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三月之期
高長恭向高緯復旨之後,過了兩天才來找蕭念。蕭念猜想他一定有事要處理,所以沒著急,一直耐心地等著。
這天,漫天紅霞,楓葉滿地。金燦燦的陽光拉長了一個男子的身影,他穿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嘴角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素日里平和沉穩的神態,著實讓人無法想象,面前溫文爾雅的人,就是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蘭陵王。
數月不見,彷彿兩人生分了些。蕭念垂下眼帘,攪著手半天才說,「你回來了?」
高長恭回答,「我回來了。」
「我聽祖大人帶回來的消息,差點以為你……」
「我答應過你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但是你答應我的,卻沒有做到。」高長恭抬起手,拂過她的臉頰,「你瘦了,也憔悴了。」
蕭念突然很想哭,咬了半天唇才開口說,「我很好,不用擔心。你們呢,這一仗打得很辛苦吧?」
高長恭沒來得及回答,就被高延宗搶了話茬。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蹦了出來,飛快地衝到了蕭念和高長恭面前,「這事讓我來說!」他一出現,把阿秦也給暴露了,她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從路旁地樹林中走了過來。
原本有些小傷感的場景,瞬間變成了鬧劇。
早就猜到高延宗和阿秦會躲在一旁偷看,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迫不及待地出場了。高長恭嘴角微微一翹,讓開了一點,讓高延宗先說。
高延宗扭著壯碩的身軀,一邊做著動作,一邊煞有介事地講,「金鉤斜掛夜空,銀河裡灑落了漫天的璀璨,在朦朧的月色下,隱隱現出一座山的輪廓。這裡是突厥與齊國的邊境,有一隊人馬正在此處駐紮……」
阿秦憋了半天,最終還是沒忍住,哈哈大笑,「五殿下,您這是怎麼了,突然這種說話方式,我很不習慣啊。」
再看高長恭和蕭念,兩人也是眼角含笑。
「你們真是奇怪,換了四哥這麼說,你們肯定不會笑。換了我,你們就笑個不停。我說,你們這些人怎麼能這樣呢。」高延宗黑著一張臉,頗有些不痛快。
阿秦介面說,「四殿下是文質彬彬,不是你那種拽文啊。」
高長恭笑道,「五弟,你還是用往日常用的方式講吧,大家已經習慣那樣的你了。」
高延宗一拍胸脯,「那我就說了,你們不許再笑。」
「講吧講吧。」蕭念和阿秦應著。
高延宗一捋袖子,粗眉一挑,開始講了起來,「我們帶著將士們趕過去的時候,那幫兔崽子說什麼都不肯迎戰,明擺著是想要耗盡我們的糧草。突厥的糧草供應比我們方便的多,這麼下去可不行。我著急啊,可四哥說要等待時機。時機是個什麼東西,是說來就能來的嗎,我提著大刀就想要衝進崽子窩,殺他們個乾乾淨淨。」
「那四殿下讓您去了嗎?」阿秦問他。
高延宗一瞪眼,聲若洪鐘,「廢話,他能讓我去,他就不是我四哥了。後來我們就接著等,又等了兩天,時機不知道等沒等來,南風是等來了。突厥那邊是草原,正好趕上秋天,枯草都一尺多高。我們趁著順風,點了一把火,把那幫兔崽子燒的哭爹喊娘的。」
阿秦聽著高興,插嘴問他,「那你們趕上去把他們殺光了?不對啊,要是這樣,用不著這麼久才回來。」
「別提了。還不是祖珽那個王八蛋。我們衝進敵營殺敵,讓他帶人接應,結果他居然跑了。沒辦法,我們就只能拚死一搏了,見了突厥人就砍,濺出來的血把馬身上的毛都染成了紅色的。」
高延宗說得正起勁兒呢,又被阿秦打斷了,阿秦疑惑道,「五殿下,您的馬本來不就是棗紅色的嗎?」
高延宗啊了一聲,哼哼嗯嗯地半天,「我是說四哥的白馬,都成了紅的。」
蕭念和高長恭在旁邊抿嘴笑著。高延宗的話得聽十分信七分,剩餘的三分不是吹牛就是杜撰。只有阿秦信實,聚精會神地站在那兒,聽得一本正經。
高延宗正講到興頭上,說得唾沫星子亂飛,「連殺了三天三夜啊,那些兔崽子都沒力氣了,我們還在打,最後殺得他們一見到我們過去,撒腿就跑。我們就追啊,結果你猜怎麼著,宇文達居然也帶著人來了。一個突厥是殺,一個周國也是殺,我們二話沒說,提著刀劍就把宇文達那幫人也……」
「停。」高長恭聽到這裡連忙讓高延宗打住,「前邊還像點樣,後面直接沒譜兒了,換我來講這一段吧。」
高延宗應了一聲,「好,那四哥來講。」然後他向阿秦張牙舞爪地吼了一句,「我們很厲害啊!」
高長恭接著講道,「原本突厥敗退,我打算暫時收兵,讓將士們休整一下再戰。就在這時,宇文達突然間帶了五十萬周兵出現了,原以為他是來坐收漁翁之利的,沒想到他竟會直搗突厥營帳,將突厥兵打得潰不成軍。」
蕭念十分奇怪,「這不像是宇文達的作風。按理說,此時是除掉齊軍最好的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的。」
高長恭道,「他是想先跟齊軍聯手,除掉突厥這個最大的威脅,再來滅掉齊國。」
「看來,宇文達不單純是個小人,倒有些心胸和見識。」
高延宗哼了一聲,不屑道,「他有個屁心胸!四哥當時身上的傷口,裂得跟一張張的小嘴巴一樣,多得都數不過來,他帶了人扭頭就走,連點外傷葯都沒留下。」
「什麼,受傷了?」蕭念眉頭蹙起,臉上浮出几絲擔憂之色,她焦急地上下打量高長恭,「傷在哪裡,現在怎麼樣?」
「不用擔心,身上受點傷不怕什麼,總會癒合的。」高長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裡裝著的人沒受傷就好。」
「多虧了阿旋吶,要不是她一路照顧,我一個大男人笨手笨腳的,真不知道怎麼辦。」高延宗這話脫口而出之後,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立即閉了嘴,連看蕭念的眼神都底氣不足,分明是心虛。
蕭念的目光從高延宗身上移到了高長恭身上,眼睛裡帶著疑問。
高長恭解釋說,「王旋的父母都被突厥人殺了,我覺得她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在亂世中實在無以為生,便讓她扮成士兵的模樣,跟著隊伍一道回了鄴城。」
「她現在住在你的王府里?」蕭念問。
「蘭陵王府里沒有女眷世人皆知,一個大姑娘怎麼可能跟一幫光棍在一起。」高延宗插了一句嘴,說完才看到其他三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覺得似乎是說錯什麼話了,連忙改口,「阿旋,不,是王旋,她被四哥送到宮裡來了,不知道現在分去哪個妃子身邊伺候。」
高長恭低下頭,看著蕭念的眼睛,笑著問,「你這是在吃醋嗎?」
剎那間,蕭念的臉頰飛上了兩朵紅霞,她忙掩飾道,「沒有,我是想知道她在哪裡,好當面感謝她一下。」
「不用了。她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高長恭忽的又說,「阿念,我去向皇上請旨,你馬上嫁給我好不好?」
蕭念猛地抬起頭來,一臉的驚訝,「怎麼突然間要請旨?」
「你不願意?」
「我是覺得太突然了。」蕭念垂下頭,羞澀地回答。
高延宗比高長恭還著急,他說,「一點都不突然。你看我跟我媳婦,打從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非娶她不行了,第二天立馬去老丈人家下聘,不到一個月娶過門。我四哥這麼一把年紀了,侄子都成親了他還在磨蹭,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四哥行不。」
高長恭被說的不好意思,他向外退了一步,捏著嗓子咳了一聲,想要提醒一下高延宗,適可而止,給他留點面子。
高延宗繼續道,「你咳嗽我也要說,像我四哥這麼好的男人,誰不想嫁啊。我要是女的,我早就把自己抬進蘭陵王府了。」
阿秦噗的一聲笑噴出來,但是一看到其他三個人都沒有笑,立即正了臉色,站直了身子。
「我看吶,四哥現在就去請旨,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成親!」高延宗拍了下大腿,替高長恭下了個決定。
蕭念臉色通紅,扭捏了好一會兒,「那就這麼辦吧。」
高長恭眼睛倏地亮了,像是一盞燈被點燃一般,他興奮的握著蕭念的肩頭,「好,先等我一會兒,請旨之後馬上回來。」說罷,立即轉身疾步往中宮方向去了。
這時,一個宮女端著糕點從此處路過,當她看到高延宗的時候,臉色添了幾分喜色。她拐了個彎走過來,興奮地跟高延宗打招呼,「五殿下,您怎麼在這裡?」
等她走近了,看到一旁的蕭念和阿秦時,表情一僵,然後恢復了常態,她對蕭念說,「眼睛又大又好看的,一定是蕭念吧,旁邊這位應該就是阿秦嘍?」
「你是,王旋?」蕭念想了半天,才從記憶里翻出這個名字,聽說過自己又不認識自己的,除了王旋,應該沒有其他人了。
王旋笑了,「原來四殿下也跟你提過我呢。」
「是啊,謝謝你沿路一直照顧他。」蕭念感激道。
王旋眼睛黯淡了,透出失望的神情,「不用謝,他也幫我解決了不少難題。夜裡跟他獨處的時候,他總是提起你,從小時候一直到現在,講過很多你的事情。」
蕭念和阿秦的臉色同時一變,他們兩個人常常獨處嗎?很容易讓人想多了啊。
「對不起,是我表達的不清楚。根本算不上獨處的,只是其他士兵換起葯來粗手粗腳,所以,一直是我來做。他身上的傷口太多,換藥的時間比較長,到其他人都睡下了還換不完,他怕我無聊,常常講些舊事給我聽。」王旋眼中似乎有一絲狡黠劃過,只是消失得太快,所有人都沒有留意。
換藥一定有肌膚之親吧,還那麼長時間……
蕭念臉上已經沒多少笑意了,說不吃醋那是假的,自己喜歡的男人被其他女人摸來摸去,換了誰心裡都得酸。
王旋突然間啊了一聲,驚道,「差點耽誤了正事,我得把糕點送回去,皇上和皇后一定等急了。我在宮裡沒什麼朋友,阿念,有時間去找我啊。」
她說完之後,立即小跑著往中宮去了,留下了蕭念和阿秦一臉鐵青站在原地。
這個女人就是有這種能力,幾句話敗掉別人的好心情。
三個女人一台戲,剛剛王旋在的時候,高延宗根本插不上嘴,王旋一走,他總算有機會可以說話了。他第一句話就是替高長恭打圓場,「四哥說,他每次想起你,就覺得身上的傷都不算什麼,比傷葯還好用。」
蕭念哦了一聲,提步便往歸蘭堂走。
高延宗忙喊了她一聲,看到蕭念停下腳步后,說,「你不再等一會兒嗎,四哥馬上就從皇上那裡請旨回來了,然後你們可以商量下什麼時候……」
「再說吧。」蕭念冷著臉說了這麼一句,繼續往回走。阿秦一看蕭念走了,連忙跟了上去。
高延宗愣愣地摸著頭,在那裡傻站著,沒等他搞清楚狀況,人就走光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針。
不多時,高長恭眼笑眉飛地回來了,他看到高延宗跟棵樹一樣站在那裡,滿臉的疑惑。他上前問,「她們人呢?」
「回去了。」高延宗仍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高長恭呆了一下,「說什麼了嗎?」
高延宗回答,「她說,再說吧。」
「再說吧是什麼意思?」高長恭有點懵。
高延宗也有點懵,「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兩個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著發愣半天,高延宗突然說,「王旋來過之後,說了幾句話之後就這樣了。」
高長恭似乎明白了,「阿念一定是想多了。」
高延宗提議說,「要不四哥去解釋下?或者,我替四哥解釋下?」
「別去了,越解釋越誤會。讓她靜一下吧,過幾天就明白過來了。」高長恭打頭走在前面,往宮門口走去。
高延宗追了上來,「哎,四哥,皇上那邊怎麼說。」
「准了。」高長恭淡淡地說。他剛剛打了勝仗回來,立下大功,高緯怎麼能不準呢。
兩個人一直沉默著出了皇宮的大門,走進了一座樹林。
時值深秋,樹葉都已落盡,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一個人影在林間分外顯眼。宇文達一身白衣,騎一匹白馬,如果不去留意別在腰后的紙扇,冷不丁看到他的背影,像極了高長恭。
他轉過身來,將手裡的面具向高長恭拋了過去,「那些守在宮門口,想要將你攔在外面的人,我已經將他們引開,並替你將他們處置了。」
高長恭接過面具,掛在了馬上,他拱手道謝,「雖然你與我一直對立,但這次平定突厥,以及我能夠順利入宮面聖,都要多謝你幫忙。」
「別人一謝我,我就有種自己吃了虧的感覺。再說,憑你的功夫,只要你願意,皇宮的大門形同虛設,我不過是送個順水人情罷了。我看,你還是別謝了,免得下次兵戎相見之時,你會為此而手下留情。」宇文達笑了起來,頭微微昂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將剛毅的輪廓勾勒出來。
「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為何一而再地幫我?」
「我宇文達殺人不需要理由,救人也不需要理由。」
「不便明言?」
「我雖不是君子,卻也坦坦蕩蕩,告訴你無妨。我這一輩子,所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一個女人。」
高長恭斂起神色,問,「不知道這位女子是誰,可否為我引薦?」
「會有那麼一天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越來越神秘了,不過你的性子,我十分喜歡。如果不是雙方立場不同,我倒是真想跟你結為摯友。」
宇文達調侃道,「成不了摯友,成兄弟也不錯。可惜你不能飲酒,否則一定痛快之極。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為我大周效力?你若肯答應,我就不怕被萬世罵名。到時你為正、我為邪,二人合力共輔明君,何愁天下不太平。」
高長恭毫不客氣地拒絕,「我是齊國人,絕不可能為他國做事。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齊國的土地上。」
「高緯那個昏君能有你這樣的忠臣,真是三生修來的運氣。既然如此,我不勉強,臨別之際,不妨告訴你件事情。」宇文達從身後抽出紙扇,啪的一下打開,輕輕扇了幾下,眉角邪氣立顯,臉上仍是笑意盈盈,「我剛剛跟陸令萱做成了一筆大買賣,還有,周國的大軍已經在路上了,最多不過三個月,就將抵達洛陽。那時,我將親手毀掉一代名將蘭陵王。」
「你沒有這個能耐!」高延宗一直就瞧著宇文達不順眼,憋了半天的話,被他最後一句觸到了底線,忍不住脫口而出。
高長恭用眼神安撫了一下高延宗,示意他鎮靜一些,隨後對宇文達道,「我從不懼怕任何人的挑戰,或明或暗。」
宇文達仰天大笑,「高長恭,你記住我一句話:你對周國所做的一切,終有一天會變成罪孽。你的功勛越是卓著,你的罪孽也就越深重。」宇文達說完將扇子一攏,手握緊韁繩,調轉方向策馬而去。
一人一騎漸漸走遠,與天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四哥,我去把那兔崽子捉回來,抽他幾個耳光,讓他這麼大言不慚。」高延宗著實被氣壞了,天下除了高緯以外,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他四哥說話。
高長恭阻止道,「不用。宇文達一向詭計多端、行事莫測,我們小心為上。」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高延宗焦急地問。
「先回府。」高長恭驅馬而行,領先一步走在前面。
回到蘭陵王府的時候,老道士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曬太陽。聽到門開了,抬了抬眼皮,見是高長恭他們,接著又閉上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用不著起來打招呼,反正他們也不會怪罪。
高延宗一腳踹開房門,進屋就直奔椅子坐了下來,側著頭重哼了幾聲,「要讓我逮到機會,絕對不會放過宇文達那兔崽子。」
老道士閉著眼睛,隨口問,「咋被氣成這樣,宇文達那小子怎麼了?」
「他說三個月後徹底毀掉蘭陵王,我能不生氣嗎?」高延宗虎目一瞪,頗有幾分駭人。
老道士咕嚕一下爬了起來,伸手掐算了幾下,眉目間顯出幾分焦慮之色,口中低聲自語,「按理說至少還有五年時間,怎麼會這麼快。」
高延宗問,「什麼這麼快,那麼快,自個兒在那兒嘟囔什麼呢?」
「癸巳、庚子,不對,應該還有解。」老道士一個勁兒不停地掐算,高延宗看得眼都花了。
高長恭也忍不住問,「道長是算出了什麼?」
老道士猛地抬起頭來,目光中是難得的沉穩莊重,他對高長恭說,「貧道要閉關多日,在貧道出關之前,四殿下切記不要飲酒,一定不要飲酒,否則,一旦出事,恐怕貧道也將無能無力。」
「多謝道長指點,我一定牢記在心。」高長恭正色回答。
「至於你。」老道士來到高延宗面前,掃了兩眼,然後說,「死就死了吧,給大齊省點糧食。」
高延宗臉色一綠,不悅道,「你這牛鼻子老道,不知道積點口德,小心下地獄。」
老道士將藤椅收了起來,轉過頭向高延宗挑了挑眉毛,「怕什麼,頂多貧道拉上你,皮糙肉厚,做墊背正合適。」
看著他揚長而去,高延宗心裡的氣想發沒地方發,眼睛快要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