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舊情
韓惜落坐船回到福州地界,下得船來,足尖剛觸地面,便心急火燎地要回鬼哭林,去見悠悠。正行之間,驀然聽到一人大叫「惜落!」,韓惜落轉身看時,那人不是悠悠是誰?二人急忙奔前,相擁在一起,喜極而泣,淚眼成行。
悠悠哭道:「我還以為……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韓惜落道:「不會,不會。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悠悠含淚點頭,暈紅雙頰,撲在韓惜落懷中,說不盡的千種柔情,萬般旖旎。二人只覺此刻實是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
悠悠忽道:「我們快些回鬼哭林吧,齊敬寧知道你逃出了斷魂塔,正懸賞重金要拿你人頭。」韓惜落哼了一聲,恨恨的道:「我不去找他,他倒先要來找我!」悠悠道:「他們人多勢眾,我們先回林中和熊大哥他們商議對策,再行定奪吧。」韓惜落道:「也好。」便攜了悠悠的手,徑投鬼哭林來。
於路之上二人閑話,韓惜落心中一直有個疑竇未解,問悠悠道:「當日你為了救我,究竟答應了妙夫人何事?」悠悠悵然自失道:「她要我永遠留在她身邊,不許離開她一步。即便治好了你,我也永世不得與你相見。」韓惜落大吃一驚,急道:「她是教你永遠留在她身邊,永遠不與我相見?」悠悠道:「嗯,本來她是不許我說的,現在她放了我,對你說也無妨。」韓惜落聽到「她放了我」這四個字,這才舒一口氣,心中好生感激悠悠。又問道:「沒來由的,她如何提此等要求?忒無道理。」悠悠道:「我一開始也覺得她這個要求實在過分,不過為了救你,也只好咬牙答應下來了。」韓惜落心頭一震,悲喜交集,握著悠悠的手不禁又緊了些。又聽悠悠續道:「不過後來我和她相處久了才知道,他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唉……因為一個『情』字,耽誤了一生。」韓惜落心中好奇,問道:「這卻是從何說起?」悠悠緩緩開口,述說起林中往事:
原來那日妙夫人向悠悠附耳低言:「你要我救你的情郎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從今而後便陪在我的身邊服侍我,半步也不許離開。我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不能和我討價還價。就算以後我治好了這個男人,他也必須立時離開此地,你永世不得與他相見,怎樣?」
悠悠心中一凜,萬萬沒想到妙夫人所提之事,竟是要自己與韓惜落永不相見。雖說她為救韓惜落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甘願。但世間男女情愛之事,往往是為對方死很容易,但要活著卻不能夠與對方相見,這心中煎熬卻是比受刀刺火燒之刑,痛苦千百倍。
怎奈要救心上人只此一條路,無可奈何之下,悠悠只能銀牙一咬,忍痛答應。此後妙夫人給韓惜落施醫布葯,自不必說。
悠悠跟在妙夫人身邊后,她卻差悠悠整日里洗衣做飯,碾葯煎煮。悠悠是大小姐出身,這般事怎會做?平日里莫說肩扛手提,便是女紅刺繡這種細活也不碰一下。這時妙夫人突然要她做這些活,卻做不慣,笨手笨腳的。燒火時,輕吹柴草燒不著,用力一吹,又被灰迷了眼睛,狼狽不堪。做飯時鹽糖不分,煎藥又燙傷了手,手忙腳亂,弄得一團糟。
數日之後,悠悠也便做順手了些,韓惜落飲食換藥全由她一手包辦。妙夫人暗暗瞧在眼內,心裡卻是說不出的羨慕、嫉妒、恚怒。不時挑剔悠悠的過失,悠悠只好忍氣吞聲,肚裡淚流,若是換做了過去,非鬧個天翻地覆不可。
直到韓惜落一行人去了鎖心島,悠悠倒也盡心儘力服侍妙夫人。妙夫人本性善良,見悠悠待她真心誠意,倒也心生成人之美之念。
一日,悠悠伺候妙夫人洗漱。妙夫人看著鏡中的自己,緩緩說道:「你爹爹這些年過的如何?」悠悠道:「爹爹這些年過的很好,當上武林盟主之後地位顯赫非常。」妙夫人淡淡一笑,道:「總算如願以償當上盟主了么……他還是老樣子,最喜歡這些權利了。」她低下了頭,似乎略有所感,低聲道:「他現在一定過得很快活吧。」
悠悠聽在耳中,搖著頭道:「那倒也沒,我原也以為以爹爹今時今日的地位,應該是過得相當快活。但爹爹卻常和我說他這一生過得並不快活。快活的時光在他最愛的女人離開他時,就已經結束了。」妙夫人似乎身子一震,「哦」一聲,問道:「他最愛的女人是你媽媽嗎?」悠悠嘆道:「我一開始也以為爹爹說的是媽媽,後來我才知道不是。」
妙夫人身子愈發顫抖得厲害,喃喃道:「最愛的人,最愛的人……」又問:「不是你媽媽那又是誰?你說,你快說。」說道這裡,情緒已經十分激動,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悠悠見她神情激蕩,倒吃了一驚,道:「這……這我也不知道,爹爹他從來也沒提起過,不過我很多次偷偷看見爹爹常看著半塊玉佩怔怔出神,口中說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婉芬,你怎麼如此狠心,不辭而別,拋下我一個。』我猜那叫婉芬的女人才是他一生的至愛吧。」
妙夫人聽了默默無言,轉過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哽咽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連問了三個「為什麼」,悠悠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獃獃立在一旁,隱隱約約察覺到似乎有些不對勁,可究竟是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又聽她自言自語道:「當年你和我海誓山盟,說對我此生至死不渝。如何還設計陷害我兩位師兄反目?」悠悠一愕,顫聲道:「你……你就是爹爹口中的那個女子?」妙夫人想到痛心處,悲傷之情難以抑制,說道:「對,是我,是我。你爹爹害得我兩位師兄,一個身死,一個隱退,我有何面目再和他在一起?一怒之下,我便不辭而別,嫁給了妙回春。從此幽居山林,不再過問世事。」
悠悠一怔,這才恍然大悟,妙夫人為何如此憎恨名門正派、俊雅公子還有複姓司馬的人,原來全都是因為她爹爹的緣故。又見她神色凄苦,心中歉仄,便撫慰道:「原來是我爹爹有負於前輩。」妙夫人恍若未聞,看著鏡中自己的白髮,又從懷中摸出半塊玉佩,凄然道:「後來卻聽聞他為了武林地位娶了一位名門耆宿的千金。我只道你爹爹棄我如敝屣,想不到他竟然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從來沒有……」悠悠見那半塊玉佩玉質細膩,上面雕了一隻彩蝶,翩躚飛舞,旁邊一行小字刻著:「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正與司馬熾的是一對。
這兩句詩皆出自《詩經》,是說一個女子思念她的心上人,每當看見青色的東西,便會睹物思人。悠悠思忖:「看來這玉佩原為一塊,喻意彩蝶雙宿雙棲。後來一分為二,定是當年她將另一半送給了爹爹,以做定情之物。看來她一定對爹爹愛得很深。」
悠悠道:「爹爹從來沒有忘記過你,可爹爹這樣一來,卻……」她原本想說「卻誤了前輩的一生」,但想這話一出必定會勾起妙夫人的傷心事,所以也不便出口了。妙夫人卻介面道:「誤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說著潸然淚下,啜泣道:「如果當年他不執迷這些名望地位,我們兩個現在該有多快活。可惜……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悠悠道:「不晚,前輩可以和我一起去找我爹爹,或許還能破鏡重圓也不一定。爹爹見了你,一定很是歡喜。」妙夫人卻苦澀道:「沒用的,當年他不但害得我兩個師兄:一個無端枉死,一個一生悲苦。後來又娶了別的女人,我如何還可以和他在一起?」她看著鏡子,摸過自己的一縷白髮,又道:「每當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天天老去,在我最美好的時光里,我最愛的人卻不在我身邊。他就為了這些權利,耽誤了我一生,耽誤了我一生。」她說到最後悲從中來,撲倒在地,放聲大哭。悠悠見她這樣,知道她一定是傷心到了極處,撫慰道:「前輩,以後我便陪在你身邊,日夜服侍,也算代我爹爹贖罪,好么?」
妙夫人心頭一凜,怔怔問道:「你……你不恨我?我自己不幸就要你變得和我一樣,和愛人永世相離。」悠悠搖了搖頭,道:「不恨,因為爹爹貪戀權勢致使前輩半生寂寞,實是虧欠良多。自古道:『父債子償』,原也是天經地義。小女甘願留下來,陪前輩幽居山林,度過餘生。」妙夫人聽她說的摯誠,並無半點虛情假意,倒在悠悠懷中痛哭了一回。
過得幾日,妙夫人向悠悠問道:「你可想念你的愛郎?」悠悠不覺帶腮連耳的通紅,輕輕的道:「嗯。」妙夫人嘆了口長氣,連聲道:「罷了,罷了!你走吧,去找那姓韓的小子。別落得和我一樣半生寂寞。」悠悠一聽此言,當真是喜從天降,感激不已。這才辭了妙夫人,來尋韓惜落。
韓惜落聽了悠悠這些日子來所發生的事,不知是喜是悲,唏噓不已,嘆道:「想不到妙夫人一生如此凄涼,但她遷怒於你太不應該。」悠悠道:「唉,其實她是個好心的人。只可惜被我爹爹耽誤了,心中恚怒難泄。臨走時,她還給我了一瓶凝心丸,說我的心疾雖是不可根治,但服用此藥物鎮其心脈,不使病症發作還是可行的。」韓惜落道:「不管怎麼說,她始終對我們兩個有恩,他日若有機緣,須當好好的報答她才是。」說著牢牢握住悠悠的手,又笑道:「比起她和你爹爹,我們可幸運的太多了。以後你可不能慪氣,要好好的和我在一起。」悠悠見他臉上一副賊忒嬉嬉的樣子,嬌嗔道:「美不死你。」
二人在路上邊說邊走,談談笑笑,不覺時光。數日之後已回到鬼哭林中。韓惜落回到此處,心境較之第一回可大不相同。第一次來時他身負重傷,只在車內昏昏沉沉的,對外事一無所知。這第二次來,他手足完好,行動自如,目中所見都是瑤草琪花,鼻端所聞皆是馥郁芬芳,耳中又聽得黃鶯巧囀,加之悠悠在側,更覺胸中大暢,說不盡的歡喜。
走過幾條花街柳陌,二人見過了熊百川、柴羽、曾書秋、阮青白、謝運、周為仙。諸人皆來向韓惜落道賀,韓惜落回禮已罷,想要叩謝妙夫人的救命之恩。周為仙道:「妙夫人不會再見你們兩個了。」韓惜落與悠悠大感奇怪,問道:「這卻是為何?」周為仙道:「傻小子,你想你們一對天作之合。她卻是孤零零的一個,見了你們不免勾起傷心事,那又何必再見?」悠悠聽到「天作之合」四字,臉如火燒,心中卻甚是歡喜。韓惜落想到妙夫人孤單半生,胸口酸楚,只好說道:「既然前輩不願見我們,那也不能勉強。日後若有機緣,再行叩謝便了。」
阮青白正自飲酒,朦朧著醉眼,醺醺然道:「韓兄弟大病初癒,值得慶賀。我這便去拿幾壇陳年美酒,大伙兒一塊兒痛飲一番才是。」周為仙拍手道:「阮兄說的甚是,我這便去做幾道菜,設宴慶賀。」當日,大張筵席,觥籌交錯,敘說些舊話新言。
宴席間,曾書秋道:「韓兄,我聽聞你師兄在外出了重賞要拿你人頭。」韓惜落握緊了酒杯,大怒道:「恩師之死定與他有所關聯,我正要去尋他。」曾書秋喝了一杯酒,勸道:「以鄙愚意,韓兄就在此間和悠悠姑娘成親,報仇之事也不必再提。從此幽居林間,遠離世俗紛擾,也好與我們幾個做伴,豈不是好?」悠悠聽到要與韓惜落成親,又羞又喜,心中雖是情願,這話卻是不便自己說出口。她偷偷瞧了韓惜落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去,只等他開言。
韓惜落心中也頗為所動,剛想開口求婚,但轉念又想起蕭沐懷死的不明不白,自己又平白無故遭到陷害,這口鳥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向曾書秋說道:「曾兄之言,正合在下之意,本該依言行事,不敢違拗。只是在下恩師大仇未報,悠悠家中又尚未允可將悠悠許配於我。待韓某大仇得報,以慰恩師在天之靈,再稟明悠悠爹爹,明媒正娶悠悠豈不更好?」他這一席話入情入理,悠悠聽了雖覺大失所望,卻也不能詰責他半分。
曾書秋卻道:「唉,韓兄何必執著仇恨,對眼前幸福視而不見呢?」韓惜落昂然道:「非是韓某不想安於此間,實是師仇未報,卻苟且偷安。將來到了九泉之下也無顏去見恩師,又有何面目立足於天地之間?」熊百川拍案而起,道:「所言甚是,大丈夫當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他那狗屁師兄,怕他個鳥?這賊王八如此害人,豈能與他善罷甘休?」阮青白白了他一樣,似乎是責怪他火上澆油,熊百川卻不理會。
柴羽放下酒杯,問道:「仇是要報,只不知韓兄有何良策?」韓惜落道:「非是在下誇口,以我今時今日的武功要取齊敬寧的人頭,實是猶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柴羽聽他自信滿滿,但還是放心不下,道:「韓兄的武功在下自不相疑,只是對方人多勢眾,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如若不棄,在下願同前往,不知韓兄意下如何?」韓惜落聽他有意相助,自是不勝之喜,抱拳道:「柴兄多次仗義相助,不知何以為報。」熊百川急忙插口道:「韓小弟,你這樣未免太見外了。打架這種事,怎麼能不算上我?老熊我也陪你走一遭。」韓惜落稱謝不已。
曾書秋卻合上摺扇,搖了搖頭,輕輕嘆了一句:「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句話幾不可聞,就好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一般,誰也沒有聽見。又道:「在下也願意同去,略盡綿薄之力,不知韓兄意下如何?」韓惜落聽他們都肯出手相助,心中大喜,如何不允?抱拳道:「有三位相助,那當真是再好不過。」執起酒杯,道:「韓某敬三位一杯。」說完,一飲而盡,三人也都同飲一杯。當夜,眾人盡情暢飲,直至初更時分,都自回房安歇了。
次日,周為仙又排下筵席為眾人踐行。一行人出了鬼哭林,在路上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路北上,徑往九華山而來。
因齊敬寧懸以重賞要拿韓惜落人頭,韓惜落又身負劍匣,不免惹眼。所以一路之上,他都用白布蒙了臉。打尖住店時有人問起,只推說是偶然風寒,佯裝咳嗽幾聲,行事盡量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