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會(1)

第十四回 大會(1)

話說這南京城離九華山大約五百里路程,並不甚遠。一般人步行四五日便至。然此刻韓惜落踽踽獨行,只怕到了南京城中得知悠悠的父親真的是毒害蕭沐懷的兇手,所以故意放緩腳程。每到一處便盤桓數日,借酒澆愁,似是挨得一刻便好一刻。

行至南京,已是半月有餘,但見金風淅淅,玉露泠泠,不覺已是中秋將近。韓惜落尋得一個小酒樓上至中層,臨街佔個閣子,自斟自飲起來。他心中躊躇萬分,憑欄望時,看見天外銀河耿耿,皓月澄澄,好一派蟾光,心中愈添一分蕭索。正飲之間,不想卻撞見一個人來。

看那人左手邊擔著一條柺棒,上面挑著個紙招兒,大書「講天談命,趨吉避凶」八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日他在雲夢澤遇見的孩童——易小星。韓惜落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忙站起身來,施禮已罷。韓惜落請他上座,問道:「真是山水有相逢,當日與小朋友一別,不覺已經數月之久。不知今日是什麼風把小朋友吹到這裡來了。」易小星道:「並非是什麼東南西北風把我吹來這裡,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韓惜落心中一凜,忙問:「不知有何賜教?」當日他被易小星一語道破命數,本以為只是孩童一句戲言,誰想竟然一語成讖,所以心中頗為忌憚。

易小星看了看韓惜落身上所負劍匣,欣然一笑,道:「當日在雲夢澤,在下曾說韓少俠大難已在旦夕之間,看來已經應驗。」韓惜落道:「不錯,後來我確實遭逢大難,險些喪了性命。」易小星道:「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韓少俠雖是身遭罹難,卻也因禍得福,成了端木空的傳人。從此往後武功天下第一,不也很好嗎?」韓惜落看著杯中之酒,彷彿杯中深不見底,過了良久,搖頭嘆道:「此禍累我師父身死,何福之有?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倘若能用我這條性命換我恩師再生,韓某眉頭也絕不皺一下。只可惜……」易小星拍手贊道:「好,韓少俠這份孝心委實感天動地,足見是條好漢。不瞞你說,我這次專程來找你,是想來勸上你一勸。」韓惜落愕然道:「勸我何事?」易小星道:「我想勸你及時收手,復仇之事就此作罷,不復再提。」

韓惜落將一杯酒喝乾,重重的放回桌子,凜然道:「別的事都好說,只有這件卻沒得商量。」易小星早猜到他不會如此輕易收手,諄諄告誡道:「韓少俠孝感動天,令人欽佩。只是我占卜得知你若再執意報仇,不免性命難保,還可能刑克至親。」韓惜落大驚,躊躇半晌,道:「非是在下不聽好言相勸。實是此事有關恩師枉死,在下亦非貪生怕死之輩,若不能為恩師報仇雪恨,將來奔赴黃泉有何面目相見師父?」

易小星連連搖頭,嘆道:「唉,世人都被仇恨迷了雙眼,卻不知放手,錯過了眼前幸福。莫怪在下多言,如今世人只道你弒師奪位未果,又殺了齊敬寧。仙霞派兩任掌門人皆死在你的手下,正派中人視你為天下間至凶至惡之徒。此次司馬熾召開的『折梅大會』邀集了名門正派之士都要拿你問罪。自古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你武功再高,終是難敵他們人多勢眾,萬一有個閃失,難免性命不保。若依在下愚意,少俠可先隱匿山林,待風聲過去后,報仇之事再從長計議,未為晚矣。」

韓惜落喝得有些醉了,酒氣涌了上來,又聽到易小星說什麼「折梅大會」,天下英雄都要取他的性命。突然間胸口熱血上涌,豪氣登生,大聲道:「韓某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自忖平生行事光明磊落,不曾半點有愧於心。如何這天下人恁般是非顛倒,人妖不分,不殺這齊敬寧,反倒要來拿我。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天下人能奈我何?」說罷,又是一陣狂笑,笑聲中混雜著豪邁悲愴之情。

易小星聽他言下之意,竟是要與天下人為敵,心中叫苦不迭,忙勸道:「你一人如何敵得過天下人,韓少俠還請三思。」韓惜落朗聲道:「易小朋友不必再勸。韓某雖然不才,卻只留得這一身傲骨,受不得半點委屈,豈會在意天下人怎麼看我!」易小星連聲嘆息,心想:「他生性脾氣怎如此剛烈。」只好說道:「既然韓少俠心意已決,在下多勸亦是無用,就此別過。」說完便起身離開。

韓惜落待他走到街前,突然在樓上大聲問道:「我想問你一件事,究竟我師父是不是被司馬熾毒害的?」易小星邊走邊答道:「是!」那聲音便如一絲幽魂飄入韓惜落耳中,易小星的身影卻早已看不見了。

韓惜落聽到易小星的答案后,更是確信不疑,心中苦悶又能向誰言?獨自一個自斟自飲,直到天明。

第二日,辰牌時分,韓惜落四處打聽得知,這「折梅大會」除邀集了少林、武當、崑崙、峨眉、點蒼、崆峒這六大門派外,另有正教中諸多門派,可謂天下英雄盡聚於此。韓惜落苦笑一聲,心道:「想不到天下英雄為了取我性命,竟都不辭辛苦,千里迢迢畢集此地。我韓惜落好大的面子啊!」當下問明了路徑,直奔司馬府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折梅大會」之上群雄雲集,挨肩擦背,只留著中間一片空曠之地,放著幾把檀木椅,椅上坐著各派掌門人。主座上空著,似是司馬熾還未出現。右手邊坐著少林派空覺大師,左手邊坐著武當派紫陽真人。餘下座次是崑崙、峨眉、點蒼、崆峒和其餘各派掌門。

眾掌門正自紛紛商議韓惜落弒師奪位一事。紫陽真人道:「吾嘗聞昔年神風劍派出了一個逆徒楊凡,此子兇惡殘暴,弒師滅門,殺的本門弟子一個不留。神風劍派從此在江湖上絕跡。想不到今日悲劇重演,仙霞派又出了一個韓惜落。真是我正教不幸,出了這兩個心狠手辣的逆徒。」眾派掌門連聲稱是。

崑崙派廣寒子原本便與韓惜落有所嫌隙,此刻不惡意中傷他,更待何時?大聲道:「不錯,當日我早看出此子心術不正,他朝必是個禍端。唉,只怪那蕭沐懷一力袒護,不聽我言,果有今日之禍。」

少林寺空覺方丈、武當派紫陽真人、峨眉靜儀師太、崆峒派宗煉、點蒼派燕鵬舉盡皆長吁短嘆。其餘小門小派領袖亦群相附和,跟著大罵楊、韓二人簡直禽獸不如,嗜血成性。說的就像是親見一般,又像是那些人是他們殺的一般。其餘眾弟子不明就裡,見師父長輩們都兀自破口大罵此二人,自己不罵必然不太合適,都道這二人是十惡不赦的武林敗類,紛紛罵將起來。

眾人愈罵愈興起,正自聒聒噪噪,罵個不休。驀地里人叢中一個聲音叫道:「身為武林前輩,怎可在諸多年輕後生面前信口雌黃?」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似一道冷電般瞧向他。只見這人一副書生打扮,捺開左右兩邊人的肩膀,擠上前來,對眾位掌門做個四方揖,笑問廣寒子:「前輩,你如何看得出韓惜落心術不正,必是個禍胎?」崑崙派門下弟子聽他一個後生竟敢對己派掌門發問,劉金城踏上一步,怒道:「放肆,你是什麼身份,敢來質問我們師父?」那個書生道:「談不上質問。在下只是心中有些疑竇,想要請教下前輩。」

廣寒子聽他語氣中儘是輕蔑之意,似乎有意要為韓惜落申辯,冷冷的道:「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這個小子如何逃得過我的法眼?」那書生「哦」了一聲,打開摺扇輕搖數下,感嘆道:「前輩慧眼識人,佩服,佩服!不是晚生信不過前輩法眼,只是心中好奇想問上一問,前輩看晚生是什麼樣的人?」廣寒子心下不悅,一雙眼睛只在那書生身上一掃而過,隨口道:「我看你頂多是諸派中的一個年輕弟子,怎麼?你還想給韓惜落這個惡賊辯護不成?我看你本就資質不高,倘若還不潔身自好,結交妖魔匪類,日後勢必也是一個卑鄙齷齪的人渣。」

他這一番話原本是想折辱那個書生,豈知那書生聽了不怒反喜,呵呵一笑,道:「晚輩和韓惜落倒是頗為投緣,我觀此人重情重義,是條光明磊落的好漢。看來我和前輩看人的眼光相差甚遠啊。」廣寒子冷哼一聲,道:「這說明老夫看你看的分毫不差,你和他臭味相投,也不是個好東西。」那書生笑吟吟的道:「非也,非也。這就好比佛印看蘇東坡是彌勒菩薩,蘇東坡看佛印卻是一坨狗屎。物由心生,我心中磊磊落落,皎如日月,看人自然都是正人君子。相反,閣下心中所存都是些卑鄙齷齪之事,看人自然都是無恥下流之人。」廣寒子一聽此言,知道自己被他兜著圈子罵,如何不怒?登時紫脹了麵皮,破口大罵:「他媽的,你是什麼鳥人?敢來此撒野?」那書生拱手道:「不敢,晚生姓曾,雙名書秋。」

眾弟子聽他自稱是曾書秋,都私下低聲議論起來:「聖手探花,他來這裡幹什麼?」「他來為韓惜落這個惡賊申辯?」「不知道,不過我聽他說的話倒是有趣得緊。」「這裡天下英雄雲集,他也不怕惹惱了眾人嗎?」

空覺方丈口宣佛號「阿彌陀佛」,問道:「施主遠道而來,是為了韓惜落來求情的嗎?」曾書秋道:「晚輩只是有幾句肺腑之言如同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曾聽聞東坡學士罵你們這些和尚『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如今我看來不錯。老和尚你憑什麼這般隨便冤枉人?我問你,你們說韓惜落弒師,你可曾親眼所見?難不成你是在一旁掠陣?還是伺機相幫?」眾人聽他出言不遜,都心中憤怒,幾欲發作。空覺大師卻是個有道高僧,聽曾書秋這麼罵他,倒也不以為忤,當下微微一笑,道:「老衲確未親眼所見。」

曾書秋道:「既未親見,你們怎可一口咬定說是他殺了師父?」廣寒子大聲道:「韓惜落泯滅人性,弒師圖位,盡皆出自仙霞派新任掌門齊敬寧之口。現在齊敬寧又慘遭他毒手,定是他想殺人滅口。嘿嘿,年輕人,我告訴你,這叫做欲蓋彌彰,豈會有假?」曾書秋卻道:「我親耳聽見齊敬寧親口承認是他殺了他自己師父,又嫁禍給韓惜落,你們如何顛倒黑白,是非不分?」

眾人都吃了一驚,盡相嘩然,當即有人高叫:「你個後輩晚生,休要在這裡胡說八道。」

空覺大師道:「不錯,曾施主不可因和韓惜落交好,便為他開脫罪責。」曾書秋神眉剔豎,瞪視著空覺,心想:「出家人久居山野,隱遁世塵,不知人心險惡。」說道:「方丈大師,我看你的法號不該叫空覺。」空覺大師一愣,奇道:「這是為何,還請施主賜教。」

曾書秋道:「我看你應該叫『空活』才是。這天下間人心叵測,齊敬寧說是韓惜落殺了蕭沐懷,便一定是了嗎?你善惡不分不是空活那麼大歲數了嗎?」空覺為人和善,歉仄道:「原來施主是在消遣老衲。不過不知其間究竟有何誤會,施主不妨趁天下英雄在場,說明其中曲直,若真是另有別情,自當還韓施主一個公道。」

燕鵬舉也早與韓惜落多有過節,逮此機會如何不落井下石?還未待曾書秋開口,大罵道:「放肆!兀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在我們面前胡言亂語,辱罵長輩。那姓韓的小子向來便恃藝欺人,傲慢無禮,行止不端,我看他做出弒師奪位這般事來也是遲早的事。在座的都是年高德劭的武學泰斗,個個火眼金睛。豈會看不出韓惜落這廝是什麼貨色,你何須替他辯解?」曾書秋呵呵一笑,道:「前輩不要倚老賣老,恃才傲物便會欺師滅祖嗎?那前輩你也武藝高強,掌門之位莫非也是用些不明不白的手段奪來的?」

說也湊巧,這燕鵬舉的掌門之位真是來路不正。當年他先師西去后,門下弟子為奪大位,相互之間爾虞我詐,你爭我奪,使出萬般計謀,用盡渾身解數,一番明爭暗鬥后終是花落他家。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曾書秋這句話卻正好戳到他痛處。他難以反駁,也氣的紫脹了臉皮,正欲發作。

只見堂內轉出一個人來,眾人看此人怎生模樣?但見:炯炯雙目,凜凜一軀,身長九尺,眉分八字,頦下三綹髭鬚,儀錶堂堂猶如天神。正是此間主人司馬熾。堂上眾人見司馬熾不怒自威,都不敢再胡亂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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