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三十三章
老五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確定自己臉上沒露出什麼異樣,才堆起滿臉的笑容,推門進去。病房內,方措依舊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的樣子,寬大的病號服穿在身上顯得愈發單薄。
「怎麼坐著呢,快躺下,這剛做完手術得好好休息,別仗著年輕胡來,以後有你好受的!」老五像個嘮叨的老媽子,又是讓他躺下,又是給他掖被子的,彷彿渾然未覺先前房裡發生的一切。只是,他對少年受傷的原因不聞不問的樣子,本身就已經很說明問題。
方措乖順地躺下了,也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五將早餐拿出來,打開,遞給方措,「我問過醫生了,說你現在還吃不了硬的東西,這粥家裡的阿姨五點鐘就起來熬了,都熬爛了,沒關係,可以吃。」
方措接過來,露出一點笑,「謝謝孫叔。」
「不用。」老五拖了把椅子坐下,瞧著方措慢慢地喝粥。少年俊秀的臉上還帶著病態的蒼白,但舉止謙遜好看,眉目溫和,儼然一副教養良好的模樣。老五忍不住感慨,多好的孩子啊,怎……怎麼就……
他阻止自己想下去,站起來,「那孫叔先去公司了,你好好休息,吃完了就放在一邊,待會兒叫你叔收拾,還有你叔的早餐,也都在這兒了,別忘了讓他吃。」
「我知道了。」方措點點頭。
天空陰沉沉的,空氣里滿是水分子的味道,沉甸甸的,醞釀著一場傾盆大雨。方牧站在醫院頂樓的欄杆邊,抽煙。他的腳下,已經是一地的煙頭。頂樓風大,吹得他的衣衫獵獵地往一邊去,吹得人面目枯索,記憶空白。
老五爬上頂樓時就看到這麼一副情景,心下不知怎麼的有點酸,方牧站在風中那獨孤求敗的樣子太蕭索,有心打岔,「幹啥呢,在這兒POS擺得再好看也不會有小姑娘上來,趕緊省省吧。」
方牧轉過頭,看見他,扯扯嘴角,「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老五嘿嘿一笑,「我跟你是什麼關係,先前高中那會兒,咱最喜歡逃課上天台來抽煙看漫畫,那會兒學校不是有個男生失戀,跑天台鬧自殺嗎?後來學校就把去天台的門給鎖了,還是我把鎖給偷偷弄壞了,不然,哪裡有咱們高中三年的美好時光啊?」
方牧也跟著笑了,只是那笑太淺,還沒看清就消失不見了,「我記得。我知道我脾氣不好,人也不好相處,天生涼薄,這麼多年,是你一直在包容我。」
老五心下一驚,方牧就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說這些幹什麼呢,怪肉麻的。」
方牧咧開嘴唇,笑了笑,「人總要知道好歹嘛。」他不再說話,兩個人站在天台抽完最後一包煙,各自分散,老五去公司,方牧回家拿東西。
方措在醫院住了四天,第五天的時候出院,他的身體沒有大礙了,只是還需要靜養,因此依舊向學校請了假。這幾天這對叔侄之間的氣氛相當古怪,這種古怪連負責他們這一床的護士都感覺得出來,常常是方措有心想靠近方牧,灼熱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再追逐著那個男人,方牧要麼避開,要麼就用一雙滿是冰碴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將他推拒得萬里遠。如非必要,方牧從不待在病房裡,常常一消失就是好幾個小時,但方措知道他並沒有離開醫院,因為每次到醫生檢查或者吃藥吃飯的時間,他總是準時出現,身上裹挾著一身寒氣和濃郁的煙味。
那煙味乾燥苦澀,繚繞在他身上,衝進方措的鼻粘膜,也絲絲縷縷包裹住他的心臟,他心的也變得一樣的苦澀。
在醫院的時候,因為有外人,老五又常常過來看他,方牧表現得還不是特別明顯,然而一回到家,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方牧簡直好像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似的,本來話就少,如今對他更是連一句話也欠奉,早出晚歸,常常是方措做好了飯,久等他不歸,等得飯菜都涼了,只好用電飯煲溫著。他回來,卻是看也不看,坐也不坐,好像累極的樣子,徑自走進自己的房間,摔上門。
有一天,他很晚回來,整個人醉得厲害,是老五送他回來的。他從來沒見過方牧這個樣子,醉得連路也不會走了。他跟老五費力地將他搬到床上,老五抹了把頭上的汗,問:「家裡有葯嗎?你叔喝多了,半夜醒來估計會不舒服——碰上一難纏的客戶,喝了不少白的,完了非得上夜總會,又開了七七八八的洋酒,操!」
方措聽了,默不作聲地找出葯,又倒了一杯蜂蜜水,扶起他的頭,正準備喂他吃藥,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忽然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方措看,問:「你想清楚明白了嗎?」
方措的心劇烈收縮,彷彿要哭出來的樣子,輕聲問:「方牧,你是想要我死嗎?」
「你他媽別拿死威脅我!」方牧忽然就從床上暴跳起來,臉紅脖子粗的,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老五駭了一大跳,連忙衝過去攔住殺氣騰騰的方牧,「幹啥呢,幹啥呢,喝多了吧,別發瘋!」
方牧被按住了,又挺屍似的躺回了床上,難受得哼哼。
方措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了,那一刻,方牧是真的想殺了他吧?他緊緊抿住唇,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那樣,走過去,小聲說:「方牧,先把葯吃了再睡。」
方牧的一條手臂擋在眼睛上面,嘴裡冷酷地吐出一個字,「滾。」
方措充耳不聞,伸手想把他扶起來。方牧迅速放下手臂,目光像兩把錐子鑿像方措,聲音冰寒,「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方措的臉一白,囁嚅道,「不是。」
「滾出去。」方牧重新將手臂擋在眼前,一副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樣子。
老五見這情勢,連忙扯住方措的胳膊將人拉出去了。
方措如同一尊木刻的偶人似的站在燈光下,老五看著他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想勸,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小措……小措吶……」這會兒的老五真是恨不得給自己的笨嘴拙舌一個大耳瓜子,醞釀了半天,嘆了口氣,「唉,你……你這又是何苦?你這麼做,不是傷你叔的心嗎?他可一直拿你當親侄子一樣,你說你……」
方牧慢慢抬起頭,看向老五,他並不意外於老五知道他對方牧的心思,只是一顆心像被螞蟻不斷啃嚙著,那疼並不劇烈,卻一直持續著,尖利著,他雙目通紅,聲音裡帶了哭音,「孫叔,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
老五心裡一下子不是滋味了,眉頭擰成疙瘩,「這……這種事兒……唉,總之,小措,聽孫叔一句,你看你人長得這麼帥,上的又是名牌大學,大好的年華,有大把的姑娘喜歡呢。有句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喜歡誰不好啊?」
「可我就是喜歡他,除了他,我誰都不想要。」他的眼睛通紅,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地面,聲音如同夢囈。
老五有點急了,「你……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愛鑽牛角尖,你說你這樣,不是生生要把你叔逼走嗎?」
方措的眉心一跳,抬眼望住老五。
老五閉緊了嘴巴,不再開口了多說了,過了會兒,他緩了緩臉色,說:「晚了,孫叔回去了,小措,你……你多想想吧。」
方牧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頭痛欲裂,他耷拉著眼皮,佝僂著背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用力搓揉了下臉,站起來,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進了洗手間。剛出來就撞上了方措。半大小夥子了,依舊像個孩子一樣,有點無措,有點小心翼翼,甚至帶著點兒討好地說:「我做好飯了,吃么?」
方牧悶不吭聲地坐到了飯桌邊上,這是這些天難得有的,瞬間點亮了方措的臉,眉眼都活起來,帶著小小的雀躍,趕忙給方牧盛了滿滿一碗飯。
方牧接過,低頭沉默地吃飯。方措也跟著坐下,一邊吃一邊觀察著方牧,指著桌上的一盆滿是紅油的水煮肉片說:「你上次不是說那家的水煮肉片做得好吃嗎?這個辣椒油和辣椒醬都是他們家的,我求了好久他們才肯賣給我的,你嘗嘗。」
方牧的筷子一頓,片刻后,伸向那盆菜,夾了一片肉片,放進嘴裡,慢慢咀嚼著,抬頭看見少年期待的神色,頓了頓,說:「還不錯。」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你剛做完手術,不要吃辛辣的東西。」
少年的臉上出現孩子氣的歡喜,「我知道。」
方牧不再說話,沉默而迅速地將一碗飯吃完,放下筷子,看向少年,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問:「你想清楚了嗎?」
方措的心咯噔了一下,前一秒的歡欣被凍結,嘴裡的飯忽然變得無味,難以吞咽,但他還是低下頭,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飯,好像這樣就可以當做沒有聽到。
方牧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既然這樣——」他扭過頭,望了望外面,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然後,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了幾口,接著說:「這個房子是你買下的,我已經辦了過戶手續,就過到你名下。過幾天我搬到老五的舊公寓去……」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對面的少年霍的抬起頭,臉色慘白,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死死地摳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