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亂局1
在告別母親的兩個多時辰之後,楊霖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絕望之中。這絕望就像越抽越緊的繩圈,將他的脖頸死死纏繞,令他感到難以形容的窒息,和無法擺脫的幻滅。
金城關與蘭州城隔黃河相望,但與蘭州城的繁榮喧鬧相比,金城關要荒僻冷清許多。而這裡,又是金城關外最荒蕪的地區,就在高聳的城牆之下,到處都是荒草和碎石,多少年都沒有人跡出沒。原因嘛,其實很簡單:就在這個荒僻地區的中央,有一大片孤墳林立的亂葬崗。據說南北亂世的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血腥的大屠殺。數不清的老幼婦孺被殘暴的匪徒所殺,殘缺不全的屍體扔得遍地都是,血腥之氣歷經數月不散。因為都是合家大小被沒門,所以屠殺過去很多時間,都沒有人來收屍,給這些慘遭橫禍的可憐人們一個入土為安的機會,直到幾載風吹雨打以後,所有的屍體均化成森森白骨,或隱或現在亂草叢中。
沒有人敢靠近這個地方,因為每到夜幕降臨,即使是離開幾裡外,都能聽到猶如嗚咽般的聲音在此地的上空回蕩,經久徘徊,陰慘不絕,令人毛骨悚然。也曾經有過一群大膽的僧人,在荒地中央修起了一座簡陋的寺廟,把那些白骨撿起來埋葬了,還為蒙冤而死的亡魂作道場超度,說是要以絕大的善念來平復鬱積的怨恨。但他們也沒能取得成功,隨著寺內住持和方丈相繼離奇的死亡,小和尚們恐懼之下紛紛逃離,各奔東西而去。剛剛有了些香火的寺廟被遺棄了,而這個地方除了多出些沒有名姓的亂墳之外,便是空餘一座清冷破敗的寺廟,徒增更多的恐怖氣息而已。
對金城關外的普通百姓來說,這片城牆根下的亂墳坡,就是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哪怕官府也從不在此涉足。但也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座被遺棄的寺廟,在過去的一年多裡面,卻是楊霖到得最多的地方。只要有可能,他都會乘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這裡,在這裡流連一個通宵,再趕在黎明之前離去。而實際上,他並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人。
但是今晚,在這座殘破寺廟的大雄寶殿中,坐著的倒確實只有他一個人,哦,不,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人。在楊霖的對面,坐著另外一個人。那人的臉埋藏在燭光的黑影之中,根本無法看清面容,只有一雙灼灼有神的眼睛,將內心的殘忍和惡毒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來,像欣賞獵物似地死死盯著對面的楊霖。
這夜,真冷啊,怎麼形容都不會過分的冷。但是楊霖的額頭早已汗水淋漓,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的那五枚骰子,其中的三枚已經躺倒,全都是黑色,另兩枚還在賣力地旋轉著,楊霖的雙手痙攣地抓住桌沿,似乎想要伸過去幫個忙,讓那兩枚骰子能夠聽話地躺在自己想要的那面,但又被恐懼所震懾,不敢有半分動作。他的手指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臉頰也是白的。對面之人的眼神愈發冷酷:這樣的情景他看得太多太熟悉了。每當此時,他便清楚地知道,又一個人將要陷入到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幸運?哼,他們太愚蠢了。這個世上即使有幸運,也永遠不會屬於他們。當然,有時候他也會捫心自問,是否做得太過狠辣。但是,每次他發現自己找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不是他將這些人帶入地獄,是他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他,只不過是一個具體的操辦者而已。或者,僅僅是一名領路人。
多少次,面對和楊霖此刻的樣子極其相似的情形,他甚至會有種衝動,想要大喝一聲,提醒對方懸崖勒馬,幡然悔悟。但事實上,每一次他都做出恰恰相反的舉動,就像現在他馬上要做得那樣。又一枚骰子躺倒了,仍然是黑的。楊霖已經汗如雨下了,嘴角不自覺地劇烈抽動,唇邊甚至泛出了幾點白沫,對面之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嘆息了一聲,「吧嗒」,最後一枚骰子倒下了,沒有絲毫懸念地露出白色的那一面。楊霖猛地往後一仰,嘴裡發出呻吟不像呻吟,嘆息不像嘆息的聲音,但是對面之人聽得很清楚,很享受,他聽到楊霖說的是:「我輸了!」
大雄寶殿里死一般的寂靜,楊霖仰面靠在椅背上,兩眼直勾勾地瞪著房梁,許久沒有絲毫動作。對面之人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同樣紋絲不動,他知道,要給自己的犧牲品一點兒時間,讓他們能夠適應並最終接受命運的安排。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楊霖彷彿大夢初醒,從椅上站起身來,眼神空洞地四下看了看,便搖搖晃晃地朝門外走去。就當他要跨出殿門的那一剎那,一個喑啞破損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怎麼?這就打算離開?」
楊霖彷彿被臨頭一擊似地猛然晃動著身體,頹然地倚靠在殿門邊,終於支持不住,滑倒於地,他垂著腦袋坐在地上,好像失去了知覺。
身後那人從桌邊站起來,緩緩來到楊霖的身後,繼續用他那副嘶啞破碎的嗓音說著:「想走也可以,把你欠的那些錢還了,但走無妨。」
楊霖依然萎頓在地上,但全身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他慢慢轉過身,還是低垂著頭,有氣無力地道:「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所有的錢,所有的錢,都輸給你了。」那人慢慢蹲下身子,將臉湊到楊霖的面前,道:「哦,原來你沒有錢。那麼,你就不能這麼輕易地走了。」
楊霖終於抬起頭,臉上已然淚水縱橫,他瞪著對面的人,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已經把那樣東西給了你。那,那是我母親從皇宮裡帶出來的寶貝,值很多很多錢,你知道的……」
「哦?值很多錢嗎?值多少錢?我可不知道。就憑你一張嘴這麼說,我怎麼知道會不會上當?再說,我似乎記得,那樣東西也早讓你抵了五萬錢給我。而這五萬錢,你十天前便已經又都輸給了我。那件東西,就算它真的值錢,此刻也已經屬於我了,你,還得另籌錢款,還你的賭債!」
這人的嗓音猶如利器在鑄鐵上劃過,每一聲都是既刺耳又撕啞,聽著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楊霖不由得抬手去擋自己的耳朵,此時此刻,這聲音更是帶給他如刀剜心般的銳痛。不!刻骨的絕望令他瘋狂地搖起頭來,難道一切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難道他楊霖真的要完了嗎?!最可怕的是,也許還要拖累他可憐的母親……
「娘……」楊霖淚如雨下。對面之人嘖嘖嘆息著搖頭道:「看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就知道喊娘,有個屁用!行了,今天可是除夕,我已經花了太多時間陪你,不想再繼續和你耗個沒完沒了。你說吧,到底打算怎麼辦?!」
「你要我怎麼辦?」
「不是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兩條路你選擇。一、你把這一年多來欠的賭資全部還清,咱們立即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二、若是不打算還錢,那麼就按我吩咐你的,去做那件事情。只要你做成功了,到時候自然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這裡的賭債也給你一併勾銷!」
楊霖哀嘆道:「你知道我選不了第一條,我,我已經身無分文了。連我娘剛給我的那些銀兩,也、也都輸給你了。」那人輕鬆地道:「那麼就選第二條咯。早和你說了,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楊霖面露恐懼道:「可是,可是我就是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我那樣去做?這樣做你究竟可以得到什麼好處?!」那人一聲冷笑:「你想的還真多!到底是讀書人。可惜,最該想的你不想,光想些沒有用的!我能得到什麼好處你不用管,你也管不著。如今你若是沒有其它選擇,便老老實實地按我說的去做。其它的不用你操心!」
楊霖不吭聲了,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許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抬頭道:「好,我可以去做那件事情。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什麼條件?」
楊霖瞪著雙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是你必須將那件東西還給我。我母親到現在還沒發現我偷走了它,我只要將它拿回家中,就立刻動身去神都。你放心,我會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的!」說完,他凝神閉氣,像等待判決似地眼巴巴地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對面之人沉默了一會兒,饒有興味地端詳著楊霖走投無路的神情,突然撲哧一樂,道:「自己已經山窮水盡了,居然還想到要和我談條件,真是好笑至極啊。你娘含辛茹苦養大你這麼個兒子,我都替她不值!」「你!」楊霖臉色大變,拳頭越捏越緊,眼睛里的迷茫已經被刻骨的仇恨所取代,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這個惡魔!是你引誘我走上這條路的,也是你一步步設局讓我深陷博戲無法自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賭窩害了多少人,你若是逼人太甚,我,我就去官府告發你!」
那人連連搖頭道:「那樣你就不怕你的老母親傷心欲絕嗎?她可還一心盼望著她的兒子蟾宮折桂,金榜題名,有朝一日幫她光宗耀祖呢。」楊霖咬牙切齒地道:「我會向我娘坦白的。我也會向她老人家發誓,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會相信我的,她會原諒我的!」
那人又是一樂,語氣輕鬆地道:「可惜啊,到時候我只要把那件東西往外一交,官府知道這是你娘從皇宮裡搞出來的,你娘當時便會被殺頭的。她就是想原諒你,也沒有機會咯。」這話終於令楊霖徹底崩潰了。他雙膝跪倒在對方的面前,顫抖著手去抓對方的袍袖,一邊語無倫次地哀求道:「不不不不,你,你絕對不可以把那東西交出去,那會害死我娘的,會害死她的啊!好,好,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一切都照你吩咐的去做,一切!」他嘶喊著,埋頭痛哭起來。
對面那人厭惡地將楊霖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扯落,罵道:「哭吧,你就是哭死了,這個地方也不會有人來救你!要讓你明白點道理,怎麼這麼費勁!我且告訴你,那樣東西半個月前我已派人送往京城,你如果真的想要回來,只有立刻動身去洛陽,然後按我說的去做。要想救你和你的老娘,這就是你唯一的機會!」
楊霖繼續趴在地上哭泣著,那人從袖中取出張字條,扔到楊霖的面前,冷冷地道:「就是這個地址,你到了洛陽去找他便是。他會告訴你接下去該怎麼做。總之,不要心存僥倖,這是你唯一的生路!」說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楊霖在地上又趴了一會兒,等到那人的腳步聲消失,他突然跳起身來,將面前的紙條撿起來揣入懷中,急急忙忙地四下望了望,伸手抹去眼淚,便飛快地跑出了大雄寶殿。戶外風雪交加,荒草早已被層層疊疊的積雪覆蓋,楊霖彎下腰,竭力辨別著雪上的足跡。很快,他找准了方向,便沿著一條新鮮的足跡跟蹤而下。
集賢殿中的百官守歲大宴就要開始了。整個大殿早已張燈結綵,花團錦簇,布置得華彩奪目富麗絢爛。為了創造節慶溫馨的氣氛,太子特意頒旨,讓百官不必像平時上朝那樣,在明福門前列隊站班,在寒風中凍得簌簌發抖地等待宣召,而是直接到集賢門外會合,再依序進殿入席。像狄仁傑這樣倍受尊重的老臣,或者王公侯爵,則更是被讓到離集賢殿不遠的集賢書院,熏香品茗,議書閑談,既能享風雅之趣又可敘同僚之情,也算是他們一年到頭能難得輕鬆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