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慳郎

第二回 慳郎

韓惜落這一下得山來,那真是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一路上曉行夜宿,飢餐渴飲,來到揚州。

煙花三月,柳絮紛飛,江南水鄉風姿自是清秀婉麗,神馳醉人。揚州水道縱橫交錯,蜿蜒曲折。每泓流水宛似錦帶,如飄如拂,時放時收。沿岸美景紛至沓來,韓惜落盡收眼底,應接不暇。

他偷偷下得山來,也不知何去何從,該幹些什麼。在揚州整日欣賞四周如畫景緻,只覺這揚州城當真是五步一柳,十步一景,那垂柳拂水,猶如少女戲水般嫵媚多姿。微風之中夾雜著春日花香,忽濃忽淡,每呼吸一口,胸中便說不出的暢快舒服,口中喝彩不迭,果然好個揚州城,觀之不足,玩之有餘。

這一日,韓惜落正坐在一家茶館喝茶。忽聽得外頭喧鬧,抬眼看時,卻見幾個潑皮無賴對著一個老漢拳打腳踢。那老漢被打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眉青目腫,滿口鮮血。其中一個潑皮惡狠狠地道:「他奶奶的,膽子不小,將老爺的錢你也敢欠。再寬限你三天,三日之後若還不交地租,把你老婆女兒賣到窯子里去抵債。」說完,吐了口唾沫在老漢臉上,一招手帶著一群人轉身離開。

韓惜落尋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這群潑皮怎敢如此橫行霸道,無法無天?」心中火起,一拍桌子,要去找那群潑皮算賬。這一聲巨響,驚動了茶館里所有人,人人眼光都朝他射來。一個茶博士見他怒氣沖沖,知道他要去找那群潑皮理論,急忙奔將過來,攔住韓惜落,叫道:「客官,使不得,使不得呀!」韓惜落愕然道:「怎麼使不得?」那茶博士向四周瞧瞧,低聲道:「他們可是將府的打手。」韓惜落覺得莫名其妙,喝道:「管他將府、帥府,我還怕他們不成?」茶博士嘆了口氣,道:「客官,你是外鄉人吧。你有所不知,這將府上有位員外郎,他可是有來頭的。」韓惜落問道:「什麼來頭?」茶博士道:「唉,當今天下皇帝輪流做,人無定主,世道混亂。這將員外因為和新皇帝的寵妃沾親帶故,成了這裡最大的地主,坐擁良田萬頃,富可敵國。卻依舊貪婪成性,在這揚州城裡四處搜刮民脂膏血,挖空心思剝削佃農錢財。這老漢也是因為交不起地租,才欠了他許多銀兩被打成這樣。」

韓惜落心下憤懣,捏緊了茶杯,怒道:「豈有此理,如此為富不仁!」茶博士道:「這將員外性至慳吝。他自稱平生有『三大恨、三大願』。」韓惜落「哦」了一聲,奇道:「什麼『三大恨、三大願』,卻是怎麼個說法?」那茶博士嘿嘿一笑,道:「這『三大恨』便是恨天,恨地,恨自己。」韓惜落心中好奇,說道:「但聞其詳。」

只聽茶博士解釋道:「這一恨天,是恨天有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他最好這天常是六月三伏,還要省去冬雪秋霜,免得寒冬臘月要費錢使財添置衣服。二恨地,是恨這莊家田地只能一年兩熟,收成有限,最好四季四收,五穀豐登。三恨自己,是恨自己的肚皮不爭氣,一日不吃米糧,就肚飢難忍,不免要浪費金銀買糧食來吃。」

韓惜落聽茶博士這一番聞所未聞,令人咋舌的說話,當真是覺得此人吝嗇的不可理喻,就連自己吃飯也嫌浪費銀兩。如果他不用錢鈔去換取所需東西,那又要銀兩何用?擺在家裡觀賞嗎?想到此處,不禁莞爾。

韓惜落又問道:「那三大願許下的又是何等願望?」茶博士繼續解釋道:「這三大願嘛,說的是他一願得鄧氏銅山,二願得沈萬三的聚寶盆,三願得呂純陽點石成金的手指頭。」韓惜落哈哈大笑,說道:「天下竟有如此貪財,如此荒唐之人,如果取他錢財,可不比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拆他的骨嗎?」

茶博士笑道:「客官所言極是。此人視財如命,只進不出,活脫脫的貔貅降世,因此這裡的百姓私底下給他取了個綽號,喚他做『慳朗將』。」

韓惜落贊道:「妙極,妙極!這個名字取得極為貼切。」兩人都是哈哈大笑。

茶罷,韓惜落算還錢鈔,走出茶館,一路上心中盤算:「天下間竟有如此荒唐之人。吾等身為俠義道中人,理應替天行道,治他一治。」心中打定主意,於路上詢問路人這將府的所在,眾人都道:「這揚州城北,最大的那座府邸便是。」他問明路徑,便回客店休憩。

等到三更時分,韓惜落臉上蒙了張黑布,偷偷出得客店,一路北行。他腳步甚快,一盞茶時分,便已行處數里。遠遠地望見一座赫赫大宅。

這夜,星月明朗,走近看時,瞧得分明,一扇朱漆大門,門上兩個銅環,擦得金光發亮。一塊匾額上寫著「將府」兩個金漆大字,府邸富貴豪奢,一看就是大戶顯族。

韓惜落走到牆角陰暗之處耳聽得大宅中寂靜無聲,提一口氣,縱身躍起,翻入了牆院。他悄步疾行,見宅邸偌大,大大小小几十間屋子,心下躊躇:「糟糕,這裡屋舍眾多,不知慳朗將把金銀珠寶藏在哪間了。」

正不知從何處入手,一瞥眼間,見到一個黑影迅捷異常的一閃而過,身法奇怪,鮮有所見。韓惜落吃了一驚,轉念一想:「哈哈!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將老兒為富不仁,看來覬覦他財貨的大有人在,不止我一個。既然有人引路,自是再好不過。」當下認清黑影的去向,一路悄隨其後,只見那個黑影東一晃,西一閃地摸入一個房間。

遠遠地見到那個黑衣人進屋之後,小心翼翼帶上房門。韓惜落提氣悄步欺近,矮身伏在窗下,舐破窗紙,張眼望去,只見房中有一張書桌,上面放著文房四寶,象管,蠻箋,龍墨,端硯,左首邊有兩座書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韓惜落大感奇怪,聽聞這慳朗將生平最是吝嗇,怎麼使用的文房四寶如此名貴?其中定有蹊蹺。只見那黑衣人東摸西找,突然間似乎是摸到了什麼物事,仔細瞧去,是那書桌上的筆架。他用力提了提,發覺這個筆架竟然紋絲不動,大非尋常,嘻嘻一笑,輕聲道:「可算被我找到了。」話聲甚是嬌柔動聽。他用力向左旋轉,依然全無動靜,向右轉了轉,忽聽得喀剌剌一聲響,兩座書架竟是向兩邊移開了,露出許多金珠寶貝。房間中雖然只有些許月光,仍是照耀得那些珠寶璀璨奪目。韓惜落登時省悟:「原來慳朗將這文房四寶中暗藏機關。想是他為了掩人耳目才特別選用了這些精貴的筆墨紙硯,好使人覺得這間書房甚是奢華,他真是有心在這書房中讀書寫字。誰想他慳吝之名遠播,這樣做反是欲蓋彌彰。」

韓惜落暗自偷笑,當即推門入室。那黑衣人回過頭見到有人,吃了一驚,慌道:「你是誰?」韓惜落反問道:「你又是誰?」

他們兩個人都蒙了面,黑夜之下只見得兩隻眼睛,誰也瞧不見誰。

黑衣人道:「看你這身打扮不像好人,約莫也是來取這些不義之財的吧?」

韓惜落道:「看你樣子也非善類,和我一樣,正是來取這些不義之財的吧?」

黑衣人嘿嘿一笑,拱手道:「在下江湖人稱『飛天小狐狸』,專行那劫富濟貧,仗義疏財之舉。」

韓惜落心中暗暗好笑:「此人自稱『飛天小狐狸』,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嘿嘿,好響亮的名號啊。也不害臊,我且逗他一逗。」當下信口說道:「原來是『狐狸』兄弟,久仰大名。在下人稱『怪俠一枝梅』,恰巧也專愛做那替天行道,博施濟眾之事,你我正是同路。」

黑衣人一雙眼睛骨碌碌的在他身上轉了幾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梅兄來的正好,這裡許多財貨,我一個人也拿不了多少,你請自便。」說著,拿了一個塞滿了金銀的包裹,閃身出門。剛踏出門口半步,只見四個宅院的護衛從拐角處轉將出來。

那四個護衛見到了飛賊,吃了一驚,其中一人大叫:「大膽毛賊,竟敢來行竊,拿下他!」四人都手持長刀,氣勢洶洶上來拿捕。黑衣人情知不妙,掣出兩把短劍,來迎四人。五個人攪做一團,扭成一塊,斗得不可開交。

韓惜落在房中聽得外邊呼叱之聲大作,兵刃撞擊之聲不斷,心知已經被府上的人發現。急忙帶上一包金銀出得書房,只見黑衣人和四名護衛翻翻滾滾,斗在一起。又聽得府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抓賊!」的叫聲。不遠處腳步聲匆忙雜沓,情知是驚動了府上所有人,院中所有的護衛都來拿捕竊賊了。

韓惜落心道:「此地不宜久留,須速戰速決,不傷他們性命便是。」那黑衣人以一敵四,有些左支右絀,抵擋不住。陡然間見到韓惜落斜刺里擋在自己身前,也不拔劍,只連劍帶鞘使動,認準穴道,在劍鞘上附以渾厚內力,一劍既出,口裡叫聲「倒!」。那四個護衛被劍鞘點中穴道,只覺腳下無力,雙膝如灌滿黑醋一般酸軟,禁受不住,登時一跤坐倒。他一連出了四劍,口中叫了四聲,轉瞬間,四名護衛便東倒西歪軟癱在地。那黑衣人見他身手恁般了得,在一旁鼓掌喝彩道:「好功夫!」

與此同時,腳步聲已近,二三十人大聲喝道:「大膽毛賊,不要跑,站住!」可天下間又有哪一個毛賊會聽這等廢話?

韓惜落向黑衣人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鼓掌?」右手拉著那個黑衣人左手轉身就跑。二人直奔到宅院外牆,韓惜落一把摟過黑衣人身子,提一口真氣,縱身躍出牆外。

二三十名護衛急忙追出大門。四下里望去,哪裡還有那兩個「毛賊」的身影?一個個捶胸頓足,只能恨恨作罷。

那個黑衣人體形矮小,身子甚輕,韓惜落右手提著他展開輕功,一路疾奔。只覺耳旁生風,兩邊屋舍不住倒退,當真是如同足不點地一般,片刻間,便已行出四五里遠。

正行之間,忽聽得一個聲音「喂!我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放我下來?」

韓惜落一怔,他只想要趁早脫出險境,一路只顧疾奔,沒想到這「飛天小狐狸」突然要求他放下自己。聽她這麼說,當即把手一松,只聽「哎唷」一聲,那黑衣人摔在了地上。他爬起身來,拍拍身上灰塵,嗔道:「你……你……豈有此理……竟然敢把本小姐摔在地上!」韓惜落聽她自稱小姐,又想到她話聲嬌柔,身子甚輕,猛省道:「難怪她話聲如此清脆嬌嫩,原來是只母狐狸。」當下躬身賠禮道:「在下不知你是女子,多有冒犯,望乞恕罪。」那姑娘聽她道歉甚誠,怒氣稍平,問道:「你一個人帶著我瞎跑什麼?」韓惜落笑道:「我若不救你,你能跑得掉嗎?」那姑娘啐了一口,嬌嗔道:「本小姐還有好些本事沒有使出來呢,哪裡需要你救?多管閑事。」韓惜落素性高傲,聽她不承自己的情,只淡淡的道:「好,那就當在下多此一舉,姑娘既然已經無礙,咱們就此別過。」

那姑娘聽他要走,慌忙道:「喂!好啦,好啦!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與你一般計較。」韓惜落道:「多謝。」說著轉身便欲離開,還未走出幾步。那姑娘叫道:「一個大男人怎麼恁地小氣,你要去哪裡?」韓惜落被他這麼一問,忽然心中一片迷茫,心想自己這次偷偷下得山來,說是要去遊覽名山大川,其實也就是漫無目的,隨處閒遊。真的要說要去哪裡,自己也是不知道,口中自言自語道:「我要去那裡?我要去那裡?」那姑娘看他臉上一副迷惘之色,笑問:「你連你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知道嗎?」韓惜落搖頭道:「不知道,但天下之大,哪裡都好,我隨遇而安便是。」

那姑娘用奇異的眼光看了看他,問道:「你也不回家嗎?」韓惜落想起自幼孤苦,父母早亡,只有師父收留在側,現在根本無家可歸,不禁胸口一酸,凄然道:「我沒有家,師父……師父那邊也是不能回去的了。」那姑娘聽他說的凄苦,心中有些同情。不過聽他說自己無處可去,卻是心頭一喜,當下將蒙面的黑布解下,說道:「原來你和我一樣也無家可歸,本小姐看你身手不錯,不如以後你就跟著我,和我同行吧。」

她一解下黑布,一張秀美絕俗的臉蛋映在韓惜落眼底,星光之下膚色白膩如脂,肌光勝雪,襯得她分外美麗。韓惜落不禁看得痴了,獃獃出神。那姑娘見他呆立不動,伸手扯下他臉上的黑布,見到他俊朗都麗,丰神如玉,心下倒也有三分喜歡,笑道:「想不到你還生的挺俊的嘛。我叫司馬悠悠,你叫什麼?」

韓惜落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我叫韓惜落。」悠悠道:「我看你功夫不錯,又和我志同道合,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吧。」韓惜落聽她言下之意,竟是要收自己做她的隨從,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說道:「姑娘武藝高強,何須小人跟在身邊礙手礙腳,還是另請高明吧。」悠悠嬌笑道:「雖然吧,你武功跟我比起來是差了那麼一點,但本小姐今天心情甚佳,不介意。以後我們倆可以一起劫富濟貧,鋤強扶弱。」韓惜落心忖:「這位姑娘十足的小姐脾氣,想是平日里頤指氣使慣了。明明是想要我幫她,嘴上卻不服軟。」並不理會,轉身便走。

悠悠忙伸手扯住他的衣角,頓足道:「喂,喂!你就這麼不屑理睬本小姐嗎?」韓惜落冷冷的道:「韓某雖然不才,卻還沒淪落到要屈居人下,當你隨從的地步。」悠悠伸了伸舌頭,扮了個鬼臉,道:「男子漢大丈夫,氣量怎麼恁地狹隘,我何時說過你是我的隨從了?」韓惜落被這麼一問,想到她的確沒有明言要自己做她的隨從,竟無言以對。

正自猶豫,悠悠一把拉過他的手,笑道:「好啦,好啦!以後我們就一起結伴同行,闖蕩江湖。」韓惜落只覺觸手柔膩溫軟,不由得心神飄蕩,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悠悠又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啦!」

韓惜落正值青春年少,於男女之事不甚了解,是以被一位少女突然抓住了手,覺得說不盡的溫柔,卻又覺羞赧,竟而一時語塞。

詩經有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又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兩句都是道男女情愛中的簡單美好,前一句是說少女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便會有英俊的男子去引誘她。后一句則是說一個君子見到了淑女后便生愛慕之情。男女情愛中最美好的莫過於兩人一見鍾情,彼此傾心。韓惜落與悠悠的感情正如這般。

韓惜落就這樣半推半就和這位「飛天小狐狸」一起把從「慳朗將」那邊取來的財物,分作三份,其中一份散給了揚州城內的貧苦百姓。

次日,韓惜落和悠悠走在街上聽眾人議論得知,揚州百姓的了這些金銀財物,當真是歡天喜地,都道是老天開眼,財從天降,個個跪天拜地叩謝老天爺如此厚恩大德。可憐慳朗將得知自己費盡心機搜刮的來金銀珠寶,一夜之間少了大半,一疊連聲叫苦,連官都沒來得及報,一急之下,氣急攻心,竟然兩腿一伸,駕鶴仙遊了。所得財寶一星半點也沒帶到地府去。

南朝時有位寶志禪師所留勸世歌中幾句道得好:「田也空,屋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握手中。待到百年仙逝后,只帶清清兩袖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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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夢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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