為了韓惜落,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無論對方的要求如何艱難,如何苛刻,自己都定會做到。一咬牙,說道:「小女既然承應了前輩,斷不會食言而肥,伏望前輩施醫布葯,及早醫治。」妙夫人聽她答應,心中甚喜,道:「如此最好,你進屋來,我把此事說與你聽。」
悠悠見說,想也不想,快步走進竹屋。一推開竹門,只見屋內竹桌、竹椅、竹几、竹榻,傢具擺設無一不是竹制。又見小舍內一個婦人,似乎四十來歲年紀,雙鬢花白,眉目甚美,只是耐不住風霜歲月,臉上額角已添了不少皺紋。
悠悠襝衽為禮,說道:「前輩所言之事,小女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妙夫人嘿嘿一笑,道:「那倒也不用。」向向她招了招手,悠悠彎下身,妙夫人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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