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測字(1)
歲月如流,光陰似箭,不覺秋盡冬來。是夜,月冷星稀,風高雲暗。一個孩童正在大名府一條狹窄的陋巷中擺檔占卜,身旁豎著一個根木棒,挑著個紙招,上寫著:「講天談命,趨吉避凶」。口中念著八句道:「李廣射虎卻無封,馮唐經略並不遇。范丹貧窮石崇富,甘羅早發子牙遲。富貴貧賤命不同,騰達落難運無常。若問時運怎未至,原來命中有定時。」
冬風呼呼吹來,風聲颯颯,落葉片片,一個人彷彿迎著風、踏著葉,飄然步入這陋巷之中。那個人一襲白衣勝雪,氣度雍容,正是冷雲裳。
只聽那孩童又道:「非是在下誇口,吾能知生知死,知因知果。閣下既然來了,何不算上一卦?」
冷雲裳淡淡一笑,上前施禮,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十年前,我偶然在這裡遇到你,想不到今日又在這裡遇到你。」那孩童答禮道:「非是偶然,實則必然。我在這裡等你久矣。」
冷雲裳「哦」的一聲驚噫,坐到那個孩童攤前,道:「十年前,你曾替我算了一卦。說我是武定禍亂,文致太平,最上可為太平天子,最下亦得五霸諸侯。還不吝贈我逆乾坤神功,在下感激無已。」
那孩童道:「這門神功尚有一劫,你還未過。對你而言是福是禍尚難預料,所以你也不必謝我。」冷雲裳微笑道:「此話先生當日便已告誡過,在下自願習練,無怨無悔。今日我只想請先生幫我再算一卦。」那孩童嘆了口氣,道:「我若猜的不錯,你想測姻緣是嗎?」冷雲裳心中一怔,道:「先生果然未卜先知,我想測的正是姻緣。」那孩童乾笑一聲,道:「你且說一字,我代你一測。」冷雲裳微一沉吟,說道:「葉!」
那孩童提起一支象管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在紙上寫下一個「葉」字,詳加剖析:「這個『葉』字拆分開來即是『草』、『世』、『木』三字。」說著搖了搖頭,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枯榮自有天定。一切只能順其自然,半點強求不得。你與她因緣已到,只是這個機會一晃即逝,須當好好珍惜才是。好似那草木到了春日便會生根發芽,至秋便會枯萎飄零。機會只此一次,錯過了,便不再來。」冷雲裳驚道:「若是錯過,便不可挽回?」那孩童道:「不可挽回,所以你要切記,抓住這次機緣,莫要等到白了頭才追悔莫及呀!」冷雲裳聽罷,並不答話,思量半晌,似是在咀嚼話中含意。
那孩童略行收拾,站起身來便欲離開。冷雲裳坐起身,忙問道:「易先生,你要去哪?」那孩童用手指按住嘴唇,輕聲道:「噓,小聲些。我現在叫做易小星啦,不要張揚。」冷雲裳躬身道:「是。」
易小星稱揚道:「冷公子聰明絕頂,竟然早猜到了我的身份。」冷雲裳道:「本來我也是不知,只是偶然聽楊凡說起當日在雲夢澤,先生是在朔月之夜方才現身。這逆乾坤神功的弊病,便是修鍊之人身體會發生變化,只有在朔月之夜才能恢複本尊。又見先生過了十年,身體並無變化,因此上方才猜著。」易小星道:「冷公子聰明之極,不枉老夫當日將此神功贈與了你。」
冷雲裳拜伏在地,道:「若不是先生告知在下身世,我至今還被蒙在鼓裡,又得神功饋贈。在下銘心鏤骨,不能補報。」易小星扶起他道:「請起,請起。」
原來冷家有一柄世傳神兵,叫做「水琉璃」。武林中各門各派覬覦此劍久矣,趁冷雲裳的父親早死,不論正教還是邪派,都欺他家孤兒寡母,正教說他冷家勾結魔教,要替天行道,邪教倒也磊落坦蕩,明說要搶。
兩邊人馬同時闖入冷家,將其上下一百餘口,誅戮殆盡,混亂之中「水琉璃」不知去向。其中一名麒麟宗門下弟子擄掠來一名剛出生的嬰孩。朱光啟原本想斬草除根,把這個孩子活活摔死。幸得易先生經過此處,開言解救,說道此子乃大富大貴之人,殺不得。若欲圖天下,必須留得此子在身邊相助。朱光啟素來相信這些方外之士的話,這才勉強留下這個孩子,悉心栽培,只是一直找人暗中監視,多加防備。這個孩子便是冷雲裳。誰想冷雲裳長大后,愈發聰明伶俐,甚得朱光啟寵愛。朱光啟只道他並不知情,年長月久便也不再多加疑忌。
直到十年前的一天,冷雲裳在這條陋巷遇見了易小星。易小星方才把他的身世告訴了他,又贈給了他逆乾坤神功,囑咐道:「此神功威力無窮,你修習之後,定可報仇雪恨。」冷雲裳起初兀自不信,暗中調查后,果然發現些端倪。只是實力不足,忌憚朱光啟了得。這才默默隱忍,伺機報仇。
易小星向冷雲裳辭行,冷雲裳苦留不住。正勸說間,卻見天空中彤雲低垂,朔風凜冽,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頃刻間銀鋪世界,玉碾乾坤。好雪!但見:
彤雲密布,慘霧重浸。粉塑千林,須臾四野難分路;銀裝萬里,頃刻青山不見痕。扯絮撏棉,填平吳楚江水;梨花亂舞,壓倒宇宙樓台。紛紛揚揚剪鵝毛,飄飄洒洒削碎玉,團團滾滾隨風勢,層層疊疊迷道路。孤舟漁叟,獨釣漫漫寒江雪;踽行遊子,領悟冷冷人世情。恰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如敗鱗殘甲滿天飛。
易小星只道:「我要去雲遊四海,尋訪有緣之人了」說著,已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亂瓊碎玉,走出里許,口中唱道:「才疏學淺,少年登科;滿腹經綸,白首不第。非是汝無能,只是時未至,此乃時也、命也、運也。漢王無賴,坐擁萬里山河;霸王英雄,難免烏江自刎。非是有才居上位,無能安下品,此乃時也、命也、運也。」話聲越說越輕,人也越行越遠,到得後來幾句便幾不可聞。
冷雲裳看著他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黑夜中,口中自言自語道:「時也、命也、運也……」只覺此刻世上彷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內心無比凄涼寂寞。
過了數日,曾書秋忽向冷雲裳道:「我須要去杭州走一遭。」冷雲裳道:「先生為何去?」曾書秋道:「欲成大業,還須一人相助。」冷雲裳問道:「先生所說卻是何人?」曾書秋冷笑道:「此人乃司馬熾手下一員大將,石玉祥是也!」
那石玉祥修鍊了一門魔功,施展武藝時,額上會有一隻妖眼,故人稱「倒戈華光」。
冷雲裳道:「我也曾聞此人,綽號『倒戈華光』。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人品卻糟糕之極。先生可知他這綽號的由來?」曾書秋呵呵一笑,道:「如何不知?當年他曾是麒麟宗門下之人,卻背反朱光啟,轉而投靠別派。后又被司馬熾遊說,背反恩主,又去投靠司馬氏。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冷雲裳愕然道:「此人如此不堪,怎生利用?卻不被反咬一口?」曾書秋答道:「我正是看中他的人品卑劣,方才能成大事。他善反主,怎不會反司馬熾?」冷雲裳方才恍然,道:「先生要利用他,倒戈一擊?」
曾書秋道:「不錯,石玉祥生性反覆無常,喜歡跟誰反誰。又最是貪圖富貴,我正是要借這性子,令他反戈。」冷雲裳聽說大喜,道:「先生打算怎麼做?」曾書秋嘻嘻一笑,道:「我明日便動身起行。冷兄只須靜候佳音。」冷雲裳也不多問,歡喜道:「好,我便在此等先生好消息。」當晚曾書秋回房略行收拾,便安歇了。
次日平明,曾書秋起身洗漱,吃過早飯,一改書生打扮,勁裝結束,倒遮掩起了幾分文弱之氣。一人徑往杭州而來。
原來司馬熾亦知石玉祥反覆無常,兀自放心不下,所以將他遠調杭州。
數日之後,曾書秋到了杭州,只見這南國風光最是旖旎,才子佳人多不勝數。他於路打聽得知這石玉祥性子貪婪,平日里吃的是酒,賭的是錢,嫖的是娼。在西湖邊上開了一間賭坊,名喚「千金坊」。於是便探明路徑尋到西湖。此時正值隆冬大雪,看那西湖卻與春日裡大不相同,怎生美景:
朔風凜凜,瑞雪霏霏。二三片雪落湖面,七八株梅浮暗香。柳絮漫橋,梨花蓋舍。須臾積粉,舞榭亭台如銀砌;頃刻堆瓊,孤山斷橋似玉團。古道錢塘春色好,我言冬日勝春朝。
曾書秋一頭讚歎,一頭找到賭坊。踏進大門,只見坊內有四五十張桌子,那些賭徒東一堆,西一簇的圍擠在一起,吆五喝六的擲骰賭錢。
賭輸的,傾家蕩產,賣兒鬻女,還圖翻本,廢事業,忘寢食,到頭來還是一個輸字;賭贏的,搖搖擺擺,意氣洋洋,揮金如土,吃酒肉,**妓,只道這錢不是自己的。
曾書秋四下里看了一遭,並不見有人額上有妖眼,尋思那廝並不在。便走到一張賭桌前,取出一定十兩重的大銀,往桌上一丟。那擲骰的瞅了一眼曾書秋,並不說話,繼續擲色與他對博。
曾書秋卻在鬼哭林中與謝運相處日久,閑來無事,便從他那裡學來一套精湛賭術,暗中下手作弊。端的百戰百勝,幾十局下來,早驚動了周圍賭眾,都搶過來看,一時間驚叫聲、讚歎聲、稱奇聲不絕。驚得那擲色的汗如雨下,吩咐旁人報入後堂。
不移時,後堂中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須如鋼刷,聲若銅鐘,虎軀熊腰體彪形,額上細縫藏妖眼。
那人惡狠狠地瞪了曾書秋一眼,道:「兀那小兒,怎膽敢來你爺爺這裡鬧事?」曾書秋暗自思忖:「看這人額上妖眼,想必便是石玉祥了。」淡淡的道:「我在這邊好端端的賭錢,如何鬧事了?」石玉祥怒道:「你若不暗耍什麼手段,如何能連贏這麼多把?」曾書秋笑道:「在下也不知今日撞了什麼好運。」眾人起鬨問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快說來與我們聽聽。」石玉祥瞪視眾人,眾人便不敢再作聲。喝道:「一派胡言。」曾書秋道:「你打開門做生意,哪有隻許人輸錢,不許人贏錢的道理?」石玉祥頓口無言,又道:「好!老夫且看看你是真好運假好運,我來和你擲一回。」曾書秋佯裝驚恐,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你若嫌我贏得多了,我這便回去,換個地方賭便是。」說罷,抽身便走。馬玉祥左右之人慌忙阻攔。馬玉祥見他膽怯,尋思:「這人膽子忒小,不像是敢耍詐的人。興許真是他今天走運也不一定。」隨即說道:「你若能贏我,我便信你是運氣好,不但賠你雙倍,還放你安然離開。若想就這樣走,我便當你先前是耍詐作弊。要走也行,只不過須留下銀子,還有一隻手掌,你想留左手,還是留右手,你可要自己考慮清楚啊。」曾書秋失驚道:「你們這也忒欺負人了,這錢明明是你們輸與我的。如何卻要我再與你賭,天下哪有這般不講道理的事,你這不是明搶是什麼?」石玉祥得意道:「正是明搶,又待如何?」曾書秋只得佯裝無奈,與他對擲。
石玉祥脫剝下上衣,將兩隻衣袖拽扎腰間,露出雪練也似的一身白肉。綽起三枚色子,搖了一陣。曾書秋捋袖叉腰道:「若是輸了可不要反悔。」也擲了三枚色子,果是贏了石玉祥。旁觀賭客驚奇不已,起鬨道:「果然是走了好運啊!」
石玉祥羞紅了臉,喝道:「你這廝定是使詐!咱們再來過。」曾書秋要走,哪裡肯依?被他纏著再賭,推脫不過,又擲了幾十盤,石玉祥輸了個罄盡。曾書秋問他討要錢鈔,石玉祥惱羞成怒,詈罵道:「你這驢牛射出來的賊王八,也不知使了何種妖法,騙了我這許多銀兩。」提起拳頭便往曾書秋劈臉打來。曾書秋道:「你忒也輸不起。」也拽開拳腳,一腳踢翻賭桌,卻被石玉祥只一拳打做粉碎。眾賭客驚得呆了,叫嚷著逃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