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曇花5
狄仁傑輕嘆口氣,安慰道:「當然要辦下去,只是不能用尋常的手法。周梁昆要麼與貢品丟失無關,那他手刃劉奕飛,雖說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議繼續追究。如果他實際上是偷盜貢品的主謀,那麼從現在開始,他也絕對不敢再輕舉妄動,鴻臚寺的剩餘貢品還是安全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從暗中密切監視他,一來防止他畏罪潛逃,二來可以繼續收集貢品案的相關證據。我剛才已經讓沈槐安排人手了,你盡可以放心。」
曾泰點頭稱是,又猶豫著道:「恩師的安排甚妥,可學生總覺得這樣做……」狄仁傑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曾泰啊,鴻臚寺的貢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貴的收藏,丟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這些貢品流落到了何處,想辦法把它們重新找回來,這和嚴懲罪犯一樣重要。現在劉奕飛已死,周梁昆是我們唯一的線索,留著他,才有可能尋訪出貢品的下落;而嚴守消息不外泄,才能防止握有貢品的人狗急跳牆破壞貢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覆斟酌之後,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曾泰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師,您考慮得太周詳了。」狄仁傑淡然地搖頭,又笑道:「只是這種不上報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為師今天叫你參加進來,就意味著讓你與我一起承擔責任,曾泰啊,為師讓你這個大理寺卿為難了。」曾泰忙道:「恩師不要這麼說,學生應當承擔這個責任!」狄仁傑微笑頷首,稍後又皺眉道:「曾泰啊,我總覺得這件案子還有其他內情,周梁昆並沒有全部坦白。」「什麼?」曾泰再次摸不著頭腦了。狄仁傑道:「有一個疑點,周梁昆和劉奕飛是亥時不到離開鴻臚寺正堂的,這點已經得到鴻臚寺守衛的證實。而周梁昆被羽林衛發現的時候已近丑時,被送回家的時候都過了三更。這樣其間就有整整兩個時辰,這段時間給周梁昆殺人再加布置現場,也足足有餘得太多了,讓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麼多時間到底在做什麼?」
曾泰思索著道:「會不會周梁昆年老體弱,翻越宮牆至洛水來回,花了很長時間?」狄仁傑沉吟著搖頭:「說不好啊……我總覺得,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氣,狄仁傑又道:「曾泰啊,此事就先議到這裡,無端猜測是沒有意義的,我們還是等待沈槐那裡的監視結果,靜觀其變吧。我累了,曾泰啊,你先忙去吧。」
「是,學生告退。」曾泰拱手退出書房,回手帶門時,他無意中瞥見狄仁傑的臉,心中不禁一顫,這是張多麼蒼老而疲憊的臉啊。曾幾何時,他這位被無數人視作為當世神人的恩師,連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稱為國老,似乎永遠擁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不禁叫人悲從中來。更讓曾泰揪心的是,從未在這張臉上見到過的傷痛和悵惘,現在竟長久地呈現在上面,難道這真的就是人之將……曾泰連連搖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宮內,登春閣下,澄華殿中。濡潤的霧氣瀰漫在整座殿宇間,層層紗籠隔不住水汽的蒸騰和凝結,鎦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匯聚,再悠悠滑下,「嘀嗒」聲聲,落入漢白玉雕砌的浴池裡,在空蕩的大殿中勾起隱約的迴音,遲緩凝重,催人入夢,又逼人窒息。
張易之匆匆忙忙地走進來,瞥了眼碩大的溫泉池中那唯一的一名浴者,冷笑道:「六郎,你再這樣泡下去,就不怕把你那一身細皮嫩肉給泡爛了?聽內侍說你都快泡了一天了。」張昌宗微合雙目,腦袋靠在鋪設於池邊的一襲錦襦之上,不以為然地哼道:「這個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氣,不多泡泡怎麼祛得掉?哥,你也來泡泡吧,好享受。」
張易之將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兩名青衣內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伺候他寬衣解帶。張易之皺起鼻子嗅了嗅,問:「你熏的這是什麼香?一股子怪味。」張昌宗依舊合著眼睛,半夢半醒地答道:「吐火羅新近進貢的什麼『乾陀婆羅香葯』,說是能鎮靜精神,消除夢魘。」張易之沿玉石台階踏入溫泉池中,大聲打了個噴嚏,抱怨道:「味道太怪,半香不臭的,你就愛搞這種古怪的東西,我聞不慣。難道你還需要消除夢魘嗎?」他揮了揮手,兩名內侍抱著衣服像鬼魅似地又倏忽消失了。
張昌宗聞言睜開眼睛,瞧著張易之慢慢將身體浸入溫泉,便抬手劃了划水,將滿池的玫瑰花瓣推到張易之的身邊,笑道:「多聞聞就習慣了。其實我倒覺得五哥你比我更需要消除夢魘呢,對不對?你這些天焦躁的很,聖上都覺察出來了。昨晚上還問我呢,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麼煩心事了?」
張易之冷笑:「我有什麼煩心事?我還不是在為咱們倆人的前途操心。你以為每天縮在聖上的懷裡就萬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圍那一雙雙眼睛里的凶光,簡直恨不得將你我千刀萬剮!」張昌宗哀嘆一聲:「唉,人活百年終有一死,我算看透了,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及時行樂吧。五哥你是有志向有謀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認命。」張易之氣得笑起來:「你好,你認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體,咱們兩個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處的!新年以來,聖上的精神越來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來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張昌宗那張泡得酡紅的俊臉,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裝腔作勢了。平日里掉根頭髮都要緊張半天,天天泡湯就為了這一身凝脂肌膚,你會不惜命?你會不怕死?說出來誰信!」
張昌宗被說得有些尷尬,訕訕地岔開話題:「五哥,我勸你也不用太過憂慮。此次百官守歲,咱們不是已經試了試群臣的態度?效果還不壞嘛。咱們安置進朝廷的人自不必說,一些個老滑頭、騎牆派,這回不也跟著咱們婉拒了守歲宴?情願不給太子面子,也不敢得罪我們,這不就說明咱們勢力正盛,威望日高嘛。」張易之臉色一沉,陰陰地道:「這樣才更糟糕!那些騎牆派最可惡,今天倒向我們,明天就可以倒向別人,根本靠不住。咱們在朝廷中的人數還是不夠多,勢力也不夠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城,還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權衡利弊,蓄勢待發嗎?現在這兩派人是互相牽制著,所以才暫時都不敢動到咱們。」
張昌宗撇了撇嘴,道:「五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嘛。他們鬧騰得歡,都想拉攏咱們,咱們不是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嗎?」張易之緊鎖雙眉道:「當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勸說聖上迎歸太子,就是一著好棋。你看現在太子對咱們恭敬有加,梁王也對咱們百般奉承,至少表面上看,咱們占著一定的先機。」張昌宗好奇地問:「為什麼說表面上?」張易之冷笑一聲:「當然是表面上的。在心裡,這兩方面一定都對我們恨得咬牙切齒,一旦他們之間的角逐分出了勝負,對我們必然是除之而後快。」
張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再度哀嘆道:「照你這麼說,不論李、武,任何一方繼承大寶,都沒咱好果子吃,那咱們豈不是死路一條了?」張易之沒好氣地道:「死路一條,死路一條,新年節期,除了死你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了嗎?活路當然有,只不過要靠我們自己走出來!」張昌宗來了勁,雙眼發亮地問道:「什麼活路?」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麼,驚詫地倒吸口涼氣:「哥!難道你真的在打那個主意?」
張易之冷笑著點頭:「就是這個主意!我不僅要打主意,而且還要把它付諸實施。六郎,我告訴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這個辦法,你我再無生路!」張昌宗大張著嘴,瞪著張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們真的能成功嗎?」張易之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成功則成仁,你我別無選擇。」
張昌宗耷拉下腦袋不吱聲了,張易之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嘆道:「你啊,還是盡心把聖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到時候,別給我添亂幫倒忙就行了。」張昌宗悶悶地回嘴道:「你別瞎說,我什麼時候給你添亂幫倒忙了?」
張易之冷哼一聲:「你不添亂?怎麼就有把柄讓狄仁傑捏在手裡了?要不是聖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張昌宗聽他這麼一說,頓時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道:「狄仁傑!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我總有一天要讓他死在我的手裡。」張易之冷笑道:「光在這裡發狠有什麼用?要實現我們的計劃,狄仁傑這個老傢伙是最大的障礙之一。必須要想辦法扳倒他,否則咱們的主意絕對打不成功。」
張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嘗不想扳倒他?可惜聖上對他始終還是信任的,不好辦啊。再說狄仁傑實在太老奸巨猾了,這麼多年來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親信,動得不妥反傷自身,我是已經吃過苦頭了。哥,你要辦他,必須要做好計劃,我全力配合你!」
張易之笑了笑:「意氣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干就得謀划周詳,最好能一箭多雕。這些天我一直在做準備,前幾日事情進展得不太順利,所以心煩意亂。不過這兩天又有了轉圜……我也稍稍多了點信心。否則,我今天哪會有心情來此和你閑聊?」
張昌宗這才鬆了口氣,沖張易之獻媚地笑道:「哥,張弛有道才是正理,你也別太過操勞。要不要弟弟給你按按背?」張易之斥道:「你少噁心我了,還是留點兒力氣伺候聖上去吧。」張昌宗訕笑道:「哥,你以後也把計劃多和弟弟敘談敘談,我多少也可以幫上點忙不是?」張易之點頭:「嗯,需要的時候自會讓你出面。」
兩人一時無話,都仰面靠在池邊,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張昌宗問:「哥,你說的前幾天事情不太順利,指的是什麼?怎麼最近又有好轉呢?」張易之睜開眼睛,壓低聲音道:「這是絕密,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談判合作。」「啊?!」張昌宗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麼不太順利呢?」張易之一撇嘴:「本來有個中間人,居間傳遞消息。可是過年前幾天突然失蹤了,弄得我十分被動。這中間人肩負絕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麻煩就大了。而且此人一直是談判唯一的橋樑,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便再也無法聯繫上默啜,也不敢聯繫。故而過年那幾天我簡直是度日如年,這才真叫噩夢連連。好在昨天默啜終於又派人送來了信件,確定說消息並未走漏,我才算是放了心。」
張昌宗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問:「哥,接下去你打算怎麼辦?」張易之朝他一笑:「當然是按計行事。你附耳過來……」
水霧迷漫的殿宇中恍惚一片,光影晃動,輕言細語,都漸漸消逝在薄幕輕紗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