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歸家風波
夏竹很少會去想以後的事情,畢竟未來總是一個太過寬泛的辭彙,無論如何思索都沒有一個真正的定數。
然而當她站在依舊昏迷不醒的林清之教授病床前時,她到底還是覺出幾分忐忑來。
假如說,明天就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你最後一次睜開眼,最後一次看到熟悉的人們,你會做些什麼?
認識林遠柒之前,生活好像是一汪平靜的湖水,沒有波折,沒有軒然大波。
是林遠柒帶她走進了最繁華的世界,從此以後的每一天,都是驚喜。
想到這裡,夏竹只覺感慨。
林遠柒是個無趣的人,他不曉得別人的感受,唯我獨尊成為了一種習慣,可他卻又在努力地學著對人好,哪怕每天都只是一點點,不管如何,夏竹覺得足夠了。
和一個情商太高的人在一起也許反而會很累,她自我安慰地想著。
「大夫,」夏竹問來查房的穆醫生:「請問林老師的病……大概要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穆大夫年過半百,已是快要退休了,他站在病床旁看了看各項身體體征,這才道:「很難說。」
夏竹心底咯噔一下,這裡的大夫都是一流的,倘若離開這裡,想必林清之的病情定是會惡化了。
林遠柒就站在她身旁,沉默片刻方才問道:「林教授曾經說過什麼嗎?」
穆大夫微微一怔:「你怎麼知道?」
他正色看林遠柒,看了片刻便睜大了眼睛:「你是林遠柒?」
「您……」林遠柒默不作聲地看了那大夫一會兒,忽地沉下神色:「我知道您。」
「之前的事情,是老夫逾矩了,」穆大夫搖搖頭嘆了口氣:「這種事情,強求不得,強求不得。」
林遠柒神色稍緩:「抱歉。」
「沒什麼,」穆大夫換了個話題:「他的病更多是心病,之前我倒是一直聽他叫一個名字。」
「盧殷。」林遠柒淡淡道。
穆大夫立刻睜大眼睛:「對對對,」他的神情有點古怪,卻是篤定道:「每次他提到這個名字,表情都是很……」
「恐怖。」夏竹給出了一個定義。
穆大夫正想說些什麼,回過頭來就看到那林清之已經睜大了眼睛,他的眼底盡數都是血絲,仰面盯著天花板,身體像是一條魚一樣彈動起來:「盧……殷……殷……」
他的表情似是垂死掙扎,復又帶著無盡的絕望與不甘。
林遠柒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閉了閉眼:「PTSD。」
夏竹錯愕地看著他,就聽林遠柒表情平靜道:「很典型的PTSD,而現在,他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如果不能解決這一點,那麼……」
夏竹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
林清之教授會死,如果盧殷的事情沒有一個真正的結局,夏竹忍不住將目光轉向林清之教授,他已經被打了一針鎮定劑,針頭很難進入他僵硬的手臂,最終還是選擇了打在肘彎處,不多時,他終於安靜下來,眉心緊蹙。
夏竹心底明鏡,如若是這樣下去,林清之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還好?」林遠柒拍了拍夏竹的肩膀。
夏竹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僵硬得很,她搖頭笑了笑,看向林遠柒問道:「我們要去找盧殷嗎?」
林遠柒沉默地看著她,半晌方才搖搖頭:「你的情緒不穩。」
「抱歉。」夏竹嘆道。
PTSD這個詞從前多麼遙遠,她一直以為只有戰爭之後才會產生的大面積病症,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侵襲了最親密的兩個人。
她忽然覺得有些茫然,一個人學犯罪心理學,真正能夠做到的又有多少呢?
亡羊補牢,究竟是不是為時未晚?
這個世界上總有太多的變態,誰都沒辦法與所有黑暗勢力抗衡……
夏竹蹙著眉心想著,林遠柒則是嗤笑了一聲,這一聲成功將夏竹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遠柒?」
「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在思索無謂的問題,」林遠柒淡漠道:「就好像沒有任何一個律師可以打勝所有的官司,任何一個清官都不能斷定所有的案子,還有……沒有任何一個警察可以抓獲所有犯罪分子。」
「那麼……」夏竹看向滔滔不絕的林遠柒,就聽林遠柒微微一笑言道:「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你在做的一方面促進了社會的穩定,另一方面滿足了自我價值的體現,足夠了。」
「哦……」夏竹覺得自己心思稍定,忍不住感激道:「謝謝您。」
林遠柒瞟了她一眼,攤開手掌,用一種絕對惡質的語氣問道:「信了?」
「啊?」夏竹茫然看人。
林遠柒便是笑了,懶洋洋的模樣看起來有點欠扁:「我逗你的。」
夏竹更加茫然,眉心蹙成一團團:「啊?!」
林遠柒極為順手地一伸手,將夏竹的眉頭揉開:「嗯,你說的沒錯,你抓不到所有的壞人,甚至要經過一生的時間,也許都沒辦法超過我,天資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夏竹認認真真聽著,就聽男人漫不經心道:「趕緊放棄吧。」
夏竹:……
這種人實在是太過欠扁,說都不用說。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繼續的。」夏竹對林遠柒篤定道。
這一次林遠柒頭都沒回,顯然是懶得搭理她了。
夏竹好像是對空氣說了一句話,莫名覺得非常凄涼。不過想來也沒錯,想要讓林遠柒這種人給予哪怕一丁點的同情……這種想法都是非常奢侈的。
林遠柒直接開車帶人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夏竹探頭看了看,又是別墅區。自從和林遠柒在一起……工作了以後,夏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習慣這種生活方式了。
這地方較之林遠柒的小別墅顯然豪華許多,再看看自己身上樸素的裝束,夏竹默然嘆氣:「遠柒。」
林遠柒停住手上的動作,只消看上夏竹一眼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淡笑一聲:「覺得不自在了?」
「如果要來見您的父母,我希望您能提前告訴我一聲……」夏竹看看自己身上普普通通的OL裝束,覺得有點尷尬。
林遠柒沉默片刻方才問道:「你在介意?」
夏竹:……這不是廢話么?
「只是見見朋友的父母,需要介意裝束嗎?更何況……我本意是要帶你去買一套,你卻將我帶去了林清之的病房。」林遠柒淡然道,伸手給夏竹開門,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沒關係。」
夏竹被堵了個正著,只好嘆息:「罷了。」
就著林遠柒的動作下車,夏竹這才恍然發覺一件事——
「遠柒,你剛剛好像是在給我開門?」
林遠柒手上的動作不動聲色地一頓:「怎麼?」
夏竹面上如常心底含笑:「嗯,沒什麼。」
朋友的父母啊……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之前林遠念說過一次,父母結婚紀念日,希望我們過來。」林遠柒淡淡道。
夏竹怔了怔,時隔不過數日,或許是因著案子連著案子的緣故,她居然也是有些淡忘了林遠念的模樣,若有所思地看向林遠柒,夏竹有些疑惑地問道:「我記得您的姐姐說的是……」
「沒錯,就是我們。」林遠柒握緊了夏竹的指尖。
夏竹一頭霧水地抬起頭,正正看到林遠念出門,她手上帶著薄薄的手套,覆在一個男人的掌心,面色淡然如水:「你們來了。」
連姐弟之間都是公式化無比的客套。
林遠柒淡淡頷首:「姐姐,這位是……」
「匯宇集團楊先生。」林遠念介紹道,聽不出幾分熱絡,然而她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完美,無懈可擊。
林遠柒的表情也是平靜的:「你好。」
楊彥看了林遠柒一眼,眼底含笑道:「你好,心理學界新生代的優秀學生,楊某不才,卻也是有所耳聞。」
林遠柒直截了當地忽略了這種客套。
對於林遠念而言,夏竹就像是一個擺設,被她直接忽視了,她的目光在林遠柒身上停頓片刻方才淡淡道:「我和楊先生出去一趟,遠柒,回到家了,自便就好。」
明明說的話熱絡而熟稔,夏竹卻還是能夠感覺到那種莫名的疏冷,不像是一家人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夏竹居然覺得有些心疼了。
她一直都知道,沒有任何一個家庭是真正的完美,每個家庭都會遭遇大大小小的危機,有磕磕碰碰的地方,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林遠柒的家庭生活一定不盡如人意,可是她卻是第一次明白,這樣的淡漠與疏冷,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承受的。
可是林遠柒只是沉默地攥緊了她的手,半晌揚眉一笑道:「走吧。」
他的眉眼之間沒有平素的譏嘲與諷刺,只是徹徹底底的平靜,仿若一潭死水。
夏竹覺得更加憂心了。
不得不說,比起這樣一個林遠柒,她還是喜歡那個頑固而不經世事,對任何事情都要無條件開炮的林遠柒。
那樣的一個他,才是最生動而分明的。
不知可是有所察,林遠柒笑了笑,將手上的握力加大了一點,夏竹也就沒來由地安心起來。
就好像心跳和心跳,簡單地通過掌心連接起來,帶著讓人舒心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