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林朵瓷回到中山醫院的時候,梁薄仍然坐在病床前,還是那個位置,看起來竟是動也未動,他雙手交疊,小心翼翼的捧著女兒細弱蒼白的小手,眼下一片烏青,黯藍的眸子里倦意濃濃。有點憂慮。聽見門口傳來「吱呀」的聲響,他回頭,看見是朵瓷。
「回來了。」下頜朝一邊的小沙發揚了揚,輕聲,「坐吧。」
林朵瓷依言坐下,將位子朝他那邊挪了挪。
「這種天氣還麻煩你跑上一趟。」他帶著些許歉意,微微頷首,「這邊實在是脫不開身,不然今天這日子,怎麼說也該我親自去的。」
「幫老闆跑腿不是應該的么。」朵瓷微笑,「還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小唯怎麼樣了?」
「還能怎樣?」他將重新望向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兒,自嘲一笑,「總也醒不過來,但醫生又說生命體征還算穩定。」
林朵瓷嘆了口氣,「你不要再內疚了。」
「內疚?」他搖頭,「不。只是想到醫生說這孩子昏迷之前一直叫爸爸,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到底是遲了一步。」
「別忙著說喪氣話。聽著像醒不來了似的。」朵瓷嘆氣,「也怪昨天那幾個孩子和家屬太吵,不然也不至於...」
「孩子哪有不喜歡熱鬧的。」他依舊淡淡的語氣,沒什麼情緒,「我想著小唯平日里也沒個說話的,能交到一個朋友也是不容易。人家過生日,兩間病房熱鬧一下也挺好。」
「可是...」朵瓷皺眉。
「不要那麼刻薄。」他一聲喟嘆,「醫院裡難得開心一下,再說那孩子...如果今年還沒有腎源,大概也是最後一個生日了。」
朵瓷知道他又在想什麼,忙出聲寬慰,「但小唯不會的。」
他只是疲倦的笑笑,「我心裡有數。」
六七歲了,懵懵懂懂的年紀,心裡該明白的都大致有了數,而隔壁的一家三口,有爸爸,更重要的是有媽媽,大家聚在一起,其樂融融。然而媽媽是別人的,小唯心裡在想什麼,沒有誰比他這個做父親的更明白。只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你知道么...」他緩慢的開口,不在乎是否有人傾聽,更像是自言自語,「昨天晚上,小唯病情突然惡化,從手術室里推出來的時候奄奄一息,醫生說這一晚熬過去也就熬過去了,不然...。我守在她身邊,她昏著,卻忽然喊了句媽媽,當時也不知怎麼想的,我還真腦抽的就給她媽打了個電話,結果...呵。」
「梁薄...」朵瓷開口,鎮定卻銳利,「我還是兩年那句話,你不能永遠抱著個杯子過日子。」
他只輕笑一聲,卻沒有回答。
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準確來說,從昨天晚宴開始就有些怪怪的。莫名其妙的和她舉止親昵起來,似乎之前三年的冷淡疏離皆是假的,然而若是細看,他眼眸深處的色澤依舊是冰冷的,對她實際上的態度也沒有什麼飛躍。更讓她吃驚的是,以他原本寡淡的近乎冷漠的性子,竟會南轅北轍的主動出手相幫一個新結識的僑商,而今天,更是罕見的露出了一絲脆弱和倦意,她一直是仰望他的。
她一直以為,這個男人永遠不會疲憊,更加不會無助。彷佛只要他願意,哪怕天塌下來,他也可以裁一段雲彩製成華衣。然後面不改色的遞給她,說,下周巴黎時裝展,就用這個吧。
「對了。」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正好用來打破眼前的沉默,「差點忘記了,今天去松鶴,遇到一個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他回頭。
「是,我到的時候,她在你兒子墓碑旁邊哭,挺傷心的樣子。具體我也說不上來,不過看情形,似乎和你很熟。」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她讓我轉交你一個東西,還說你會明白的。」
梁薄眉心一跳,面色有微妙的變化,但並不十分明顯,淡淡「嗯」了一聲之後,接過信封,慢條斯理的打開鋪展。朵瓷有意無意的將臉側向一邊迴避。良久都沒有聲響再傳來,她不經有些好奇,透過信封的質地,能感覺倒不是多厚的信,怎麼他讀了那麼久。正在她考慮著要不要旁敲側擊一下,就聽見他忽然開口,「她還有再說什麼嗎?」
朵瓷揚眉,她想起了那女人最後吩咐她的那句,只是腦子裡過一下,覺得實在不宜說出,所以避重就輕,「她好像說她叫葉臻。」
「這我知道。」他眼皮都沒跳一下,「還有別的么?」
不知道為什麼,他眼神此刻有點嚇人,陰沉沉的,帶著些迫人的寒意,朵瓷搖頭,「沒了。」
「哼。」毫無徵兆的一聲冷笑。他慢慢將那張薄薄的紙片又重新疊了起來,輕聲,「這是想造反吶。」
看起來似乎還挺冷靜的,朵瓷這樣判斷,沒有她所設想的...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已經折了一半的紙片忽然被他一撕兩半,還不夠,堆疊一起,又是一半,越是到後來,他動作越是快,越是沒有耐心,到了最後,索性揉成一團重重的砸向窗外——
窗戶關的緊。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紙團彈了回來,滾落她的腳下。
這動作描述起來慢,實際上一氣呵成不過幾秒鐘的事情。她愣在原地,下意識的摸了摸包里的備份,想著現在還是別拿出來尋晦氣。
他看起來氣急了,一貫極好的修養也沒能攔住他惡狠狠的爆了句粗口,之後繼續她聽不懂的自語,「從小到大,沒一次能讓我省心的。現在翅膀硬了,還敢跟我玩兒這套。」
驀然站起身,他氣的劇烈了咳了幾聲,朵瓷驚住,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本來臨近換季,集團里就為了新品展示會的事情忙的腳不沾地,接二連三又是各類的酒會應酬,他心裡現在估計還裝著小唯的事,現在不知道又給什麼氣成了這樣,趕緊走上前去給他順氣,翻包找應急的葯,一邊嘟噥,「怎麼了?信里寫什麼的?」
他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藥液,閉著眼睛又坐回了座椅上,但是朵瓷明顯看見他握著扶手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真是氣的很了,他還在低語只是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
「這麼多年了,一點長進沒有,這智商也是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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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傍晚,氣溫忽然轉涼,原本淅淅瀝瀝的雨水和冰晶凍住,漸漸的,竟是下起了不小的春日雪。因為習慣了在室內和車裡活動,常年的恆溫之下,葉臻的裝備本就單薄,出門的時候更是只穿了一層薄呢大衣,此刻即便是攏緊了衣領,也抵擋不住冷風嗖嗖的倒灌,圍巾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款,更別提她腿上既不能遮風也不能避雨的薄薄一層透明絲襪。
因為地處偏僻,天氣又陰冷,此時周圍根本沒有人活動,別說打到車了。而因為今天出行的私密性,她更加不方便叫司機。
早知道應該加點錢讓那個的士在門口等的。葉臻不知第多少次的後悔,撐著傘,一步三滑的根據指示牌朝著看起來很遠的十一號地鐵口的方向走。
離開墓園並沒有多久,只聽見一聲汽車的鳴笛,她下意識的回頭,只看見那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車子駛了進去。她原本想打個招呼,趁此機會把事情說清了,然而時機巧合,透過半開的車窗,她覷見那人殺氣騰騰的一張臉。瞬間就打了退堂鼓。
心裡『咯噔』一下,她埋下臉整張的包在圍巾里,轉身就走,眉頭微蹙,低聲抱怨了句,「這運氣就跟狗屎一樣。」
但是根據以往血的經驗,他那副索命的表情明顯不是來找兒子講溫情的或者和她敘舊。原本以為他這幾年的脾氣能能稍稍有所改善,才試著用委婉一點的方式去解決那個問題。現在看來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沒變,年紀那麼大了脾氣一點不收斂。她是傻了才會待在原地等著被他收拾。
以他現在這副樣子自己撞上去絕對分分鐘升天的事。
還好今天在墓園裡沒直接和他撞上。真是僥倖。
由於走的急了,地面又格外濕滑,結果很悲催的事情發生了,高跟鞋的鞋跟斷了一根,扶住身邊的電線杆她才不至於摔個狗啃泥,就在她搖搖晃晃單腳站立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車子迎面駛來,「嘩啦」濺了她半身的水。
「啊——」只感覺一片冰涼迎頭澆來,她瞬間蹲了下去。
還有比這更讓人狼狽的么?
葉臻蹲在原地,幾乎要哭了。就在這個時候,雨停了。抬頭,一把黑色的傘在頭頂撐開,她看見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
「真的很抱歉小姐。」那人朝她微微鞠躬,「先生讓我來解決一下。」
葉臻還未反應過來,只看那個人已經遞過了一個手帕和一沓鈔票。皺眉,對於這樣的處理方式及態度有些無法理解,她沒有接,而是支起身子,一歪一歪的踱步到那輛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轎車,她敲了敲副駕駛的車窗,窗戶緩緩降下一半,她看見一張斯文俊秀的臉,規整的帶著個金絲邊的眼鏡,看起來倒也不像不講道理的人。
「我不需要您的賠償。」葉臻直起身,語氣淡淡,「何況也未必夠。」
「所以?」那男人揚眉。
「我想麻煩您帶我一陣,我有點急事,得急著去市裡,如果您順路的話...」一邊說,她一邊打量著墓園門口,沒想到一打眼便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墓園的看守正交談正歡,那人時不時的還點點頭。
「不順路。」車裡的男人語氣淡淡的回答,「如果是賠償的問題,可以商量,只是我不可能讓陌生人上車。」
「可...」眼看著梁薄愈來愈有要離開的架勢,她愈發心急火燎,可偏偏不知再說些什麼,正在這個時候,車內前後座之間的擋板緩緩落下,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柔的響起,「安,讓她上來吧。」
那個女人的聲音很輕,嬌柔軟糯,中文說的並不標準,帶著些濃濃的歐洲那邊的腔調。
葉臻看見那個叫做『安』的男人回了頭,看了一眼她視線所不及之處,之後閉了閉眼,嘆氣,「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