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從上次被賈母叫去問話后,寶玉就一直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他知道孫紹祖與榮府結怨了,也知道就因自己當初的多事,以致孫紹祖黏上了他忠厚老實的二姐姐。寶玉恨自己識人不明,他早早去給賈母賠錯,但賈母始終不見他,以至於他至今不得機會。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孫紹祖歪言誣陷賈二姑娘閨名的事兒,終究傳到了迎春的耳朵里。迎春哭得痛徹心扉,邢夫人並著李紈好一頓勸慰她,方好。
寶玉得信兒,才想起對不起自己的二姐姐,跑來賠罪。
女兒家的閨名豈是兒戲?迎春的後半輩子險些毀在寶玉之手,怎可能輕易原諒他。閉門不見!
寶玉便求李紈說情。李紈可不願趟渾水,回頭辦不好事兒,得罪了迎春是輕,在老太太跟前壞了印象就自討苦吃了。她一寡婦,帶著孩子在府中過活已是不易,切不敢妄自惹事生非。
寶玉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往日這時候他尚且可以仰仗王夫人,或是求一求璉二嫂子出主意。如今這二人都不在,他孤立無援,越發的艱難。
接連幾日,寶玉膽戰心驚。至此他方發現,最可怕的日子不是挨訓受罰,而是被人無聲無息的遺棄了。
這些天來,寶玉內心的恐懼暴漲到一個臨界點。就在這關鍵時刻,終於有人來告訴他,賈母要見他了。
好容易盼來的「搭理」,真正到來的時候,寶玉反而怕的不行,死也不敢去了。
倆嬤嬤拖著他往前走。
寶玉不願,嗷嗷哭起來。這世道怎會這樣艱難!往日他身邊還有嬌俏的丫鬟們做解語花,尚可以一泄心中的抑鬱。而今,他整日除了見教課先生,便要面對這些臉長得像死人、脾氣臭成屎的老娘們們。他快要瘋了!日子這麼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寶玉整個人被戰戰兢兢的拖到賈母跟前,小心臟已經碎成渣了。不等賈母問責,寶玉先哭啼起來,磕頭跟賈母鬧著要去西北陪父母去。在他看來,面對他嚴厲苛責的老子賈政也比面對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太太強。
賈母笑了,倒有些意外,「你願意去西北?」
「孫子出門歷練歷練也好。」寶玉抽著鼻子道。
「說到歷練,到父母身邊去怎能算是歷練呢?」賈母厲聲問。
寶玉對上賈母審視的目光,心虛的低頭。突然,賈母拍桌。寶玉嚇得一哆嗦,他趕緊撅著屁股給賈母磕頭賠罪。「孫紹祖的事兒是孫兒不對,是孫兒混賬。孫兒上課完覺得無趣,沒人可玩,可巧碰見他了,就一時興起帶他亂走。孫子混賬,孫子不守規矩,求老太太責罰……」
賈母冷眼看著寶玉磕頭,嘆了口氣。好歹寶玉現在知道乖乖認錯,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去狡辯推卸責任。花錢請先生教導果然有用,至少寶玉的三觀在被糾正了點。只不過糾正他實在是個太艱難的過程,甚至到了矯枉過正的地步才有起色。
賈母覺得寶玉太怕她了,怕到猶如老鼠見貓的地步。這種情況下,她已經沒有教育寶玉的作用了。
「你膽子太小,主意不定,腦子裡沒個正經上進的念頭,確實不適合留在家裡了。」
「老祖宗?」寶玉用哭紅了的眼睛望著她,莫名的恐懼在他心裡延伸。
「你父母那兒你必然去不得,出家門倒是可以滿足你。」賈母琢磨了下,決定將她最近琢磨的事兒付諸實踐。
幾番調/教寶玉總是失敗,賈母覺得最終問題就在寶玉的「性兒」上。他天性如此,遇事就難改過。解決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的鬼性子連根拔起。
寶玉不懂賈母話里的意思,意欲再問,可沒膽子問出口了。
賈母笑了,打發寶玉道:「過兩日便是你薛姨媽的壽誕,你準備準備。」
寶玉正意志消沉,忽聽此言,驚訝地咧嘴笑,露出半截斷掉的板牙,滑稽至極。「老祖宗,您說的是真的?孫子可以去薛姨媽那兒?」
賈母微笑著點頭,道可以。
寶玉興奮之極,險些跳起來。他沒想到自己今日沒怎麼受罰不說,還能得機會出門去湊熱鬧。他好些日子不見薛姨媽、寶釵,還有襲人!后兩者,他想念的緊,正想去見呢。
寶玉歡喜極了,辭別賈母,回去就準備壽禮。他費足了精神,就打算當日在姊妹們跟前出風頭。
方嬤嬤不解老太太對寶二爺突然來的「寬恕」,卻也不好多問什麼。她湊上前問賈母還有什麼吩咐。
賈母垂目,想了想,道:「宮裡請來那位教養嬤嬤,邱嬤嬤,多給些打賞,送她回去吧。」
方嬤嬤應下,心想這回老太太真是說話算話,打算對寶玉「鬆懈」下來了。
寶玉準備了一幅寓意極好地詩畫,裱好了做壽禮。寶玉嘆息無人欣賞好壞,便想到了迎春等姊妹,拿著畫去見她們。
探春一見是他,忙把他往外推:「趁著二姐姐沒來,你快去吧,別叫她瞧見了,憑白多哭一回。」
寶玉慌忙道:「我就是來賠罪的,那日確是我的過錯,我真不是有意的。」
迎春突然出現,看見寶玉就落淚哭了。她住的屋子與探春只有一牆之隔,寶玉的話她都聽見了。「虧得你『無意』這樣,你若『有意』,我還活不活了!」
寶玉慌忙賠罪。
迎春不理她,轉頭哭。
探春哄不好她,轉頭催寶玉快走。寶玉無法了,只得囑咐探春好生哄迎春,他下次再來。
迎春氣得胸口起伏不定:「誰稀罕你來,你不來便有我的罪受呢,若來,我還怎麼活。」
寶玉聞言,胸口頓時頂了一塊大石,悶悶的難受說不出,眼含著淚可憐兮兮的去了。
探春哄了哄迎春,勸她看開些。
迎春深吸口氣,罵道:「這也就是我,平日老實由他欺負我。若換做林妹妹,早把他罵的脫了一層皮!」
「好了,」探春還想說「就當他是無心之失」,轉即把這話咽進肚子里了。畢竟女子的閨名不是鬧著玩的,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說這樣的話反倒顯得比較「風涼」了。總歸這次是寶玉的錯,他活該!
惜春冷眼看著他們剛才吵架鬧騰,不吭一聲。至最後,她方冷言一句:「老太太就這麼饒過他了?」
迎春癟嘴,有幾分不甘心。探春有些不信,卻不知怎麼解釋,無奈地搖了搖頭。
惜春心裡難受,低頭跟姊妹們告辭,回屋躲到被窩裡去。不多時,珍珠來送點心,最後一個到惜春這裡。惜春盯著點心不吭聲,心裡卻覺得自己不受重視,覺得自己總是「最後一個」。
「姑娘換身衣服,隨我來。」珍珠笑道。
「去哪兒?」惜春從被窩裡露出整個小腦袋。
「老太太叫您過去呢。」
惜春點頭,從被窩裡鑽出來,預備換衣,「珍珠姐姐先帶姐姐們去就好,我馬上來。」
珍珠笑了:「老太太只請四姑娘一人去呢。」
惜春微微張嘴,有些驚訝。忙穿好衣服,忐忑的隨珍珠去見賈母。
賈母正抱著盼春哄弄,見惜春到了,笑著招呼她到身邊來坐。巧姐兒也在,梳著雙螺髻,低頭正玩弄著魯班鎖。
惜春請安后,笑著坐在巧姐兒身邊,逗弄賈母懷裡的盼春。
盼春長得白白胖胖的,大眼小嘴,從不愛哭,特愛笑,可愛至極。
賈母將懷裡的盼春讓給惜春抱。惜春很小心,抱得緊緊地,生怕自己不小心摔了盼春。
「這丫頭排行老五,下人都該叫她一聲五姑娘。」賈母淡淡地陳述道。
惜春點頭,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賈母微笑著,叫奶媽把剛睡著的盼春抱走。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惜春的手背上。惜春抬手,不解的看向賈母。
「她是榮府的五姑娘,你是四姑娘,明白我的意思么?」
惜春心中一撼,驚訝的看著賈母,手抖了抖,最終被賈母寬大的手掌緊緊握住了,一股暖流順著賈母的掌心傳入她的身體中。
原來老太太在安慰她!
自從榮寧兩府鬧掰以後,惜春便惶惶不可終日。她成了榮寧兩府最尷尬的存在。她是寧府的小姐,卻因哥嫂冷漠她的緣故,將她拋至榮府來。以往榮寧兩府尚且不錯時,她住在榮府府還有理由去說。現今兩府鬧成這樣,她大哥從沒想接她回去,她在榮府也不敢提回去的話傷賈母的心,再說她自己也根本不想回寧府。只是惜春始終覺得自己是寧府的人,尷尬的呆在榮府會不受歡迎。
惜春以為賈母只是憐憫她,才不好開口趕她走的,而她實在是不想回到那個狼窩,便自私的不想主動開口。可惜春終究是心虛,害怕,日日擔憂。賈母一句話,終於平定了她的敏感的心。惜春激動地無以復加,流著淚給賈母磕頭謝恩。
賈母笑著拉她起來:「以後不許這樣跟我外道,我把你的當親孫女的,你也該當我是你的親祖母。不高興只管撒脾氣,有事兒就直說。以後你出嫁,也只能我負責,別人,就是你大哥要管也不行。」
惜春點點頭,心裡的那塊大疙瘩總算解開了,臉上恢復了往日開心的笑顏,高高興興的去了。
鴛鴦擔心以後,跟賈母道:「就怕日後寧府那邊來討人!」
「他們敢!這都過了多少日子了,他們跟咱們該鬧鬧,該吵也吵,什麼事兒都恨不得劃得清清楚楚的,唯獨惜春被他們給忘了。可見他心裡根本沒這個妹妹,整個寧府也沒個能想起她的。可悲啊!反正在我眼裡,他們早已喪失了認回四丫頭的資格了。從今以後,四丫頭就是咱們榮府的四姑娘,誰都甭想從我手裡要走!」賈母拍板道。
……
這一日上午剛過,寶玉便興緻缺缺的從薛姨媽府上回來了。眾人奇怪,問了方知,原來薛姨媽壽宴上根本沒什麼『姊妹』陪伴寶玉。寶釵原先也在的,忽見寶玉露牙一笑,突然稱病躲起來了。三春姊妹等壓根就沒去,每人捎了兩樣針線過去,權算作賀壽了。薛姨媽壽宴上,除了幾個商戶夫人來,餘下的便是薛蟠認識的狐朋狗友。寶玉覺得濁氣逼人,便早早的回來了。
方嬤嬤一聽寶玉歸來,忙帶人過來知會,「二爺既已玩的盡興了,也該儘快拾掇行李,明日周瑞便送二爺去五台山。」
「五台山?什麼五台山?為什麼去五台山?」寶玉十分不解,發出連環問。
方嬤嬤嗤笑,「二爺還不明白,孫紹祖的事兒,老太太怎可能就此輕饒了您?」
「啊——」寶玉頓覺得五雷轟頂,前一刻他在為小事煩惱,這一刻他該感慨自己活著真好了。
寶玉被『雷』了半晌,終於恢復一點點理智,含淚可憐兮兮的問方嬤嬤,「老祖宗這是要我像太太一樣,去廟裡修佛?」換句話說就是圈禁!原來參加薛姨媽壽誕什麼的,竟成了『末日前最後的狂歡』了。
方嬤嬤立馬搖頭否定:「哪能那麼簡單,這回二爺去的可是五台山!不知二爺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兒,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