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子
太原,狄宅。
狄仁傑已經換上了乾淨的深褐色常服,舒舒服服地端坐在自家書房的案前,剛抿了口茶,狄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喚了聲:「老爺。」
「嗯,狄春啊,李將軍安頓好了嗎?」
「安頓好了,在東廂房,小的剛從那裡過來。」
狄仁傑點點頭,舒了一口氣道:「這兩天把他累壞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你派誰去伺候他?」
狄春道:「老爺,您又不是不知道李將軍的脾氣,他不愛有人伺候。」
「嗯,也罷,他不要就算了。」狄仁傑走到花幾前,仔細端詳著上面擱著的一盆形狀纖柔的蘭草,問道:「這盆素心寒蘭今年還是沒有開花?」
狄春道:「這個小的不太清楚,要不要把花匠叫來問問。」
狄仁傑擺擺手:「不必了。」眼睛依然沒有離開那盆素心寒蘭嬌弱的綠葉,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若有所失的表情,彷彿陷入了某些久遠的回憶之中。
狄春侍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他知道老宅的這幾盆珍貴的素心寒蘭花,是狄仁傑的至愛之物,每年冬季都要帶話回來,問問有沒有開花。但奇怪的是,這花就是不開,而狄仁傑似乎也從來沒有動過把這些花帶去洛陽的念頭,就這麼遠遠惦記著,實在令人費解。
沉思良久,狄仁傑收回心神,向狄春問道:「你不是說是景輝讓你去官道上接的我們?他自己怎麼不在家中?」
狄春支吾道:「確是三少爺吩咐的小的,可是他吩咐完就走了。三少爺整天忙忙碌碌的,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哦,老爺,小的已經讓人去他府上送信去了。想來很快就會回來。」
狄仁傑皺眉道:「家中這麼大的宅院他不要住,自己跑到城南去另立門戶,成天跑來跑去的他也不嫌累!」
頓了頓,狄仁傑又道:「他又不肯入仕,只領著個散議大夫的閑官,不說為國效力,吃起朝廷的五品俸祿來倒是毫不客氣,令我每每想起來就替他汗顏。既然這樣乾脆安分守己些也就罷了,他還整天的不務正業,我真不知道他有什麼可忙的?」
狄春低著頭一聲不吱。
狄仁傑朝他看看,忽然冷笑道:「那個傢伙一定已經收買過你了,所以你此刻才會在我面前三緘其口。很好,看來如今這太原狄宅做主的人已經是他狄景輝了!」
「老爺!」狄春大駭,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搖搖頭,平復了一下心情,緩和口氣道:「夫人那裡已經通報過了?你去告訴她,我晚飯前會去看她。」
狄春忙道:「都通報過了。夫人說她身體不便,讓老爺不用惦記,還是與三少爺好好聚聚為要。」
狄仁傑沉默著。過了會,他突然想起什麼,問道:「狄春,有沒有替我將名帖送到范老先生那裡?」
「送是送到了。只是,范老先生已經在幾日前故去了。」
「什麼?」狄仁傑很是詫異。
狄春便又將那日送名帖的經過詳詳細細地給狄仁傑說了一遍。說完,雙手呈上范夫人的名帖。
狄仁傑把名帖拿在手上,顛來倒去的看了幾遍,長嘆一聲道:「沒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念著那名貼上的名字:「馮氏丹青,這名字倒有些意思,看樣子應該是位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女子。我這位范兄,那麼多年來一直禁絕慾念守身如玉,信誓旦旦要以童子元陽之身修道,卻不想在晚年自破其戒,還留下一位寡妻,說來終不能算是個有恆念之人。」
狄春好奇地問道:「老爺,我怎麼從來不曾聽你說起過這位范老爺?」
狄仁傑道:「我與他兩家也算是世交,小時候也曾一起嬉鬧玩耍過。只是他這個人性格孤僻,又對岐黃之術有特殊的偏好,研究起醫藥來簡直是入魔入痴,對人情世故卻是一概不理,脾氣亦十分難於相處。不過他的醫術卻是我所見過的最高的,當年我在并州任職期間,景輝年紀尚小,體弱多病,多方調治總不能見效,後來還是請他開了幾劑方子,服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果然就將身體徹底調理好了。否則,你這位三少爺哪會有現在這麼活蹦亂跳?說不定到今天還是個病秧子。如今想想,當時也是多事,乾脆讓他就做個病秧子,我也少生這許多閑氣!」
聽到最後一句話,狄春不由低下頭暗自發笑。
狄仁傑接著道:「那時候,因為他對景輝有恩,他自己又從年輕時就立志不娶妻不生子,我和夫人還特意讓景輝去向他認了義父。不過這些都是在你出生以前發生的事情了,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狄春問:「老爺,那為什麼後來您倒不與這位范老爺來往了?」
狄仁傑道:「一則我被調入長安任大理寺卿,離開了并州,這麼多年都沒有回來,故而沒有機會相聚;另則也是因為他一年比一年沉浸在醫理藥學之中,對塵世之事一概置之不理,甚難交流,近年來更是深陷於修道煉丹,期求長生的妄念中無法自拔。你知我素來討厭這些邪恁之說,當然也就沒有興趣再與他往來。這次,如果不是因為元芳,我也斷斷不會……唉,真所謂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啊。元芳自邗溝案後身體始終不能徹底復原,精神也不太好,我本來是打算趁這次回鄉,請范兄替他好好診治一番。雖說對其人已十分厭惡,但為了元芳,我也可以容忍,卻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狄仁傑的聲音低落下去,陷入了沉思。
狄春等了會,看他沒有動靜,就躡手躡腳地往門外退去。剛推開門,狄仁傑突然問道:「你剛才說,有人報官,稱范其信是被人謀殺的?」
「是啊,老爺,法曹大人和另一位都尉沈將軍都這麼說。這案子都報到了大都督府衙門了。不過,最近這兩天,小的也出去略略打聽過一番,卻沒聽說官府再有什麼動靜。」
「嗯。」狄仁傑點點頭,招手道:「沒讓你走呢,急著溜什麼。你過來看看這個。」
狄春趕緊回到狄仁傑的書案前,一看案上放著塊風乾骯髒的蓬燕糕,納罕道:「老爺,這不是咱們并州特產蓬燕糕嗎?您想吃這個啊,我馬上讓人去東市上買。廚房裡也可以做,不過要等晚飯時才能得,眼面前吃不到。」
狄仁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啞然失笑:「你這小廝,一說起吃來就口齒伶俐了許多。我不是要吃這個,我是讓你幫我看看,這塊蓬燕糕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狄春對著那塊髒兮兮的糕,左看右看了半天,道:「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就是,嗯,這塊糕顏色似乎不太對。」
「顏色?這糕染了泥土,自然會黑灰些。」
「老爺,不是黑灰。蓬燕糕都是用上等的白面做成的,應該雪白雪白的才對。就算是染了泥灰,也不該是這個褐色啊?」
狄仁傑覺得有理,忙再仔細端詳,果然這糕的面色不是純白,而是淺褐色的。他從糕上輕輕掰下一角,裡面也是同樣的淺褐色,狄仁傑點頭道:「這褐色不是染上去的,而是這面里摻雜了其它的東西,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顏色。」
他直起身,對狄春說:「狄春,你把這塊糕妥當地保管起來,這可能是個重要的證物。」
「是,老爺。」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幫我更衣吧,我現在就去後堂看夫人。」
時值深秋,日短夜長,才剛到酉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狄仁傑見過夫人,和她略談了一會兒,看她疲乏就離開了。從後堂沿迴廊慢慢踱去,經過花圃,花匠正在培土,木架上整齊擺放著的盆栽全都是各個品種的蘭花,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幾盆淺綠色的素心寒蘭了。狄仁傑看見,李元芳正安靜地站在花圃前,便走過去,輕拍下他的肩,笑道:「元芳,怎麼你也有這賞花的閒情逸緻?」李元芳回頭,也笑道:「大人,我怎麼懂這些。再說,您這裡一朵花也沒有,我就是想賞花也無從賞起啊。大人,我在等您。」
「哦,有事嗎?」
李元芳略一遲疑,道:「大人,狄春說今晚上是您的三公子為您準備的家宴,我參加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元芳,你是我的貴客,況且今晚上也沒有別人。夫人身體不便,很多年都不出房門了。因此今晚也就只有我與景輝和他媳婦那一家人,本來就人丁不旺,如果你再不來,就更顯冷清了。」
李元芳點頭道:「元芳遵命便是。」
「唉,這個狄景輝,說要給我接風,自己到現在連個影子都見不到。元芳,咱們一起去二堂坐著,邊喝茶邊等吧。」
剛要邁步,狄春興沖沖地跑過來,道:「老爺,李將軍,你們都在這裡啊。老爺,少奶奶來了,在二堂呢。」
狄府二堂裡面燈火輝煌,正中放置著精雕細刻的金絲楠木桌椅,兩邊還面對面地設置了一對色彩斑斕的孔雀牡丹屏風,顯得十分富麗華貴。
狄仁傑在門外看到這番情景,眉頭緊皺,低聲問狄春:「這些東西都是哪裡來的?」
狄春也低低聲音答道:「三少爺送來的,專為給您接風。」
狄仁傑正要說什麼,二堂里端坐在下首椅子上的一位錦衣女子款款地站起身來,向狄仁傑行了個禮,道:「公公萬福。」
「秋月啊,一向可好?孩子們都好嗎?」狄仁傑緊走幾步踏入二堂,笑眯眯地端詳著這位三兒媳。
「托公公的福,秋月一切都好。孩子們也都很好。」陳秋月姿容秀麗,衣飾華貴,通身上下都是出自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氣派。只是眉心微蹙,眼波流轉間帶出一絲淡淡的愁容。
狄仁傑介紹道:「秋月,這位是李元芳將軍。元芳,我的三兒媳,陳氏秋月,她的父親便是并州長史陳松濤大人。」
「李將軍。」
「陳夫人。」
兩人隔了五尺開外,互相施禮。狄仁傑一旁冷眼觀察,只見李元芳秉承禮儀,目光始終不曾落到陳秋月的身上,但陳秋月卻在施禮之際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元芳,臉上陰晴不定,表情十分複雜。
三人各自落座,奶娘領上狄景輝的一雙兒女,都是齔髫小童,生得粉雕玉琢,見到狄仁傑,便圍在他身邊「爺爺、爺爺」地叫個不停,直惹得狄仁傑心花怒放,愛不釋手。享受了一會兒天倫之樂,狄仁傑讓奶娘把兩個孩子帶到後堂,去見奶奶。
喝了口茶,狄仁傑漫不經心地問道:「秋月啊,你可知景輝在忙些什麼?」
陳秋月冷冷地回答:「公公,媳婦不知道。」
「哦。」狄仁傑也不追問,又道:「長史大人近來可好?待我安頓下來,倒是應該去拜訪一下陳大人。」
「公公,家嚴很好。家嚴也很惦念公公,今天就囑咐秋月問您什麼時候方便,家嚴要來向公公請教。」
「哎,我已致仕,是個閑人了。長史大人為國為民日夜操勞,當然應該是我去拜訪他了。」
「請公公不要再客氣,否則就是為難媳婦了。」陳秋月答話言簡意賅,頗有些不耐煩,眼睛一直朝堂外看去。狄仁傑不露聲色,默默地喝茶。
二堂上一片寂靜,傭人們已經把燈燭全部點起,搖搖曳曳的燭火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茶喝過三巡,狄景輝仍然沒有露面,陳秋月的神情也越來越不安。突然,狄仁傑沉聲道:「狄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狄春連忙答道:「老爺,剛過戌時。」
「不等了,我們入席。」
傭人們開始悄無聲息地一道道上菜,狄仁傑的臉色亦隨之越來越難看。沒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珍饈佳肴,狄仁傑也早已面沉似水,只一言不發地端坐在桌前。
就在此時,隨著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狄景輝急匆匆地撞了進來。他一眼看見桌前坐著的狄仁傑,臉上微微泛起激動的神色,跨前一步,作揖道:「父親。」李元芳和陳秋月同時站起身來。
狄景輝等了一會兒,見狄仁傑不理他,倒也並不在意,似乎很習慣父親對他的這種態度。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下陳秋月,就把臉轉向李元芳。他上下打量著李元芳,高聲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將軍吧。」
李元芳抱拳行禮道:「在下李元芳。」
狄景輝正要開口,狄仁傑沉聲道:「你設的接風宴,你自己到現在才來,是何道理?」
狄景輝爽朗地笑道:「父親,兒子還不是為了讓您喝到咱并州最好的三勒漿。因怕下人們不懂酒的好壞,這才親自去城外的波斯酒肆挑選,誰知道回來的路上,那下人居然失手將酒斛打翻,只好又多走了一趟,故而來晚了。」
狄仁傑哼了一聲,看這三人還都站著,便先示意陳秋月坐下,又招呼李元芳道:「元芳,景輝比你略大幾歲,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稱他一聲景輝兄吧。」李元芳點頭稱是,狄仁傑按按李元芳的肩,讓他坐下,這才向狄景輝抬了抬下巴,道:「你也坐下吧。」
狄景輝在父親對面坐下,看了看滿桌的酒菜,皺眉道:「怎麼?一點兒都沒有動?難道這些菜肴不合口味?」目光一閃,他又道:「哦,我知道了,是缺少美酒佐餐啊。來人,把那斛三勒漿送上來。」他親自起身,給每人斟了滿滿一杯,舉杯道:「父親,李將軍,景輝給你們接風了。」
狄仁傑冷冷地道:「多謝你的美意,可惜我從來不喝這種酒,只能心領了。」他又轉頭對李元芳道:「元芳,你身上還有傷,也不要喝酒。」狄景輝一愣,臉色略變陰沉,乾笑道:「也好,那我就自干為敬吧。」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看看桌上的菜肴,高聲叫道:「狄春!讓人去把老張從廚房叫過來。」隨後又給自己倒上酒,接連喝了好幾杯。
狄春把老張領到桌前道:「三少爺,老張來了。」
「啊,好,來的好。老張,你給老爺介紹介紹這桌酒席的好處,說得好有賞!」
老張答應一聲,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來:「這道菜叫白沙龍,是用馮翎產的羊,只取嫩肉爆炒而成;這道菜是駝峰灸,駝峰是從西域專運過來的;這木煉犢是以羊犢肉用慢火煨熟,在將帶調料的水全部收干;這五生盤是羊、豬、牛、熊、鹿5種肉細切成絲,生腌后再拼製成五花冷盤;這金粟平是魚子醬夾餅;還有這紅羅丁是用奶油與血塊製成的冷……」
「夠了!」狄仁傑厲聲喝道。老張被嚇得一抖擻,狄春趕緊把他拖了出去。
狄景輝此刻已經差不多喝掉了半斛酒,聽見狄仁傑這一聲,大刺刺地問道:「怎麼了,爹?看來,這桌子菜也不合您的口味?」
狄仁傑怒視著狄景輝,道:「我來問你,這桌酒菜市價要多少錢?」
「這個嘛,還真不好說。就是再有錢,市面上您也沒處買去。像這駝峰、魚子醬、熊、鹿什麼的,都得到胡人開的店鋪里去特定,配的調料香料也是珍罕稀有,就連這老張也是兒子從西京長安那裡花大價錢請來的,您說要花多少錢?」狄景輝挑釁地說。
狄仁傑強壓怒火,又道:「好,那我換一種問法,以你一個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辦多少桌這樣的酒席?!」
狄景輝冷笑道:「爹,您不會是要考兒子的算學吧。您老人家不會忘了吧,景輝可是十九歲就明經中第,這麼點簡單的算術還是難不倒兒子的。如果您老人家真要考我,倒不如再接著問,兒子這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買幾幅您面前的楠木桌椅,可以置幾座您身邊的嵌金屏風,可以換多少這桌上擺的密瓷碗碟和琉璃杯盞,可不可以置得下兒子在城南那座五進的大宅院,以及您兒媳頭上身上的華服盛妝,我母親每天都要服用的東蟲夏草……」
陳秋月顫抖著聲音道:「景輝,別說了,你喝醉了。」
狄仁傑道:「讓他說!」
狄景輝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喝醉?我這樣的酒囊飯袋可不那麼容易喝醉。再說了,喝醉了又如何?也不像人家什麼大將軍的那麼金貴,時時刻刻需要保重身體。」
李元芳猛一抬頭,目光像箭一樣射向狄景輝,但又慢慢移開了。
狄仁傑道:「狄景輝,這就是你給我辦的接風宴?從一見面,你可曾問過我回鄉的緣由,你可曾問過我一路上的經過?難道遲到懈怠,擺闊炫耀就是你給我接風的方式?!」
「哼,兒子倒是想問,您給過兒子機會嗎?再說了,兒子就是問了,您會說嗎?您可是國之宰輔,朝中棟樑,全身上下擔負的都是國家機密,兒子哪裡有資格知道您的事情。不過這回兒子倒是看出來了,您別不是奉了皇上的命,又要當什麼欽差大臣,微服來查您兒子的違法貪墨之罪吧?」
「景輝!求求你不要再說了。」陳秋月已經帶著哭音了。
狄景輝咬著牙道:「為什麼不說。我花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錢,我又不怕。」
狄仁傑已然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李元芳站起身來,道:「大人,元芳告退了。」
狄景輝攔道:「李將軍,你可別走。你走了我爹怎麼辦?他對我不待見,把你可是當寶貝似的,哪次寫回家的信裡面不要誇你幾句。景輝還想向李將軍學幾個哄我爹的絕招呢。」
狄仁傑道:「元芳,你去吧。」
「是。元芳先告辭了。」李元芳向眾人一抱拳,轉身往堂外走去。
狄景輝對著他的背影道:「哼,我還道是什麼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今天看來不過靠的是卑躬屈膝言聽計從來討人歡心。」
狄仁傑狠狠地一拍桌子:「狄景輝!你給我住嘴!」
李元芳剛跨出二堂門,他停下腳步,緊緊地捏起拳頭,站了一小會兒,才又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狄仁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聲道:「狄景輝,你也走吧,你們都退下吧。」
狄景輝還想說什麼,陳秋月拉住他的胳膊,含著眼淚向他拚命搖頭。狄景輝這才稍稍鎮定了一下,向父親做了個揖,與陳秋月一起離開了二堂。
後堂的東廂房是狄景輝和陳秋月在狄府的卧室,三開間的套房,層層疊疊地掛著山水織錦的幃簾,一床一塌、一架一櫃,無不風格簡練色調淡雅,蓮花樣的銅香爐里飄出百和香令人鎮靜安然的香氣,但此刻似乎也無法讓狄景輝安靜下來。他在屋子中間不停地來回走動著,陳秋月默默地坐在榻邊,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她悠悠地開口道:「景輝,你今天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狄景輝不耐煩地答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你再問一遍幹什麼?」
陳秋月抬起眼皮,神情倦怠地道:「景輝,你那些話騙騙公公也就罷了。他老人家畢竟多年沒有回太原了。可你騙不了我。城外哪裡有什麼波斯酒肆?再說,太原城最好的三勒漿就在你自己開的酒肆裡頭,又有什麼必要捨近求遠?」
狄景輝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直直地盯著陳秋月:「你倒是精明,不愧是陳長史大人的千金小姐。既然你這麼有見識,怎麼不幹脆去告訴我爹我撒謊了?」
陳秋月道:「景輝,你不要這麼焦躁。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麼了?你,你是我的相公啊。」
「哼,相公?恐怕你想知道內情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爹吧!」
陳秋月長嘆了口氣,道:「景輝,你一定要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可我能感覺到你必是碰上了天大的難事,否則今晚上你也不會如此煩躁,你平時不是這樣的。」
狄景輝繼續在屋子裡走動著,沒有說話。
陳秋月道:「景輝,公公是那麼精明謹細的一個人,他現在正在氣頭上,也許一時察覺不到你言語中的破綻,等他冷靜下來,一定能發現你的問題。」
狄景輝哼了一聲。
陳秋月又道:「還有那個李元芳,你何苦無端得罪於他?我聽說他是個非常有本領的人,又深受公公的信任,這次公公返鄉把他帶在身邊,還說不好是出於什麼目的。你今天這樣對待人家,不是白白地又給自己樹了個敵人?」
狄景輝道:「我還不需要你來教訓我!我就看不慣那個李元芳在父親身邊那副諂媚的樣子,他如果不是深有城府會揣摩父親的心思,又怎麼能夠得到父親如此信任?這樣的人,我偏要打打他的氣焰!」
「唉。」陳秋月深深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狄景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往外就走。陳秋月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緊緊地扯住他的衣袖,緊張地問:「景輝,你要幹什麼?你又要出去嗎?」
狄景輝「嗯」了一聲,也不多話,就要掙開陳秋月的手。
陳秋月突然提高了聲音,道:「不,景輝,我不讓你走。你別走!」她顫抖著手抱住狄景輝的身子,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景輝,你夜不歸宿已經有半年多了,每天晚上我都是一個人睡,我,我,我很孤獨,很孤獨……求你了,今天好不容易回一次公公婆婆的家,你就留下來,不要再出去了,好不好?」
狄景輝看著她悲傷的臉,略略有些遲疑了,他抬起手,輕輕撫摸了下陳秋月的秀髮,眼中流露出隱隱的不舍……突然,他又一把甩開了陳秋月籠著自己的手,抬腿就走。
陳秋月向後退了幾步,抬起頭,看著狄景輝的背影,顫聲道:「你,你又要去找那個小賤人是不是?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把你害死的!」
狄景輝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是三品宰相的兒媳,四品長史的千金,不用我來教你怎麼恪守婦道吧?!」話音未落,他就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陳秋月獃獃地站著,愣了好一會兒,眼淚不停地往下落,終於忍耐不住,撲倒在桌上出聲地哭泣起來。
此刻,狄仁傑在書房的案前,已經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他的臉上籠罩著深深的疲憊的神情,一下子似乎蒼老了好幾歲。
狄春輕輕地開門進來,走到案前,狄仁傑聽到動靜,招呼了一聲:「元芳。」
「老爺,是我。」
「哦,是狄春啊。」狄仁傑應了一句,又發起呆來。
「老爺,小的看您一晚上什麼都沒吃,就讓廚房下了碗麵條,做了幾個清淡的小菜,您就在這裡用吧。」狄春說著,打開提來的食盒,在桌上布起碗碟來。
狄仁傑朝桌上看了看,對狄春道:「先放在這裡吧。哦,元芳和秋月今晚上也什麼都沒吃,你也給他們房裡送些過去。」
狄春道:「給李將軍和三少爺房裡都送過去了。」
狄仁傑問:「三少爺在做什麼?」
狄春猶豫了一下,回道:「老爺,三少爺他又出門去了。」
狄仁傑擱在桌上的手一顫,道:「他又出去了?他,他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他看看低頭侍立一旁的狄春,嘆口氣,道:「狄春啊,你說說看,我是不是對景輝太過嚴苛了?」
狄春沉默著。
狄仁傑彷彿陷入了回憶之中,自言自語道:「景輝一出生,他娘就得了病,從此卧床不起成了個廢人。他缺少母親的照料,從小就特別病弱,而我公事繁忙對他關心地更少……後來幸虧范兄妙手回春,否則真不知道他能不能長大成人。我總覺得虧欠了他很多,他又特別聰明直率,性格是他們三兄弟裡面最像我的……我曾經對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可是今天,今天,他卻成了這個樣子。是我的責任,我的責任啊。」
狄春安慰主人道:「老爺,您別太難過。其實小的能看出來,三少爺心裏面是很孝順您的。今天三少爺一定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了,他平時不這樣。」
狄仁傑又道:「別的倒也罷了,反正為了他棄仕從商,奢侈驕橫的作為我們也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可是今天,他居然對元芳都說出那麼過分的話,他不是不知道,元芳是我的客人。」
狄春道:「老爺,我想李將軍不會在意的。」
狄仁傑搖頭道:「你不懂。」
狄春小心翼翼地問:「老爺,要不要小的去把李將軍請過來?」
狄仁傑嘆口氣:「今天就算了,我要好好想想。」
并州城外,恨英山莊。
恨英山莊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莊院,佔地相當大,從山下的庄門往上望,幾乎看不到頭。山莊裡面除了稀稀落落的幾座殿舍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草木和間雜其中的水流,這些水流沿著山勢從上而下蜿蜒曲折地流淌,每到一處平坦之地,便匯聚成一個水池,每個水池邊都建有一座涼亭或者殿宇。和此前狄仁傑與李元芳在太行山中碰上的熱泉相仿,這裡的水流和池塘也都一律冒著熱氣,使整個山莊都籠罩在一片迷茫的煙霧之中。
山莊最大的一座殿宇建在山坡上,一色松木的外牆,顯得十分素樸。然而進到殿內卻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整個前殿里是一個碩大的蓮花狀水池,白玉的池壁上雕刻著龍頭,熱泉水從龍頭潺潺流出,源源不斷地注入池中。從池邊拾級而上就到了後殿,後殿中央卻只放置了一幅同樣白玉雕鑄的巨大坐榻,別無其它家什。令人驚異的是,整個後殿牆上繪製著五彩斑斕的巨幅壁畫,畫面上是諸神歡宴群仙聚會的場面,觀之令人神往也令人感嘆。
馮丹青身披皂紗,倚靠在白玉榻上,手邊擱著的正是狄仁傑的名帖。她宛如秋水般的一雙美目凝視著前方,端麗絕美的面容上呈現出如夢如幻的幽怨之色。
恨英山莊的總管范泰走進殿來,朝馮丹青施了一禮,道:「夫人。」
馮丹青冷冷的嗯了一聲,緩緩坐起身來,看了看范泰,問道:「怎麼樣?都打聽到了?」
「打聽到了。狄仁傑已經在今天下午到達了并州狄府。」
「還有其他人嗎?」
「有,有一個叫李元芳的和他一起來。」
「嗯,我知道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別的倒沒什麼特別。并州官府這兩天沒有動靜,對於老爺的死似乎沒有往下追究的意思。」
馮丹青輕輕地哼了一聲,道:「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要做好準備。這個狄仁傑以斷案如神聞名於世,我倒還不知道他居然也是老爺的舊友。他如今一定已經知道了老爺的死訊,會採取什麼行動,還不好說。」
范泰道:「夫人不必過慮,小的這邊已經安排的妥妥帖帖,那狄仁傑畢竟好多年沒有見過咱們老爺了,我想他就是再有本領,也難看出什麼端倪來。」
馮丹青注意地看了一眼范泰,臉上飛起一抹嫵媚的春色,柔聲道:「范泰,如今這恨英山莊可就全靠你了,我馮丹青也都全靠你了。」
范泰趕忙抱拳拱手:「夫人,這是范泰的榮幸。范泰願為夫人效犬馬之勞。」
馮丹青點頭微笑道:「你先去吧。」
看著范泰轉身走出殿門,馮丹青臉上那抹熏熏然的姣妍突然消失了,她的眼睛里閃出惡狠狠的凶光,咬牙切齒地低聲念出一句:「狗奴才!」
她從玉榻上下來,慢慢走向前殿的蓮花池,突然,殿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馮丹青一瞧見這年輕女子,立即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冷笑一聲道:「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呢。」
年輕女子也毫不示弱地逼視著馮丹青,答道:「我為什麼不敢回來?這裡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不要以為如今師父一死你就可以當家作主了。」
「笑話,不是我當家作主,難道還是你當家作主不成?陸嫣然,我看你還是趕緊去找你那位狄家三公子廝混吧。」
年輕女子飛紅了臉,恨恨地道:「我的事情你管不著。想把我從恨英山莊趕走,你休想!」
馮丹青忽然微微一笑,走到陸嫣然面前,嬌聲道:「嫣然,你又何必如此敵視於我。這幾年來,我對你還是不錯的。讓我來給你一個建議,咱們兩個還是應該攜手互助,一致對外。這恨英山莊裡面,有你我各自想要的東西,我們為什麼不好好合作,各取所需呢?」
陸嫣然「呸」了一聲,道:「馮丹青,你不要用你這副狐媚的樣子來噁心我。恨英山莊里有你想要的東西,卻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留在這裡,只是不想看到你毀了我師父苦心經營的一切,更要為我師父不明不白的死討一個公道。」
馮丹青輕輕一揮手,道:「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你一心想要作死,我也沒必要攔你。唉,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陸嫣然轉身欲走,馮丹青突然在她身後道:「狄家老先生狄仁傑大人回到太原了,你知道嗎?」
陸嫣然不吱聲。
馮丹青又露出嫵媚的笑容,道:「狄大人是什麼樣的人,大概你聽你那位狄三公子也提起過吧?狄大人是老爺的故交,我正想請他來山莊一敘,不如你就替我去請上一請?」
陸嫣然猛地轉過身來,盯著馮丹青道:「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還能打什麼主意?不過是想讓狄大人早點見見他這位娶不進門的兒媳美人罷了。」
「你!」陸嫣然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就蓄滿了屈辱的淚水,這雙眼睛竟是碧綠的,像兩潭碧水更似兩塊翡翠,美得讓人心痛。
馮丹青悠悠地嘆了一口氣,道:「話已經說了,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我想你一定會去的。」
陸嫣然咬了咬嘴唇,走了出去。
馮丹青坐到蓮花池邊,抬頭看著後殿的壁畫,一動不動地宛然變成了一尊玉美人。
狄府,後花園。
這一夜是那樣的長,好像總也到不了頭。三更已過,狄府裡面一片寧靜,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連颳了一天的風都彷彿睡著了,牆邊的枯竹一動不動地站在蒼白的月色中,乍一看像泛著幽幽綠光的鬼影。
李元芳吹滅了桌上的蠟燭,走出屋子,輕輕地闔上房門,沿著迴廊慢慢朝後花園走去。停在花圃前的牆邊,他靜靜地站著,似乎在想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自從邗溝案以後,他就常常夜不能寐,甚至徹夜難眠,尤其是身體特別疲憊的時候。從接風宴上回來,他就知道,今天肯定又是個不眠之夜,於是乾脆連上床都免了,只是坐在燈下看書。現在,他想在這個午夜的花園中站一站走一走,不為別的,就為這一片寂靜。
但是偏偏連這樣的一點要求都無法得到滿足。就在牆根下,他聽到了牆外傳來的低低的耳語聲。他側耳聽了一下,聲音又消失了。李元芳朝牆頭看了看,輕輕一躍,就無聲無息地站到了高過牆頭的一棵絨樹的枝杈上。他銳利的目光沿著外牆搜索著,果然在靠近後院門外的牆邊,看到了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兩人都是一身夜行打扮,正在悄聲商量著。
「今兒晚上還真是夠冷的。咱們倆沒頭沒腦地還要在這裡呆多久啊?」
「唉,有什麼辦法,頭說要監視狄府,咱們就監視唄。」
「可問題是,到底要監視什麼,頭兒也沒告訴咱們啊。這可讓人怎麼辦?」
「頭兒不是說了嗎?讓我們監視異動。」
「廢話!異動是什麼東西?有隻黃鼠狼鑽進去了算不算異動?」
「行了,你就別抱怨了。再忍忍,三更都敲過了,到天亮咱們就可以撤了。」
「是啊,也不知道前門的兄弟們發現異動了沒有?」
說話聲停止了,兩人拉開了距離,繼續執行他們的任務。李元芳掉轉頭去,往前院方向看過去,果然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發現了一個人影,看來狄府周圍已經被布上了嚴密的監控網。他想了想,飛身而起,在幾棵樹間展轉騰挪,很快找到了一個最佳的觀察點,便悄悄地隱蔽在了樹葉的後面。
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撒落在地,照出秋夜的凄涼。李元芳聚精會神地等待著「異動」的出現,對於不習慣這種等待的人來說,恐怕真的是一種折磨,但是李元芳的直覺卻在告訴他,今夜的等待一定會有收穫。
果然,遠遠地從巷子另一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個身影猶豫不決地朝狄府的方向摸過來,然而就在離開狄府還有好幾丈開外,這個小身影突然被人騰空抱起,他剛張嘴要喊,嘴就被捂得嚴嚴實實,他的手臂被死死夾住了,只好拚命地蹬腿,卻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就這樣,直到兩三條巷子以外的一棵大樹下面,抱起他的人才把他放了下來。小孩子撲通一聲坐到地上,漲紅臉瞪著抓他的這個瘦瘦的高個子男人。
李元芳站在這孩子的面前,抱起胳膊打量著他,這男孩子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長得十分瘦小,臉蛋上泥一道灰一道,看不太清楚五官長相,但是一雙眼睛卻很清澈明亮。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破爛不堪,髒的辨不出顏色。此刻這小男孩仰著臉,目露凶光,活像頭受了驚嚇打算要拚命的小獸。李元芳慢慢地蹲下身子,饒有興緻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道:「我們見過面,對不對?不,準確的說,是你曾經見過我,而我卻沒有見過你。」
小男孩朝他翻了翻白眼,不說話。
李元芳又問:「前天在山道上,草叢裡面窺探我們的就是你吧?後來把我們引到山間熱泉的也是你吧?再後來在那個荒僻的道觀裡面,夜晚的哭聲還是你吧?」
他注視著小男孩的眼睛,仔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
小男孩被他逼視地垂下了頭,但依然緊閉著嘴,一言不發。李元芳的眼裡突然掠過一道冷光,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最後一個問題:那個死在山道上的人是誰?」
小男孩被他的語氣和目光嚇得渾身一哆嗦,驚恐不安地轉動著眼珠,突然跳起身來就跑,可憐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李元芳伸手一提腰帶,拎回來扔在原地。小男孩有些絕望了,他扁了扁嘴,眼睛裡面突然充滿了淚水,卻又狠命咬著牙不肯哭出來。
李元芳輕輕地嘆了口氣,在小男孩的身邊坐下來。他語氣和緩地說:「你這個孩子,真是夠神秘的。其實我沒有惡意,我是想幫助你。」
小男孩突然開口了,惡狠狠地道:「我才不信呢!」
李元芳一愣,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
「我不是啞巴,你才是啞巴呢!」
李元芳被他沖地啼笑皆非,只好搖頭道:「隨便你說吧。那麼,既然你不是啞巴,是不是可以回答我剛才的那些問題?」
小男孩一扭頭,道:「你休想,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李元芳道:「那好吧,那你也休想離開了。很好,反正我也睡不著覺,咱們就在這裡一起耗著吧。看誰能耗過誰?」
小男孩嘟起嘴,背對李元芳坐著。李元芳也不理他,靜靜地靠在樹上,仰望著深黑色的夜空。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聽到一些奇怪的「咕嚕嚕」的聲音,他又注意聽了聽,笑道:「哎,你多久沒吃東西了?是不是很餓了?」
他轉到男孩面前,說:「這樣吧,我先帶你去吃東西。等你吃飽了,再決定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怎麼樣?」
小男孩咽了口口水:「就算你給我東西吃,我也什麼都不會告訴你的。」
李元芳一點頭:「嗯,你倒是有點骨氣。那咱們就走吧。你最好閉上眼睛,免得嚇破了膽子。」他向男孩子一伸手,就把他抱在身上,輕輕一點足尖,飛身躍上旁邊的院牆,幾次騰躍就來到此前觀察動靜的那棵大樹上。他目光一掃,看到那幾個夜行人還在狄府院牆外恪盡職守。李元芳輕輕自語了一句:「為以防萬一,對不住了。」從樹上輕輕掰下兩根細細的樹枝,一揚手,兩根樹枝迅疾地朝最近的兩個黑衣人飛去,兩個人連吭都沒吭一聲,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李元芳又觀察了一遍周圍的情況,確認沒有任何問題,這才騰空而起,輕巧地越過狄府的外牆,穩穩地落在後花園裡。四周依然一片寂靜,他稍稍調整了下呼吸,繞過迴廊,連轉兩個彎,就來到了自己的房前,推門進屋,把懷裡的小男孩往椅子上輕輕一放,轉身關上了房門。
李元芳點亮桌上的蠟燭,回頭一看,小男孩目瞪口呆地傻坐在椅子上。
「你怎麼了?嚇傻了?」李元芳也坐到桌前,微笑著問道。
男孩吐了吐舌頭,道:「原來你還會飛啊,這麼大的本事!」
「本事?我有什麼本事?連個小孩子都不肯聽我的話。好了,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吧。」
李元芳皺起眉頭,看看桌上的碗碟,有羊肉餡餅,幾樣小菜,牛肉清湯,還有一大碗飯。這些都是狄春晚上送過來的,他還一點兒都沒有動。
「可惜全都涼了,湊合湊合吧,你喜歡吃什麼就隨便拿。」
男孩雙眼放光,伸手一把抓起羊肉餡餅,大口大口地嚼起來。李元芳看著他的吃相,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沉,擒住男孩的手,道:「你慢點吃。」又倒了一小碗湯給他,看他吞幾口餅喝一口湯,吃相文雅了些,才鬆了口氣。又看他吃了一會兒,畢竟一晚上什麼都沒有吃,李元芳也覺得餓了,就乾脆給自己也盛了碗飯,拿起筷子,就著冷冰冰的湯和菜,吃了起來。
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李元芳進屋時只點亮了桌上的一支蠟燭,僅夠照亮桌前的一小塊地方,此刻就在這片微弱的紅色光環中,一大一小兩個人,津津有味地悶頭吃著冷盤冷飯,倒好像是在品嘗著什麼美味佳肴。
男孩子吃得差不多了,他偷偷瞥了眼李元芳,看他絲毫沒有注意自己,就悄悄地從右手的袖管里探出一件東西來,突然揮起右手,朝李元芳的面門直扎過去。李元芳還確實沒有防備這一著,雖然反應迅速,立即閃開臉用左手一擋,誰知那東西鋒利無比,左手臂上立時就被深深地拉出了長長的一條血口,李元芳反手一記耳光,只打得那小孩原地轉了兩圈,往前撲倒在地,嘴裡咬著的半塊餡餅跳出來,那件兇器也丁當地落在地上。
李元芳瞧了眼左臂,血順著拉破的衣袖不停地往下淌,他氣地臉色發白,拎起那暈頭轉向的孩子,往桌上一按,咬牙切齒道:「你這小孩怎麼如此狠毒?」
男孩只道自己這回在劫難逃了,嚇得全身不停地哆嗦,眼淚終於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李元芳氣呼呼地盯了他半天,自己取出塊手帕裹了手臂上的傷口,坐在男孩子的對面,不再看他,一個人生著悶氣。
小男孩卻越哭越起勁,嗚嗚咽咽的聲音越來越響,李元芳瞪了他一眼,道:「你還有臉哭!小聲點吧,想把所有的人都招來嗎?」
「嗚嗚,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嗚嗚……」
李元芳感到有點莫名其妙:「我害死了你哥哥?什麼意思?你哥哥是誰?」他思索著,恍然大悟道:「原來那個人是你的哥哥。難怪,可是我並沒有害死他。」
「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的,他就死在你手上。」
「他確是死在我手上,但我卻沒有害他。說實話,他死得十分蹊蹺,我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死的。不過當時看他那樣子,似乎是吃東西噎死的。」
小男孩不說話,還是不停地哭。李元芳嘆了口氣,端起他的臉蛋看看,上面清清楚楚的幾根指印,李元芳搖搖頭,輕聲道:「還是打重了。我還從來沒有打過小孩子。」他想了想,又道:「對不起,你哥哥死時的情景太特別,早知道我就不讓他吃那些糕,也許他就不會死。不過你要相信我,你哥哥的死因,我一定會查清楚。」
男孩子停住了悲聲,道:「我本來看著他的,可後來太困了睡著了,他就跑掉了,等我看到他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
「他是不是有什麼病?」李元芳問。
男孩子搖搖頭,又不說話了。李元芳知道一時問不出什麼,就從地上撿起剛才的那個兇器,卻是塊猶如水晶一樣的透明物,周邊銳利無比,他左看右看不得要領,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我還從來沒見過。」
「還給我。」
「那不可能。這東西就留在我這裡了,你帶著它太危險。」
接著,李元芳又自嘲地笑了笑,道:「這個世上能把我傷到的人可不多啊。今天的事情要是傳出去,肯定會有人對你佩服地不得了。」
「真的嗎?」男孩子聞聽此言,興奮起來。
李元芳沒好氣地道:「那是自然,不過我的臉可就丟盡了。」
男孩好奇地看著他,問道:「我刺傷了你,你好像一點兒都不生氣?」
「嗯,我沒那麼容易生氣。」說著,李元芳朝窗外張望了一下,道:「天快要亮了,我不能再把你留在此地,你家住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
「我沒家……不過可以去城東的土地廟,是個破廟,平時從沒人去,藏在那裡很方便,以前我和哥哥沒地方住的時候在那裡住過一陣子。」
「好吧,你來指路。」
這個城東土地廟果然是個躲藏的好地方,周邊雜草叢生,但是轉過一條小巷就是集市,跑起來很容易混入人群,廟后又有一大片荒草地,再往外就是一樣望不到頭的大片樹林。李元芳觀察了一番,心中暗暗讚許,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挑的好地方。男孩坐在廟前的台階上,李元芳在他腳邊放下些銅錢,道:「餓了就自己去買點吃的。」轉身要走,又回頭道:「我有時間會到這裡來看你。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可以在今天咱們說話的那棵大樹下面留個字條給我,我每天都會去看。記住,不要再靠近狄府,那裡不安全。」說到這裡,他忽然問了一句:「你去狄府不是要找我,你不可能知道我在那裡。你是要去找誰?」
「不找誰。」
「嗯,還是不肯說,沒關係,以後你一定會告訴我的。我走了。」
他走了幾步,停下來,背對著那孩子,問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我叫韓斌,別人都管我叫斌兒。」
李元芳回頭對韓斌笑道:「斌兒,好名字。你會寫字嗎?」
「我會!哥哥教過我很多。」
李元芳點點頭,縱身一躍,走了。
他回到狄府外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了,那些監視的人連同被他打翻的都一個不見了。他還是循原路返回,路過後堂狄仁傑的卧室,聽到裡面傳來咳嗽的聲音,狄仁傑習慣起床很早。李元芳在屋外站了一會兒,方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