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揚州一夢
揚州城外,青山綠水,翠綠如煙,一派嫵媚天成之象。
丫頭看到這一切歡喜得如同一隻小鹿,四處亂跑。
馬榮與喬泰亦是對著這一片佳景指指點點,喜上眉梢。
狄公卻似乎並不著急欣賞這一派江南美景,不疾不徐地領著眾人像一個方向走去。
狄公這次告假回鄉祭祖,帶上了丫頭,實際上也是有幾分炫耀的意味。狄府上下不缺男丁,但女兒卻是少之又少,丫頭一時間在眾人中成了寶貝。
在家鄉太原盤桓了一月有餘,狄公準備迴轉成都,見假期未滿就決定取道江南,一來是想包覽一下江南秀色,二來也是想讓丫頭長長見識。
「大人,您要往何處去?這天是有些晚了,若再不著緊些,到時誤了進城的時間可就得宿在城外了!」馬榮催促道。
「不急,所謂的遊覽就是慢慢地行走,哪有急行軍的道理?而且我還要去一個地方。」
「馬榮哥,我一個小孩子都不怕露宿在外,難道你害怕不成?」丫頭跑過來扮了個鬼臉。
「你這小丫頭,還不是為了你!我怕你露宿在城外才這麼說的!」馬榮忿忿地嚷道,眾人一時大笑。
一行人隨狄公走到一處花木扶疏的斷牆之外,這裡似乎是什麼地方的遺迹,遠郊荒宅。從斷牆向里望去,只見庭院深深,遍地斷壁殘垣,青草綠曼已經爬滿了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以它們的欣欣向榮來昭示這裡的物是人非。
院落的旁邊有一條小溪,波光瀲灧。夕陽映照下,水色間浮躍跳動著幾條橙黃的波光,幾隻白鵝正在那裡悠閑地暢遊。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丫頭見了此景脫口背了一首詩。
「丫頭,你可知道此詩是何人所為?」狄公問道。
「相傳是駱臨海(駱賓王世稱駱臨海)七歲所作。」
「不錯,丫頭書讀得不錯。駱臨海七歲能詩,有『神通』之稱,年少成名,雖然參與了徐敬業的謀逆,但是陛下對他的才華仍然是讚賞有加的。當年陛下看到他的文章(即《討武氏檄》)曾感嘆:『宰相安得失此人?』後來在討伐之時,陛下也曾千叮萬囑盡量活捉於他,但是他卻死於揚州。」
「大人,我記得那是嗣聖元年(公元684年)九月,徐敬業被貶為柳州司馬,赴任時途經揚州,便和同被貶官南方的唐之奇、駱臨海、薛璋等人,一起策劃起兵謀反。他們指使人誣告揚州長史徐敬之謀反,徐敬業自稱揚州司馬,組織囚犯、工匠、役丁數百人,佔有揚州。陛下令左玉玲衛大將軍、李孝逸等率兵三十萬討伐徐敬業。十一月,徐敬業敗逃,部將王那相殺徐敬業后投降,而駱臨海與亂軍之中下落不明。」喬泰接言道。
「是啊,既然說到了此處,你們能否猜出此地是什麼地方?」
「某非……某非此處與駱臨海有關?」
「不錯。這裡就是最後發現駱臨海的地方。」
「這裡?」馬榮一派茫然地打量四周,「他不是兵敗被殺嗎?」
「不是,馬榮弟,這個人的下落可是一個迷啊。有人說他與徐敬業兵敗同時被殺;有人說他適應了自己所作的『倏忽轉風生羽翼,臾須失浪委泥沙』(《帝京篇》)一句投江而死;也有傳說當時的將領只是殺了和他與徐敬業很像的兩人,函首以獻,而他們亡命不知所終。說法林林總總,莫衷一是。但是從那以後,世間就再也不見他的詩作流傳了。不過此處真的是最後發現駱臨海的地方嗎?」喬泰茫然四顧,若有所思。
「呵呵,也許這裡就是世間那不同說法的其中之一而已。既然到了,我們還是進到裡面去看一看吧!」
分開野花與垂柳,腳踏青苔綠草,眾人走進了這個封塵多年的院落。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只聽得有人喃喃地吟道。原來狄公一行人並不是唯一的訪客,院內廢墟中已經有一個人。那是一位老僧,在暮靄之中靜靜地站立於院落的一片廢墟之前。
「庭院深深,似乎鎖了些前塵往事在其中啊!大師,我等有禮了。」
「逝者如斯,早已化為白雲蒼狗;物是人非,卻願一切能長留人間。世間事,不都是如此嗎?施主有禮了。」
「大師怎會來到此處?莫非,也像我們這樣因找尋駱臨海的遺蹤來到此地?」丫頭好奇地問。
「多年前貧僧曾經到過此處,如今四海雲遊,故地重訪而已。小施主,看到眼前一切,貧僧只能想到兩個字而已。」老僧微微而笑。
「哪兩個字呢?」
「無常。」
丫頭搖了搖頭,她不是很明白,狄公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
荒宅夜話
夜幕降臨了,馬榮與喬泰從四處找來了乾柴,在四下的偏宅尋了一間瓦梁還算齊全的屋子,用火摺子點著了火,眾人圍著火堆坐了下來。狄公也請那老僧就座,只是他一入座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入定了,馬榮喬泰心中暗叫無趣,便與狄公扯開了話頭。
「大人……不,老爺領我們到此處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不應該只是想看看大詩人駱臨海離世的地方吧?」如今是微服,而馬榮差點說漏了嘴,被丫頭和喬泰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一直十分仰慕那些文採風流的詩人雅客,駱臨海是我從詩文到人品都十分喜愛的詩人之一。當年徐敬業兵敗後傳說此人已歿,我為他深深惋惜。你等也知道我與大將軍黑齒常之有……不,是和他的部下有舊,我曾經私下探聽了駱臨海的下落,從他處得來此事的第一手資料是這樣的。
「當年十一月,陛下又令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為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討伐徐敬業。十八日,徐敬業向潤州的方向敗逃,途中被部下所殺。大將軍令下屬追捕餘黨,平定揚州,而這個餘黨即是指駱臨海等人。當時得到的情報是,他已經逃遁到揚州遠郊的一所宅邸。」
「就是這裡嗎,爹爹?」
「是啊,就是這裡。因陛下有令,要活捉駱臨海,所以得到消息后,大將軍黑齒常之便親自領軍捉拿。他命令士兵們到達后將這裡團團圍住,再行勸降,實在不可,再誅殺之。可將士們到達后卻被一種景象驚呆了,前鋒的士兵驚奇地發現,這偌大的莊園周圍竟然沒有一個守衛,大門豁然洞開,四周悄無聲息,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腥臭氣息。」
狄公嘆了口氣,繼續說:「當時將軍用了一個詞語來形容此處--墳墓。他說那一刻,這個偌大的宅邸就如同一個張開了大口的墳墓一樣,正在等人冒失地進去。所有的士兵們都十分疑惑,懼怕裡面有埋伏,不敢輕舉妄動。將軍見此情景也是猶疑不已,剛剛想派人進去探個究竟,正在此時,大宅突然火光大起,眾人皆是嚇了一跳。見火光越起越旺,大將軍急忙派人衝進院子,卻發現一地滿是叛軍的屍首,血腥氣撲面而來--所有的人竟然都已經被殺死了。將軍一見中間的主宅已經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急忙命人滅火。」
「爹爹,我們眼前的這個廢墟就是主宅嗎?」丫頭插言道。
「是,當時起火不久,有士兵披著濕棉被冒險從房中扯出一具已經燒得焦黑的屍首,而那屍首後來證實就是駱臨海。經杵作驗過後,發現這具屍首與外邊的那些一樣是被殺的,並且已經死去幾天了。」
「既然已經燒成焦黑,又如何知道身份?」丫頭追問。
「因為從他的屍首上發現了屬於駱臨海的玉佩,後來在清理火災現場的時候,又發現了他在做徐敬業藝文令(官職,掌管文書機要)的印鑒與個別僥倖沒有燒毀的文書,所以將軍斷定,面前的屍體應該就是駱臨海。」
「爹爹,女兒覺得此事疑點頗多。」
「孩子,你覺得有什麼不對嗎?」狄公微微而笑,用鼓勵的眼光望著丫頭。
「首先您說,『從他的屍首上發現了屬於駱臨海的玉佩』,這句話應該有兩種解釋,一種是那確實是駱臨海的屍體,另一種就是別人的身上戴上了屬於駱臨海的玉佩。不管他的真實身份是誰,這個人到底是被誰殺死的?第二,您說大將軍入院時或是剛剛著起不久,那為什麼屍首會被燒成焦黑?第三,聽爹爹講的在此宅中官軍們沒有發現有人--活人,既然所有的人都已經死掉了,那麼是誰放的火?如果確實有人還活著的話,那麼他是怎樣躲過搜查,然後逃脫的?還有第四,院子里那些死去的人是誰殺的?」
聽了這四個問題,大家都用讚賞的目光看著丫頭。
「既然我們的丫頭為大家提出了這幾個問題,我們就一起來想一想對此有什麼合理的解釋。」
「嗯,這四個問題最終的根源還是在那具被燒焦的屍首的身份上,他的身份決定著所有的答案和兇手的身份。」丫頭首先說。
「不錯,丫頭說的是,如果死去的確實是駱臨海和他的部屬,他們被另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人殺死後焚屍滅跡,不管他是誰,我只有一種解釋--武林高手!我與喬泰哥絕對不可能殺死那麼多人還從容地防火,再躲過那麼多官軍的耳目逃走。」
「可是我覺得也許還有一種解釋也可以行得通--機關!」喬泰說,「我覺得那火是怎麼著起來的值得研究,應該是有一個精巧的點火裝置,那麼就可以在殺人後逃離現場,而火就可以在他走後在燃起,比如最簡單的--一柱燃香和一翁菜油就可以達到這個效果。」
「但是你注意到起火的時機了嗎?官軍剛剛到達的時候--喬大哥,什麼樣的裝置可以做得如此精巧,在如此剛剛好的時機起火?喬大哥,這似乎太不可想象了。還有我覺得武林高手一說也過於機緣巧合了。」
「是啊,也是。」喬泰自嘲地搖了搖頭。
「不錯,丫頭說得有道理,哈哈!」馬榮抓了抓他的腦袋笑著說,「這丫頭可是越來越聰明了。但是,從剛才大家說的,我也有一點懷疑之處。」
「好啊,好啊,快說出來,我們就是需要這樣的集思廣益!」狄公高興地笑著說。
「剛才老爺說那些屍體已經死去幾天了,就是兇手已經做完案好久了,那麼兇手用幾天的時間完全可以遠走高飛,幹嗎要在這裡故弄玄虛?」
「不錯,馬榮說的也是人之常情,如此說來確是很不合理。」喬泰點點頭,「還有更大的問題是,如果像丫頭所懷疑的那樣,屍體的身份不是駱臨海,或者就如世人所說,駱臨海沒有死而是脫逃了,那麼布置這一切的兇手只能是……但是他是如何殺死所有人的?他雖然有許多意境雄壯的詩句,但他並不是一個擅長武藝之人啊,就算他身懷絕技,但是想同時殺死那麼多的人也是極為困難的。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忠於李唐天下的忠義與磊落當頭的人,會殺死那麼多跟隨他的部下,這一切和我們所了解到的他的人品有很大的出入。就算他狠下心來,成功地殺了所有人,他為什麼不提前就把火放了,了解這一切后逃走,而是反常地留在此處等官軍到來?而後一個書生居然躲過了那麼多士兵的耳目逃脫了,這、這真是匪夷所思!」
一時間大家又都沉默起來。
「沒錯,你們提出的問題切中要害。」狄公對大家的討論十分滿意,他向熊熊燃燒的火堆中添了幾塊木頭,「既然大家現在都很迷惑,那麼我們換個方向想一想,就像平常偵辦兇殺案那樣,從最基本的問題想起--駱臨海的死對誰最有好處?」
「是啊,要是那麼想的人可就多了,嫉妒他可能會受到重用的朝廷大員,叛軍中與他有隙的人……」
「但是,我認為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本人。」
「本人?老爺你是說駱臨海本人?!您也傾向於他沒有死這個說法?」
「是啊,當我聽完對當時的描述后,我很快就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別人殺了他,根本沒有必要做得那麼麻煩。當時駱臨海是叛軍的首領之一,雖然陛下曾經有過活捉的口諭,但實際上在亂軍中就是殺了他朝廷也絕對不會怪罪,因此嫉妒他可能會受到重用的官員此時趁亂殺了他,只要處理得好很可能在陛下面前變成大功一件,沒必要焚屍。至於叛軍中與他有隙的人--記不記得徐敬業是怎麼死的?」
「被自己的部下所殺,以徐敬業的頭顱作為投降朝廷免死的籌碼。」
「沒錯,如果是叛軍,更有可能把他給交出去。其他任何有理由殺他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個他一個全屍得到的好處都要比放上一把火好得多。所以我認為,布置這一切的正是這位大詩人。
「俗話說得好,人一死一了百了,只要死去,就可以擺脫目前的兵敗、追捕……我們以前所見過的借屍還魂、金蟬脫殼都是可以使本身逃離干係的好方法,我想他就是用了後者。當時滿地的屍體,所有人的注意力應該都被熊熊燃燒的大火所吸引,也就沒有人會去注意那些血流滿地、死狀凄慘的屍體,我想當時他應該就藏在那一堆屍體當中--想要藏起一片葉子當然要把它放到森林裡。
「當時揚州戰亂,對於戰死者只是胡亂掩埋,我軍戰死的兵士都是如此,更何況是叛軍的兵士?有的甚至暴屍荒野。這裡地處偏僻,兵士們救火忙了半響,就算對屍體進行了掩埋可能也只是草草了事,所以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他就可以從容逃離了。
「他造成一個自己被殺后焚屍滅跡的假象,其目的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已死。至於馬榮所說的他如此花費功夫還不如趕緊逃走為上的問題,我想應該恰恰相反,他的時間根本不夠。徐敬業九月起兵,十一月就被剿滅,時間不超過兩個月,後來陛下還誇獎過當時帶兵的大將平叛迅速。這裡距揚州城不遠,朝廷內衛遍布,情報傳遞得十分迅速,當時大將軍一得到消息就率兵趕來,恐怕他剛剛布置完一切大軍就已經到來了。」
「用幾天的時間殺一院子的人?」馬榮越聽越糊塗了。
「你先聽老爺說!」喬泰推了一把馬榮,「那麼屍體是怎麼來的?難道他真的殺死了自己的部下?」
「我也不相信以駱臨海的人品會做出殺死部下的事情。從發現屍體的死亡時間為幾天前來看,我認為屍體應該是來自於戰火。因為幾天前,沒有人知道徐敬業會被殺,揚州城破,戰爭會這麼快結束,駱臨海沒有必要那麼早逃亡。戰爭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傷者與屍體。戰火一起,死傷無數,無主的屍身到處都是。徐敬業兵敗,駱臨海知道自己是眾矢之的,於是他準備了屍體放在這個院中,他從其中找到一個身材與自己相仿之人,為他穿上自己的衣服,佩戴上自己的玉佩,然後放火焚燒。
「注意,我這裡不是指燒宅子,而是指燒屍體。因為不能讓人從身體特徵上認出那人不是自己,所以他就先放了一把火燒『自己的屍體』一陣子,然後再焚燒其他東西。我想很可能在燒的過程中,外面的兵馬就到了,於是在心急下,他應該使用了油、酒一類可以助燃燒的東西,因為根據描述,火是突然著起來的並且越來越大,讓火一下子竄了起來。」
「那就是為什麼剛剛起火,文書還沒有被完全燒毀,但屍體卻被燒得焦黑的原因。」喬泰說。
「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那麼後來呢?此事就這樣了結了?」馬榮追問道。
「其實大軍後來也意識到不對,但是考慮到失掉了駱臨海,以陛下的心性,雖然重視此人,但是若知道為他所欺騙,所有的當事人空遭不測之罪,大家平亂一場,何苦到頭來為此人受到牽連?所以雖然知道沒死,但依然不敢大張旗鼓的搜索,後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大詩人駱臨海從此便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了。」
「那麼這位大詩人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我想沒有人知道。他也許是在哪個青山綠水之中徜徉流連,也許在寧靜的田園中有了平常人的幸福,也許他最終去尋找心靈上的寧靜……沒有人知道。」
「雖然丫頭讀他的詩不多,但是其中最喜歡的就是《詠鵝》,人們稱讚這首詩都因為那是他七歲時的作品,是他神童的證明,但丫頭卻不這麼覺得。詩中那隻白鵝是如此自在、無憂無慮,就如那個七歲孩童的生活一般,雖然駱臨海有那麼多的名詩,但是我卻認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和無憂無慮的時候,所以他才會把那隻白鵝寫得如此生動傳神。」
「我不知道我們的丫頭對於駱臨海還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狄公微笑著摸了摸丫頭的頭。
揚州夢醒
夜已經深了,丫頭已經睡著了,馬榮與喬泰也遏制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鼾聲大起。
「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一直未曾開言的老僧輕輕開了口。
「世上的人大多如此,不過都參不通透而已,當年駱臨海在《帝京篇》中寫這一句時,他自己也是深陷此中不能自拔啊!」狄公也睜開了雙眼,微微而笑,「人一老邁,睡眠就少,好像不由自主地怕在睡夢中踏入那冥冥中的生死輪迴之中一般。我已經年近七十,人到七十古來稀,如果在我離去之時看見朝政交予可為社稷謀福、安寧百姓之人,我心足矣。所以,駱臨海的離去實在讓人遺憾嘆惋不已,朝廷、百姓少了一位能夠為民喉舌的好官啊!」
「聽了諸位施主對駱臨海的種種評論,貧僧也心有戚戚。有一點貧僧敢問施主,他所追求與嚮往的有什麼不對嗎?」
「他--太過執著了,一生都執著於兩個字上,然後被這兩個字蒙住了雙眼與雙耳,看不見、聽不到身邊的一切。」狄公取了身邊一根枝條在地上寫了兩個字:李、女。然後用腳輕輕拂去。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是道家的老子說的,就如佛家主張的一切眾生平等,渡世間一切苦厄,求世間安樂祥和一般。即是平等又何必在意這身皮囊是男是女?世間安樂祥和就是天下百姓的幸福安寧。百姓要求的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溫飽安定,在上位的是誰其實他們並不在意,只要君主能帶給他們溫飽安定的生活,以百姓的需求為自己的責任,百姓就會擁戴他,前朝有多少君王正是不知道這一點,才為後世所唾罵。
「亂揚州者,一徐敬業而已。朝廷用強兵三十萬,平一亂臣,卻使那些真正無罪之人,也就是萬千黎民百姓肝腦塗地、顛沛流離。始作俑者只憑一己之好惡,而置萬民於水火,這正是他們被稱為亂臣賊子而不是正義之師的原因。一個人的名聲評價並不是君王貴胄賜給的,而是這世間的百姓在心中所給的,後人也許會永遠讚歎駱臨海的文採風流,但是永遠不會讚許他幫助徐敬業為黎民百姓所帶來的這一場戰禍。」
老僧微微點頭:「所以他只是在自己的詩歌中構建一個自己的美好盛世的人。經歷了這一切,看到了自己的雙手所造成的血腥離散,哀鴻遍地,露野白骨,那和他從前所構想的完全不同--雖然逃離了,但他的內心也許一生都在為這些無辜的人負罪吧?」
他轉顏望向狄公:「廟堂之上,以民為憂,體恤民情,不畏權勢,洞察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就如世人所說--雖然未通名姓,但心中傾許已久。貧僧的揚州夢醒,只是醒時已暮,白髮自笑少年時,此地對於貧僧再無前塵亦無往事,從今以後亦無牽挂,得自在、得大自在啊。」
他站起身來,向狄公施了一禮後走出房外,身影消失在黎明前蒼茫的霧靄之中。
「大人,他到底是誰?」一直在假寐的喬泰與馬榮睜開雙眼問道。
「他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就如他所說,這裡既無前塵亦無往事,有關這裡的一切猜測與暢想就當是我們幾人的揚州一夢吧。」
狄公輕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