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荒島(1)
熊百川不懂他說的那些掌故軼事,更不知他說的是誰,只聽到他連宋時的人都搬出來了,睜著怪眼,道:「**便是**,何必抬出個古人來。哈哈,哈哈!」
曾書秋對著熊百川真是百口莫辯,兀自解釋道:「我是說我也和柳永一樣,不過是流連花街柳陌,填詞為樂罷了。倚紅偎翠,不過是遣懷而已。」熊百川似懂非懂,道:「莫解釋,莫解釋。都是少年人,血氣方剛,老熊我懂你,哈哈,哈哈!」曾書秋臉色難看之極,只好沮喪地搖搖頭。
正說之間,一個人從門外走進廳堂,大叫:「窮酸儒生,我有事問你。」眾人轉身看時,見到一個婦人,不是妙夫人是誰?
妙夫人自從妙回春去世后,除了上山採藥,平日里連房門也不邁出一步。雖然與四鬼同是隱居在鬼哭林中,左右為鄰,但她生性孤僻,不喜與人交往,所以即便是賭、色、酒、饞四鬼加在一起,多年來和她說過的話也不超過百句。
眾人見她突然大駕光臨,均感詫異,連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都是一臉嚴肅,哪裡敢和她說笑?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曾書秋猜她此來必有蹊蹺,問道:「夫人蒞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妙夫人直言道:「韓惜落這小子,我醫不好!」曾書秋嘆道:「韓兄弟肌腱皆斷,手足俱廢,夫人已經儘力而為,也怪不得夫人……」言猶未絕,妙夫人喝道:「我說話你插什麼嘴?」曾書秋一怔,心中委屈道:「我哪裡有插嘴……」便不敢再言。只聽她又道:「我是醫不好,可我找到醫好他的方法了。」眾人同是「咦!」的一聲,暗暗詫異:「她這話說的矛盾之極,醫得好便是醫得好,醫不好便是醫不好。她找到了醫治的方法,卻又醫不好,這是為何?」
只見她從懷中拿出一本長五寸,寬三寸的書,言道:「這小子命不該絕,小妮子身邊居然藏著這本《玄陰圖錄》。江湖上人人都道四句話:『玄陰圖錄,人間天書,易筋換髓,避死延生。』哼,別人蔘不透此書中的奧秘,我豈有不知。」眾人都不明白她所言何意。曾書秋道:「還請夫人明言。」
原來這日悠悠正與韓惜落閑話,從懷中拿出了這本圖錄,恨恨的道:「這本破書說什麼能易筋換髓,避死延生,我翻閱良久,只盼能幫你復原,卻什麼也參悟不出來。」說著將書亂扔亂捶。韓惜落勸道:「算了,參悟不透也是我們福緣未到。」正說之間,妙夫人在屋中一瞥眼見到了此書,又驚又喜,衝出房來,連忙奪過,大喜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說著拿著玄陰圖錄便來找曾書秋。
妙夫人眼皮下垂,若有所思,躊躇半晌,只說道:「人既然是你送來的,你便陪同韓惜落去次鎖心島,其中秘密,你們到了便知端的。」眾人異口同聲問道:「鎖心島?卻是何處?」妙夫人道:「此島在東海之濱,你只須護送韓惜落到島上即可。至於……至於能不能行得通,那隻能看他的造化了。找到了那人或許能行,只是……也不知道那個人還在不在世……」她說道這裡戛然而止,不再說下去。曾書秋道:「東海之濱島嶼少說也有千百來個,這鎖心島我更是聞所未聞,卻去何處尋找?」妙夫人道:「你到了福州坐船出海,向東行出五六十里遠便可找到。」曾書秋暗自思忖:「向東行處五六十里便能找到?難道此島與眾不同,甚是明顯?」
熊百川在旁請纓,道:「我也陪韓小弟去走一遭。」轉頭瞧了一眼柴羽,問道:「柴兄弟,你可去否?」柴羽本就打算同去,昂然道:「救人須救徹,當然少不了我。」曾書秋見他們二人也肯同行,心下十分安定,便道:「如此最好不過,明日一早,我們五更起行。」諸人商議已定,當夜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眾人起個五更,收拾了行禮,將韓惜落安放在騾車裡,準備起程。阮青白、謝運、周為仙為他們餞行。臨行前一行人不見悠悠,正自奇怪,熊百川開口詢問道:「悠悠呢?不同去嗎?」眾人也都不明情況,無言以答。正困惑間,只見妙夫人和悠悠緩緩走來,曾書秋向妙夫人一揖,喜道:「悠悠,你來啦,我們就等你了。」妙夫人冷冷的道:「悠悠在這陪我這個老太婆,你們走吧。」熊百川聽了,大奇道:「怎麼?悠悠不去,誰來照料韓小弟?」妙夫人對他的話好似充耳不聞,轉身便走,向悠悠低聲道:「你去看過他最後一眼,就快回來。」悠悠目含淚光,「嗯」了一聲,走到車內,見韓惜落已經睡著,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隨即走了出來,向一行人叮嚀道:「一路上還望你們多多照顧他,我……我以後都不見他了。」眾人心中驚訝:「她怎麼無緣無故,說再也不見韓惜落了?」悠悠說完,急忙轉身跟上妙夫人的腳步。熊百川還待問話,悠悠邊走邊向他打手勢,意思是勸他不要多話,不要多問。
眾人知道這妙夫人性子古怪,行事乖張,多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熊百川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剛才要問的話吞回肚裡。
柴羽跨上逐月馬,熊百川、曾書秋則駕著騾車,一行人迤邐往鎖心島進發。行出數里,一路之上,柴羽、熊百川見此處山靈水秀,花鳥芳妍,彩蝶雙雙,玉蜂對對,端的是好一座世外桃源。又行出數里,過了那座猛惡林子,只覺這兩處一個是人間天上,一個是地下鬼境,真乃天壤之別。熊百川向曾書秋問道:「這外頭那座林子喚做鬼哭林,裡頭那神仙福地喚做什麼名堂?」
曾書秋淡淡的道:「此之謂『鬼哭林』也!」柴羽和熊百川微感詫異,柴羽道:「曾兄莫要說笑,這裡外可大不一樣,怎麼也喚做『鬼哭林』?莫非是你們忘了取名?」曾書秋搖了搖頭,沉吟半晌,突然發出一聲長嘆,道:「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處喚做鬼哭林,不單是因為風過樹林會發出鬼哭一般的聲音,更是因為……」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熊百川道:「更是為何?」
曾書秋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更是因為這天下間但凡聰明才智之士,孔武有力之人,哪一個不是胸懷抱負,躊躇滿志,想干出一番偉業的人?只可恨昔年朝政**,朝野上下儘是濫官污吏,奸佞弄權,這些混賬東西非親不用,非財不取,搞得天下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我看不過眼,一怒之下,辭官故里。雖有探花之名,歸根究底卻不過是個不登科的進士。天下間又豈止我一人如此,唉,堪嘆有識之士,有才難施,有國難報,一個個盡皆成了大廟不收,小廟不受的孤魂野鬼,只好隱居於此痛哭於天地之間哉!」他此言正應了那句話:龍章鳳姿之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之子乃求官。
柴羽與熊百川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這鬼哭林的真正含義,都是喟然長嘆,唏噓不已。有首詩道得好,詩曰:
文人自古傲王侯,滄海何曾擇細流?
滿朝奸佞殺不盡,我輩才子怎出頭?
此詩是說自古文人清高孤傲,不屑諂媚權貴。怎奈奸佞專權,這些小人嫉賢妒能,想方設法排擠人才,所以天下間的文人才子大多是不得重用,懷才不遇的。
兩日之後,且喜一路無事,平安到達。一行人來到福州地界找了間客店安歇,四處打聽有關鎖心島的事,怎奈竟無一個知曉的。熊百川懷疑道:「莫不是妙夫人說錯了地方,怎麼沒人聽說過?」曾書秋道:「不會,妙夫人雖是脾氣古怪了些,但向來心思縝密,絕不可能說錯了地方。」柴羽道:「或許是這裡的人也不曾聽聞。咱們雇船,往東行駛,沿途尋找便是。」熊百川和曾書秋都點頭道:「也只能如此。」
次日辰牌,一行人找到了船家,雇了艘船,將騾車牽引上去。船家方才解纜起錨,往東邊小島尋去。行出五六十里,只見這裡島嶼密布,大大小小少說也有數十來座,哪一座卻是鎖心島?眾人正在躊躇難斷之際,曾書秋陡然眼前一亮,大叫:「船家去那座島!」熊百川、柴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東北方不遠處有一座島嶼,與其他小島較之,此島大其數倍。島上風貌卻又與其他小島迥異,只見它光禿禿的,並沒有其他小島上的青翠木植,宛如一塊巨大的翡翠上有個黃色斑點。
三人待船靠岸,柴羽和曾書秋一躍而下,熊百川將騾車也牽引下船。曾書秋給了船家一錠十兩重的大銀,吩咐他多耽幾個時辰,若等到天黑他們也未來,每日便在這邊等候接送,回去之後另有重賞。那船家得了銀子,喜不自勝,連忙答應了。
其時正值盛暑炎天,江南有句民諺,叫做:「六月六,曬得鴨蛋熟。」三個人牽引著騾車在島上走得大汗淋漓,只見這島雖大卻空無一物,別說蒼松翠柏,就連一株紅花,一根青草也沒有,四周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無,端的是個不毛之地。正是: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君不見,
荒島杳杳無人煙,黃沙莽莽奔入天。
亂石碎屑隨風走,滾滾吹入愁雲間。
眾人疑心:「這島應該便是鎖心島了,真箇如此荒涼,常人若在此居住還有和樂趣?真是不想把心鎖起來也難。只是這裡真的會有人居住嗎?」
熊百川道:「這鬼地方,哪會有人居住?妙夫人叫我們來這裡找人,豈不是在耍我們?」柴羽撫慰道:「莫要心急,此島甚大,或許會有,我們慢慢找找。」
眾人又行二十餘里,只見所過之處仍舊如同荒地。再行四五里,忽見不遠處有一間石屋。一行人當真大喜過望。柴羽道:「看來這裡方圓百里也只有這一戶人家了。我們且去詢問看看他是否知道有關玄陰圖錄的事情。」曾書秋道:「正有此意。」二人兩步並作一步的快步上前,在石屋門口抱拳施禮,正待開口問詢。只聽石屋裡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你們是什麼鳥人?怎麼會找到這鎖心島?快給我滾!」
曾書秋和柴羽兩人尚未開口便吃了閉門羹,倒吃了一驚,相顧愕然。熊百川聽這老者出言無禮,走上前大聲道:「老前輩,我們特來此處有事相詢……」言猶未了,只見石門啟處颳起一陣勁風,逼得三人不住倒退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