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神丐
數日之後,韓惜落和悠悠正在一座酒樓吃飯。悠悠吩咐了店小二要了碎金飯、松鼠桂魚、魚米之鄉、西施含珠、蟹粉獅子頭,滿滿一大桌子揚州菜肴。店小二見他們就兩個,多嘴問了句「客官,你要這麼多,吃得完嗎?」悠悠道:「你只管拿來就是,本小姐又不會少了你銀子。」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自安排酒食去了。韓惜落心想:「看來這位姑娘過慣了大小姐的富裕日子,如此任性行事,這些飯菜就我們兩個人如何吃得完呢?」
不多時,酒菜都搬上桌來,悠悠揀了其中幾道夾了幾筷,便道:「我飽了。」韓惜落嘆道:「可惜,可惜,好生浪費。」悠悠嬌聲道:「你吃,你吃,你把它們吃完不就不浪費了嗎?」韓惜落看了看滿桌菜肴,面露苦色,心想:「我哪裡吃得完這許多。」
悠悠見他呆裡呆氣的樣子,抿嘴笑道:「瞧你的傻樣,還真的打算一個人吃完么,吃不下就施捨給街邊的乞丐吧。」韓惜落道:「也只好如此。」吃得飽后,悠悠叫過店小二,從懷中摸出一錠大銀,拋在他手裡,吩咐道:「這錠銀子算還了飯錢,餘下的都打賞了你。這剩下的飯菜你拿去給街邊的乞丐吧。」那小二見得打賞,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忙不迭道:「是,是,謹遵客官吩咐。」韓惜落見悠悠雖然任性驕縱,但本性純真善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二人同出客店,行不過半里多路,忽見一人從巷子里飛出,趴在地上。那人掙扎著爬起,口中大罵:「操你奶奶的,老子好心給你口飯吃,你不領情也倒罷了,如何敢出手傷人?」巷子里發出一個沉厚的嗓音,道:「我呸,君子不受嗟來之食。你道老夫和那些尋常乞丐一樣嗎?需看你的臉色,吃你這些狗也不吃的東西。」
韓惜落和悠悠看時,那人正是適才那個店小二。兩人相顧愕然,心中奇怪:「怎麼他送給乞丐飯食,反而招來一頓拳腳?」那店小二兀自破口大罵:「你奶奶的熊,你個倒街卧巷的破落戶,不是乞丐是什麼?還他媽裝什麼君子。老子把飯菜倒在地上給你,你就得像狗一樣趴著吃。」正自罵個不休,只見一個身影從巷子里撞出,身法當真快如閃電,勢若奔雷,還未來得及看清他怎麼出手,已經一把劈胸揪住店小二,出招之快,委實匪夷所思。
店小二嚇得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渾身發抖,牙關相擊,顫聲道:「怎……怎麼……你想上殺了我不成?我……我可是……」他原本想搬出自己的後台來嚇唬嚇唬人,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並沒有什麼靠山,找不到什麼適當的人選。那人哪裡理會他說些什麼,右掌一起,啪的一聲,打得那個店小二眼前金星亂冒,滿口鮮血,站立不住,登時摔倒。他一捂嘴竟發現兩顆牙被打了下來,當街放聲痛哭,如此一來,驚動了路人,整條街的人都圍攏來看熱鬧。
韓惜落看那人衣衫襤褸,蓬頭跣足,不是乞丐是什麼?心中奇怪,忙施一禮,道:「這位兄台,那位小哥是照我吩咐給窮人送的飯菜,不知如何得罪了閣下?」那乞丐怒目圓睜,惡狠狠地道:「好啊,原來是你小子要來羞辱老夫。」
悠悠見他面目猙獰,心下害怕,拉了拉韓惜落的衣袖,在他耳邊低聲道:「咱們走吧,這怪人瘋瘋癲癲,神神叨叨的,怪嚇人的。」豈知那怪人耳力靈敏,悠悠雖然說得十分小聲,仍舊被他聽了去。他聽到「瘋瘋癲癲,神神叨叨」這八個字,突然一陣狂笑,笑聲震動整條街巷,人人都驚駭莫名。
韓惜落心中一凜,想不到此人內功如此深湛,絕非等閑之輩。那怪人道:「我一生赤膽忠心,立志報國,倒有半生被人視作瘋癲,卻是為何?卻是為何?小姑娘,你告訴我,我為何潦倒,又為何瘋狂。」言猶未畢,左手疾探,要來拿悠悠右肩。
韓惜落見他向悠悠出手,深恐他傷了悠悠,忙舉劍鞘相格。怎料那怪人手到中途陡然停止,乃是一招虛招,韓惜落劍鞘格了個空。跟著那怪人右手五指成爪,抓向悠悠左肩,韓惜落眼見情勢危急,拔出長劍,橫削那怪人右掌。
那怪人「咦」的一聲,贊道:「好小子!」撤回右掌,吐個門戶,展開拳腳,拳頭如暴雨傾盆,飛腿似狂風敗葉。旁觀眾人見了都是喝一聲彩。韓惜落揮劍相隔,但與他無冤無仇,並不願傷其性命,是以每一劍都是點到為止。二十餘招后,韓惜落已被逼迫的不得不拼盡全力,饒是如此,兀自被那怪人迫的喘不過氣來,眼看再過數招,便會支撐不住,心中叫苦:「糟了,想不到此間居然有這般高手。」
那怪人忽然停了拳腳,一雙怪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大讚道:「好小子,年紀輕輕居然能接我三十餘招。有意思,有意思,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韓惜落只覺此人說話行事都莫名其妙,躬身答道:「小可韓惜落。敢問前輩高姓大名?」那怪人大笑道:「少在我面前前輩長,前輩短的,我叫江伯鏐。你要是給我面子就叫我一聲江大哥。」韓惜落更覺此人脾氣古怪,竟然不分長幼尊卑,要自己叫他大哥。
悠悠卻「啊」的一聲大叫,問道:「你是江伯鏐,就是那個『赤腳神丐』江伯鏐?」那怪人道:「正是。」韓惜落不知道「赤腳神丐」是什麼,獃獃問悠悠道:「你認識他?」悠悠道:「你個土包子,江湖上盛傳易先生曾有言道,當今天下有四大高手。這位江伯伯就是其中之一。」江伯鏐哈哈一笑,道:「什麼赤腳神丐,徒有虛名罷了。來,來,小兄弟咱們喝酒去。」說著,拉著韓惜落和悠悠,徑往一家酒肆去。於路上說明了毆打店小二的緣由。
原來那店小二瞧不起人,把飯食倒在地上,要人學狗吃飯。韓惜落氣憤憤地道:「豈有此理,如此辱人。當真該打!」悠悠道:「下次見到他,瞧我不拔光他口裡的牙。」江伯鏐哈哈大笑,道:「那這人豈不是做了沒牙的老虎?」悠悠笑道:「他哪裡算得上老虎,我看頂多是沒牙的惡狗。」眾人都笑了一陣。
走出一里多路,三人到得一家酒肆。那店伴見這江伯鏐衣衫襤褸,生怕他身上沒有銀子,付不起酒錢,大有輕蔑之色。上來招呼,沒好氣的道:「客官,我們這邊有錢喝酒,沒錢只能喝西北風。」韓惜落見他如此市儈,心中氣憤,扔出一錠大銀,大聲道:「這位大爺的酒錢自不會少你,好酒好菜,只顧搬來。」那店伴見了銀子,滿臉堆歡,笑道:「哎喲,原來是大爺啊,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大爺稍坐,稍坐。」自匆忙安排酒食去了。
江伯鏐大笑道:「好,小兄弟如此仗義,做哥哥的也不能小氣。」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酒瓶,拔開木塞,聞了一聞酒香,遞給韓惜落道:「這是五寶仙釀,你敢喝嗎?」韓惜落聞這酒香撲鼻,少說也是一二百年的陳釀,心中大動,笑道:「有何不敢?」接過酒瓶,咕嘟咕嘟幾大口,喝個底干,只覺此酒猛烈之極,似有無數炭火流入腹中。伸袖抹了抹嘴,贊道:「好酒!」江伯鏐撫掌大笑道:「好漢子,好氣魄!你的性子很合我脾胃。」
悠悠見韓惜落都不知道是什麼酒就喝進肚子,暗自擔憂,又聽這就名字叫做什麼「五寶仙釀」,隱隱覺得不是什麼好東西,皺眉道:「這酒是用什麼釀成的?」江伯鏐道:「這『五寶』即是『五毒』,自然是指青蛇、蜈蚣、蜘蛛、蠍子、蟾蜍浸漬秘釀白酒,其中每一條毒蟲都是耗盡養殖之人畢生心血,經數十載精心培養而成。是我在苗疆殺了四五十個賊人後搶來的。飲此酒者百病不生,功力大增。」悠悠一聽他說這酒是用什麼蠍子、蜈蚣釀成的,胃裡一陣翻騰,直欲把剛吃下的飯菜都吐了出來。韓惜落道:「我與大哥萍水相逢,大哥如何送此等大禮,真是折煞小弟也。」但他酒已下肚,卻也無法歸還了。
江伯鏐搖了搖手,道:「君子之交不在乎結交時間長短,只在乎是否性子相投,脾氣相親。我與小兄弟一見如故,咱們君子之交但憑這一壺酒,不必客氣。」韓惜落頗感此言有理,說道:「大哥所言不錯,倒是小弟太過拘泥禮法了。」江伯鏐生平最是憎惡世俗禮法,聽他這麼說,一拍桌子,叫道:「禮法,嘿嘿,我江伯鏐平生最是厭惡此節,大丈夫怎可拘泥形式?」韓惜落道:「大哥所言甚是。」兩人談談說說,只覺相見恨晚,說不出的投機。
交談其間,韓惜落問道:「大哥武藝之高,小弟生平從所未見。大哥又何故成了那倒街卧巷的破落戶?」江伯鏐嘆了口氣,道:「賢弟有所不知,我原本應武舉后,身居朝廷要職,一心要建功立業,盡忠報國。奈何朝廷不明,奸佞弄權,加上皇帝剛愎自用,聽信讒言。枉我披肝瀝膽,浴血征戰,到頭來卻被皇帝老兒一語罷黜。從此心灰意懶,性情大變,流落於江湖之上。」韓惜落聽他說的凄苦,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心道:「原來大哥是被奸臣迫害才弄得精神有些失常。」又聽江伯鏐道:「偷我這左腳鞋的是奸佞,偷我這右腳鞋的是小人,從此我無鞋可穿,赤足行路,時常告誡自己這世道險惡,周遭的奸佞小人如狼似虎。」
韓惜落嗟嘆良久,甚是同情,撫慰道:「大哥武功非比尋常,胸中所懷報國之志,他日定能東山再起。」江伯鏐卻搖頭道:「不必啦,我都這把年紀了,心念久灰,還談什麼報國之志。哼,何況再披戰甲,倘若不能遇到一位好皇帝,他一樣寵幸奸佞,到時見到如鬼如蜮者,都是高官厚祿;忠正良直者,盡被牢籠陷害,心中反添憂悶。倒不如我現在遊盪山河,逍遙自在。」悠悠聽他兩個越說越是苦澀,轉過話頭,問道:「江伯伯浪跡天涯,一定去過不少地方,有什麼好玩的事啊?」江伯鏐便向二人說了這些年來許許多多江湖上遇到的奇聞異事。韓惜落和悠悠是兩個少年人,心思活潑,聽的不由得心馳神往,三個人從直午牌說到未牌時分。
江伯鏐忽道:「你們可知我這『赤腳神丐』的稱號,從何而來?」悠悠道:「聽我爹爹說是雲夢城易先生所賜,對嗎?」江伯鏐笑道:「悠悠姑娘果然見識廣博,不像有些獃頭獃腦的傻小子。」悠悠在一旁抿嘴嬌笑,韓惜落知道他在暗指自己,也不以為忤,伸了伸舌頭,問道:「雲夢澤,那是什麼地方?」悠悠斜了他一眼,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韓惜落道:「真傻。」
悠悠噗嗤一笑,聽他說自己真的不知道,心中得意,解釋道:「雲夢城易先生的麒麟榜,每一十二年放榜一次,這天下街知巷聞,你居然不知道。」雲夢城、易先生、麒麟榜,這幾個新鮮辭彙,當真弄得韓惜落如墮五里霧中,半點摸不著頭腦,茫然道:「還請『飛狐女俠』賜教。」悠悠聽他虛心求教,更是臉露得意之色,說道:「這雲夢城易先生,自然說他是住在雲夢澤啦。江湖上傳言這位易先生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無所不會,無所不能。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每隔一十二年,他就會在他所居住的雲夢城放出麒麟榜,不論門派出身,人品謀略,只以武功強弱排名,一榜十人,榜上有名者皆是這一十二年來,江湖上年輕一輩中的翹楚。據說易先生還會送給他們武學聖典,絕世神兵作為禮物,並且賜予這十個人,一人一個尊號。」說完向江伯鏐看了一眼,問道:「江伯伯,我說的對嗎?」
江伯鏐笑道:「悠悠所言正是。當年我也名列榜中,所獲尊號就是這『赤腳神丐』。今年放榜在即,韓小弟武藝超群,何不去雲夢澤走一遭?我相信你的名字也一定列在榜上。」韓惜落道:「我初出茅廬,武功低微,易先生怎麼會知道我?」江伯鏐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年輕一輩中像你這般武功的鮮有所見。而且我聽說這次,易先生會送其中一人《玄陰圖錄》,學武之人,豈能錯過?」韓惜落問道:「玄陰圖錄?那是什麼?」悠悠插口道:「『玄陰圖錄,人間天書,易筋換髓,避死延生』,這四句話在江湖上廣為流傳,你不會也沒聽說過吧?」韓惜落搖了搖頭,示意不知。悠悠眼睛睜得大大的,在他身上轉了兩轉,說道:「你還真是個土包子,什麼都不知道。我看你江湖閱歷甚淺,早晚要被人騙,以後跟在我身邊多長長見識。」江伯鏐聽說哈哈大笑。韓惜落自幼跟隨在師父身邊,只偷偷下山過一次便闖出大禍被罰面壁一年,於江湖上事物所知確實甚少。被悠悠這麼一說,臉上一紅,訕訕地道:「往後還請司馬小姐多加指點。」
悠悠得意之極,心中大樂,又道:「這玄陰圖錄據說是武林至寶,當年武功天下第一的端木空縱橫天下無敵手,學的就是這玄陰圖錄裡面的功夫。不過自從這端木空失蹤后,這玄陰圖錄就不知怎麼流落到易先生手裡了。這次這位世外高人昭告天下,說是要將此書贈與麒麟榜上其中一位。好多年輕弟子都要去湊個熱鬧呢。」
韓惜落口中喃喃地道:「人間天書,人間天書。既然是天書,我輩凡夫俗子又怎能參透其中玄機呢?」悠悠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光是這四句話世人已是參悟不透,避死延生,嘿嘿,想那玄陰圖錄也不是醫書,又怎能避死延生呢?」說到這裡,悠悠眼望天外雲捲雲舒,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又道:「既然我們左右無事,不如也去湊湊熱鬧吧,說不準憑本小姐的聰明才智也是榜上有名。哈哈,哈哈!」笑聲洋洋得意。
江伯鏐聽他們要去雲夢澤,喜道:「以我看韓小弟你一定是榜上有名,你們若能一起去,那是最好不過。事不宜遲,你們今日就動身吧,咱們就此別過。」韓惜落一怔,道:「大哥不和我們一起去嗎?」江伯鏐道:「年輕人去的地方,我去湊合什麼,再說我已經去過一次還去做什麼?大哥這就要去北方了。你們兩個好好保重,來日有緣再聚。」說完,與二人告別,轉身而去。韓惜落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頗有些不舍,但知道江伯鏐性子古怪,他說不去,誰能勸得動他?
韓惜落見他身影已然隱沒,回頭向悠悠道:「咱們一起去吧。」悠悠見他應允,實是心花怒放,喜道:「我們這便起程。」拉著韓惜落的手跑出酒肆,徑往碼頭而來。
一頓飯時分,二人來到碼頭邊,悠悠道:「我們就坐船,從水道走吧。」韓惜落應道:「好。」悠悠找到船家,給了幾大錠金子,說道:「船家,這艘船我們包了,去雲夢澤。」那船家接過金子,眉花眼笑,道:「姑娘出手豪闊,這些金子買下這艘船都夠了。」悠悠道:「不用買你的船,你把我們送到雲夢澤便是。」那船家道:「好,好,咱們這邊。」於是二人上了船,船家解纜起錨,向西行駛。
少時,那艘大船駛入一條大江。其時正吹東風,船帆吃飽了風,溯流而上。江水滾滾東流,陽光照耀的江面上金蛇亂舞。韓惜落和悠悠見了這般氣勢雄渾的景象,胸懷大暢。
那條大江中間不知通著多少去處,有名的是雲夢澤、鄱陽湖、洞庭湖、太湖。以格拉丹東雪峰為源頭經青海、西藏、雲南、兩湖、兩廣等地,共計一萬兩千里,亦呼作「萬里長江」。
於路平安無事,兩人在船上打打鬧鬧,倒也親密了不少,情愫日深。數日後,大船便到了雲夢澤。
這雲夢澤位於湘鄂交界,要說這雲夢澤的氣魄何其雄壯,唐時孟浩然有詩為證:「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樓。」隨著時間推移,大澤逐漸範圍縮小,積淤成陸,解體成小湖群,其中湖泊、港汊、沼澤、濕地星羅棋布。這雲夢城便建在這些湖泊群間。
韓惜落與悠悠下得船來,行不到數里之上,只見大街前壓肩疊背,擁擁穰穰擠滿了人,卻不喧鬧。悠悠最喜熱鬧,好奇心起,拉著韓惜落左推右攘,好不容易擠到前排。原來是一個男孩正在說書,只見這孩子不過十一二歲,竟然舌燦蓮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各位看官,謝謝大家湊得那麼近,站得那麼直,來聽我說這一段話,真是幸如何之。今天我要說的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多年前失蹤,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端木空。」
眾人均想:「這孩子看來不過十一二歲年紀,二十多年前他還在娘胎里沒出來,如何曉得那時候的事?只怕是黃口小兒,信口開河。」但天下說書之事本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只要編的精彩,眾人也不會介懷,只顧聽下去。
那孩童道:「一個人,一壺酒,一口劍匣,打遍天下無敵手。這端木空也真是人如其名,目空一切,獨行其是。好奇的看官定然要問我,那口劍匣里到底裝的是什麼?」
人群中一人插口道:「劍匣里裝的當然是劍,這還用多問?」
那孩童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這口劍匣里裝的是劍,又不是劍。」
又有一人道:「你這說的不是廢話么,那到底是不是劍?」
那孩童道:「那是一種似劍非劍,似獸非獸,天下間沒人見過的詭異兵器。」
那人又問道:「既然沒人見過,你又怎麼會知道?」
那孩童道:「要說沒人見過,其實也不然,只不過見過它的人都死啦。」
韓惜落見他故弄玄虛,有心想難他一難,問道:「既然見過它的人都死了,那你又怎麼活著站在這裡說話?」
那孩童撓了撓頭,訕訕地道:「我也只是聽聞而已,我哪能見著二十多年前的高手,這位看官何必打破砂鍋問到底?」
眾人見他神色甚是尷尬,均想:「這孩子確實不可能見到二十多年前的端木空,他這段說話不知是從哪裡聽來的,沒有必要為難一個孩子。」
那孩童見眾人不再從他話中挑刺,舒了口氣,續道:「說到端木空武功的名堂嘛,自然要說到這次雲夢城易先生所要饋贈的《玄陰圖錄》了。江湖上流傳著四句話,喚做:『玄陰圖錄,人間天書,易筋換髓,避死延生』。」
這是韓惜落第二次聽到這四句話,心裡總有一個疑問不住盤旋:「天下武學中玄奧神妙者多般,但這人間天書卻為何能夠易筋換髓,避死延生?」
悠悠脫口問道:「這玄陰圖錄,為何能夠避死延生?」
那孩童道:「這位姐姐,你這話可問倒我了。這四句中有言,此乃人間天書,莫說是我見也沒見過,便是見過也未必看得懂。」
悠悠嘆了口長氣,低下了頭,眼神中忽有一絲失落劃過,神色黯淡。
只聽那孩童接著道:「這玄陰圖錄上的武功,當真厲害無比,練成書上神功之後,內力洶湧澎湃,力隨心動,自然而施,每發一掌便似半空里起一個霹靂,如潮漲,似雷發。但當今世上只有端木空一人練成此神功,他一掌打出方圓十里之內,人、蟲、鼠、蟻、魚、蝦、蟹就都灰飛煙滅了。」
韓惜落聽他說的誇張。心下暗暗好笑:「天下哪有這等功夫,一掌打出方圓十里便灰飛煙滅,倘若多發幾掌,豈不是整個天下都做了荒地?」
那孩童只講的眉飛色舞,情緒激昂,說到**迭起時連講帶比,手舞足蹈起來。直吹噓的那端木空的武功如同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一般神奇。最後說道:「小人易小星,今路過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還望看官不吝賜予。」說著托出一隻盤子,道:「話本說徹,權作散場。手到面前,休教空過。」
眾人便摸出三文五文,放入托盤。托盤到得悠悠面前,悠悠向來出手大方,摸出一兩銀子,正打算投入盤中。韓惜落伸手攔阻道:「這小子胡吹大氣,天下間如何會有此等功夫?」
易小星見到悠悠手中銀子,眼中大放異彩,但見韓惜落出手阻攔,心中不悅,慍道:「這位看官,既聽話本,自然三分是真,七分是假。這位明艷動人的姑娘要打賞小人,為何要出手阻止,斷人財路?」
韓惜落道:「既然是吃這口飯,假話也要編的讓人信服才是,我看你這段說話這值不了這許多打賞。」說完便從懷裡摸出三文銅錢給了他,拉著悠悠轉身要走,易小星突然叫道:「二位且慢!」韓惜落回過頭來道:「怎麼?」易小星道:「公子的意思是說我話本無法以假亂真,因此不值這一兩銀子,是也不是?」韓惜落道:「正是。」
易小星打量了一下韓惜落,沉吟片刻,道:「既是恁地,我有幾句真話說與你二位,只需銀一兩,不知二位肯不肯聽?」說著偷向悠悠瞧了一眼。悠悠素來喜歡新奇事物,又出手闊綽,聽他這麼說便道:「好,你說來與本小姐聽聽,倘若說得對,我自會賞你。」
易小星搖頭道:「不行,不行。我這話乃是預言未來之事,有關你身邊這位愛郎福禍,若要聽時,須先銀一兩。若不要聽,就此作罷。」悠悠聽到「愛郎」這兩個字,從臉上直紅到脖子,看也不敢看韓惜落一眼。
韓惜落笑問:「你還會算命?」易小星道:「江湖兒女,混口飯吃。初窺門徑,貽笑方家。」悠悠心中急切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事關係韓惜落福禍,順手摸出一兩銀子放入托盤,道:「你說吧。」
易小星見銀子到手,心中歡喜,正色道:「在下眼見這位公子印堂發黑,眉心帶煞,唇裂舌焦,元神渙散,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韓惜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中暗罵了一句「神棍」。所謂關心則亂,悠悠在一旁急的眼中淚光瑩然,便欲奪眶而出,忙問:「什麼大難?如何化解?」易小星嘆息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難救,神仙難救啊。」韓惜落不想再聽他胡言亂語,與悠悠道:「江湖術士之言,怎可輕信?」拉著她左手便欲離開。
易小星也不阻攔,看著他們兩人遠去的背影,忽叫道:「也罷,也罷!雖是泄露天機,我也甘冒大險。姑娘,我再賜你兩句:『可憐紅顏多薄命,萬事到頭一場空』。」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二人早已去得遠了,也不知是否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