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容韜不假思索地問:「你有心事?」
「任誰皆有。」武塵並未否認也不願多說。樓外大街,高猷亦步亦趨跟在一名面罩青紗的女子身後,他了解的笑了笑,扭過頭好整以暇地坐下,淡淡地說:「韜,有人找你來了。」好戲!而且空前絕後。
容韜不懂他賣什麼關子,只想奪回教他拿走、唯一裝有酒的瓶子,撐起身體還沒踏出一步,聚賢廳的門忽然教人打開以不太客氣的力道。
「你竟跑來這兒喝酒!」滿地碎殘,一屋子酒氣,卿鴻賢淑溫良的神態再次消失。她為他的失蹤在府里急得不得了,怕他傷尚未養好,又遇埋伏,而他、他——「你竟然喝酒!」她拉高音量重申一次,怒紅的雙頰連青紗也藏不住,眼眸氣苦地瞪住容韜。
「你來只為了說這一句嗎?我的確喝酒,還喝了不少,而且會繼續再喝。」語調平靜,賭氣的意味卻十分濃重,容韜氣她更氣恨自己。突地,他轉向挨著門站立的高猷冷冷地說:「她知道得已夠多,你帶她來此,豈不是將三笑樓和四爺一起牽連進去!」
面對他的怒氣,高猷面不改色,恭敬垂手福身,從容回說:「夫人熟知了那晚的來龍去脈,爺對此事並無表示,屬下以為您與夫人已取得共識,夫人成為閻王寨的一分子。」
最後那句話令卿鴻微微一震,臉色白了白,那反應沒有逃過容韜的利眼,他冷淡地抿著唇。她鄙視那個身份嗎?他卻以那身份為榮。
從未考慮過那個可能,讓自己也成閻王寨的一員,乍聽之下荒謬可笑,但細細推敲,她為了這個男子早不知如何辨別是非,交織在心頭的是他的一言一行,既已愛上她就要他的兩面,一個真實的容韜。
沉澱心緒,卿鴻環了眼廳內,緩緩步向欄杆旁那名男子,盈盈一拜。
「四爺,此番前來有失禮數,卿鴻本該正式拜會,但一時心急,才未經知會便直接闖入,還請四爺海涵。」在來的路上高猷已點明武塵的身份,至於三笑樓探子營之事並未透露。
「嫂子毋需多禮。」武塵連忙起身作揖,誠懇以對,同時望見對方眼中的真誠真意。他瞄了瞄臉色陰沉的容韜,和煦地說:「嫂子親自前來,武塵應得好生款待,待會兒我命人設下仿膳宴席,嫂子幫武塵評鑒評鑒,瞧那大廚手藝可否追過宮內御廚。」
「這……我……」卿鴻怔了怔,下意識瞥向容韜。
武塵愛怎麼捉弄就怎麼做吧,明知他故意激怒自己,他竟還往那圈兒跳。由府里躲至三笑摟,她又尋來,連個喝酒的地方也被剝奪,他重重冷哼,不想繼續留下,一旋身人已出了廳門。
「韜——」卿鴻喚他,他不理睬,轉過頭,她朝武塵說:「找一日你來提督府,我做幾道菜給你吃。」留下一抹笑,她匆匆欲尋容韜。
「嫂子。」武塵雙眼溫朗喚住了她,決定幫她幫到底。「要找容韜嗎?我倒是有條捷徑。」
「真的?」卿鴻不疑有他,快步朝回走。
「所言不假。」嘿嘿,時機正好!
武塵冷不防扣住卿鴻上臂,單手往欄外一推,伴隨女子的驚呼,他朝樓下大喊:「韜,接住!」
容韜正跨上馬背,頭頂忽傳聲響,他抬眼往聲音源頭望去,見那景象嚇得差些氣絕。想也沒想,他由馬背提氣上躍,在半空處截住卿鴻墜落的身子,以一個完美的弧度重新落在馬上。
「卿兒!」隔著薄如蟬翼的面紗,容韜撫著她蒼白的臉,發現那小扇模樣的眼睫輕輕顫抖,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嚇,一時回不過神來。
該死的武塵,竟然將她從樓上推落!
容韜顧不得大街上人來人往,揚首暴喊:「武塵!」
樓上回應狂放的笑聲,卻不見有人探出身子。
聚攏的人愈來愈多,好幾雙眼全落在三笑樓外騎馬又懷抱佳人的男子身上。
鴻卿小手扯動他的前襟,容韜怒氣難平地低下頭,她已睜開眼眸,面容仍舊雪白,但眼中的精神未曾折損,只是氣息有些輕喘。
「快走……若教威遠侯或曹雍的人盯上,那就不好了。」
環視大街的景況,又瞧瞧懷中氣弱的女子,容韜硬是壓下脾氣,用力扯過韁繩,他踢動馬腹將卿鴻帶離眾目暌暌的三笑樓前。
瞧來,容韜的內力恢復了八、九成了。三笑樓上那個罪魁禍首正優雅地啜飲著清茶,嘴邊笑意未退。
「四爺未免過狠。」高猷不改平靜語氣。
武塵放下杯子,似乎想到什麼,慢條斯理將手伸到他面前。「一百五十兩。」
「什麼?」
「你們家那位爺從以前欠至今日的酒錢,外加酒瓶毀損賠償,請一次付清。」
高猷瞪住他,喃喃地說:「您真的很狠。」
快馬賓士,容韜並未返回提督府,卿鴻閉著眼靠在他懷中,風迎面飛撲,熟悉的男性氣味團團將她包圍。
感覺馬匹的撒蹄改為緩慢跺步,鼻間漫著一股青草氣息,卿鴻睜開明眸,些些放開了緊抱容韜腰際的手,他們來到城郊,放眼望去皆是個翠的青草綠地,不遠處,牧童們放牧著牛隻羊群,夾雜幾聲狗吠。
「好美……」呢喃著,她坐正身軀,著迷的看著這一切,彷彿回到十二歲前美麗的記憶,在四川成都一家三口平淡卻快活的日子。
自回京城,她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看花草樹木除了在自家的王府花園,便是入宮陪太后游賞御花園,已有好久卿鴻不曾見過綠油油的大片草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芬芳帶有自然的草腥味。
「你不怕了?」身後男子沒頭沒腦地問。
卿鴻不明白,在他胸懷中回首,兩人靠得這麼近,兩張唇就要相抵了。
容韜沒讓機會白白溜走,傾身印住她紗下的軟唇,輕輕啄著,心中縱使留有怒氣,在這一刻,也化成涓涓流水,讓渾身驟起的熾焰蒸發成無形。
半晌,他抬起頭,表情淡淡的,卻深刻地睨著她。
「剛剛墜樓的恐懼你釋懷了?」
卿鴻紅了雙頰,那吻蜻蜓點水,像飄落在湖心的葉,泛起圈圈漣漪。
「我沒事,只是突然怔住了。」他的兄弟原來都是重心機的人。卿鴻回想起容燦皮笑肉不笑的神態和武塵的手段,不自覺地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她嘆了一聲。物以類聚呵……莫怪,他這般的愛欺騙人。
容韜躍下馬背,回身將手握在她纖腰上,輕鬆地抱下她,在卿鴻雙腳落地后,大掌仍未離去,緊緊攬住她的腰。
他不說話,溫暖的暗流緩緩推擠著兩人,卿鴻小手平貼著他的胸膛,一邊是強而有力的跳動,一邊是衣下裹傷的布條,她的右手移向那腋下的傷,憐惜地責斥:「喝那麼多酒傷口更難癒合,你對我發脾氣,又何需糟蹋自己?」
盯了一會兒那小小頭顱,容韜勉強啟口:「那傷早不礙事。」
許久不見回應,他勾起一逕低垂的螓首,那蓮花般的小臉上淚濡濕了青紗。容韜內心一怔,早先墜褸時她半滴淚也沒掉,現在卻哭得像個淚人兒,他不懂她的心思,無奈地嘆氣,手指揭下她的面紗,替她拭凈雙頰的淚水。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不將事情談開,一切都僵在原地。
卿鴻正有此意,眨眨淚眸,堅定地點頭附議,那模樣很是嬌憨,雖不再是姑娘,舉手投足還留少女的純真。
容韜差些瞧痴了!清清喉嚨撇開頭,他的大掌握住一邊柔荑,兩人手牽著手在青草地上漫步。他不能看她的眼眸,一看理智便被抽走,將該說與該做的事全部置之腦後。
他的力道並不溫柔,卿鴻跟在他身邊,望著兩手交合。他的古銅和自己的白皙,雖然突兀卻這麼溫暖,牽手一生呵……這便是夫妻。不管以往的風雨,前路漫漫,她想成為他傾訴心事的對象,沒有欺瞞,沒有懷疑,她要以最真誠的心念待他,如婚禮上她對天地許下的承諾——永結同心,禍福與共。
「那夜你不殺我,為什麼?」真如高總管所說他承認了她,將她視為真正的親人,亦是閻王寨的一分子?
那夜,發生太多事。相偕走了十幾步,容韜才緩緩地說:「你替我掩飾擋下那批人馬,武塵說得對,我不能取你性命。」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心稍稍放鬆,腦中突然閃過武塵提過的話:將她拐進閻王寨。
「是嗎?」方寸引起刺痛,為了他的答案。「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以為……我以為你多少在乎著我,難道不是嗎?」
容韜全力思索該如何拐人,身邊卻逸出痴怨的幽然語氣,他停下漫無目的的腳步,側身瞧她,而卿鴻仍恍惚地向前走,容韜輕巧使力,扯住她的小手往懷中一帶,將柔軟的身軀扣在臂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