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往事上心頭千萬,今宵風中誰同看
前半夜還晴朗的夜,到了後半夜突然便起了風,吹落了星子,吹涼了暖燈,吹白了月色。明妝打發了安寧回去睡覺,獨自一個人站在蕭瑟北風中,青絲隨著朔風飄轉,目光空洞,悲戚地立了良久后,終於唇角發顫,緩緩蹲下身,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良辰美景,奈何天意弄人,她本是一片好意,怎麼就演變成了這副模樣?對不起蘇暖,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她心裡住的那個人。
凌錦默默在一旁的暗影里站成一道夜色,待到她哭夠了,能夠重新控制住情緒,自己站起來才上前,扶了她因為蹲坐了太久而腿腳發麻站不穩的身子。道:「蘇娘娘無恙,已經由少海護送回府了。」
明妝微微點了點頭,神思疲怠地往屋裡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腳步,回眸看了看滿院清冷的花燈,啞聲道:「你陪我說兩句話吧。」
沒有他的世界,她一個人,獨守著漫無邊際的孤寂,也會有感到寂寞的脆弱時刻,每到這個時候,總是會被孤獨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
這份脆弱,她從來沒有對人提起過,無論是安寧還是暖袖還是蘇暖,再貼心的姐妹她都平靜地含笑相待。
如果,是眼前的這個人的話,應該可以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一起在這漫長的黑夜裡,聊聊他吧。
凌錦頷首,同她一起進了屋,點了燈,抬手倒了杯茶遞給她,而後在桌邊坐了下來。
在門外凍了很久,明妝的手僵冷得握不住茶杯,只抬手在杯壁上摩挲著,感覺著身體漸漸將流失的溫度找回來,忽然笑了笑,對凌錦道:「昆崙山是不是很冷?」
「嗯,山頂終年大雪覆壓,有的地方積雪能沒到腰際,根本無法通行。」凌錦答道。
「所以你在洛城一點也不覺得冷,晚卿也是?」
凌錦默了默,道:「公子是因為飛仙散的緣故體質遠勝於常人,我……大約是因為常年習武身體也比較硬朗吧。」
明妝笑了笑,凝視著剛剛燃起的暖爐,道:「以前晚卿在的時候,好像很怕熱,每到冬天,總在屋裡穿著單衣。我怕他吹著風著涼,讓他多穿些或者將爐子燒得弱些,他卻不願,自己在書院的時候也點著旺火。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問他,既然怕熱幹嗎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要把屋子裡燒得那麼暖,你猜他怎麼說?」
而後沒有等凌錦回答,便自問自答地接道:「他說,因為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來,怕我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屋裡不夠暖,所以就一直燒著了,哪怕自己熱一點也無所謂。」
往事千萬,湧上心頭,然今宵風露,又與誰同看?轉眼諾言已空夢也淡,月光徒勞勾起黯然。
不知不覺,嘴角噙著笑意,淚水卻又浸濕了眼眶。
本想著讓凌錦講些關於墨晚卿的舊事,結果自始至終一直是她在說話,大約是因為喝醉了,分外喋喋不休,直到她疲憊地伏案沉沉睡去的時候,還旁若無人地沉浸在回憶里。半夢半醒間似乎又見到了那個人,山迢迢水重重,相逢唯有在夢中。
凌錦靜靜坐在一旁,壓制著想要問問她剛才在廚房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想法,就這樣一直做個盡職盡責的聽眾,直到確認她睡著,本想將她抱到床上去,想了又想,最終只將暖爐燒得更旺,在她背上蓋好斗篷,回到原位坐好,守著她一直到天明。
她在夢中起初是笑著的,而後卻好像陷入了夢魘,痛苦地蹙起了眉。
來香院里,慕容風珏經過王老大夫的徹底檢查,到現在才出門,趕回府去換朝服,心裡掂量著王老大夫得出的結論。
他中過媚毒,這一點毫無疑問,王老大夫從他血液中味道的殘留就能判斷出來。可是到底怎麼被下的毒,卻毫無頭緒。
少穹曾特地帶著王老大夫回了一趟書院,找出全部吃過的食物和用過的器具給他檢查,卻沒有找到任何毒素殘留。
慕容風珏將矛頭的焦點又指向了暖袖身上,隱約覺得,這一晚和前天晚上的毒一定都和她有關,可是她到底是怎麼下的,恐怕還得從她本人身上尋找線索。
急切地回府取了朝服,他便先趕著去上早朝了,府中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蘇暖昨晚情緒激動地跑到了護城河邊,為了冷靜下來徑直從石橋上跳進了冰冷的河水裡,雖然會鳧水又經過了充分熱身沒有溺斃,可是泡在那麼冷的水裡,等到少海不由分說地跟她打了一架才把她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發起了高燒。
回到府上后又是傷心又是難受又是耍酒瘋地哭鬧,折騰了一整夜,這會兒才終於耗盡體力睡著了。
詩謠服侍了她一晚上,整個院里的丫鬟也跟著燒水換水忙了一晚上,都疲憊不堪,被詩謠打發回去先睡覺了,自己則強打著精神,守在主子身邊。
蘇暖半是睡著,半是燒得昏迷,闔著眼睛也不踏實,時常突然就會掙紮起來,動手動腳地好像要跟誰拚命,或者心裡無比難過無從發泄一般。
詩謠只得一次又一次地為她把被子蓋好。
而只隔了數道矮牆的另一個院子里,暖袖似乎也被這邊的動靜吵得沒太睡好,眼睛中微微有几絲血絲,正拿毛巾裹了熱茶葉敷著,斜靠在榻上,淡淡問:「去娘娘那邊打聽了么,是怎麼一回事?」
遐邇幫她取了另一批燙好的茶葉,道:「問過了,那些粗使丫頭不知道,說是詩謠也不清楚,可是聽娘娘燒糊塗了說胡話的內容,好像是提到了明妝姑娘和殿下怎麼著了。」
暖袖將涼掉的毛巾取下,換了她遞過來的冒著熱氣的那條,勾起唇角,嗤嘲地笑了一聲:「果然不出所料。」
「主子打算怎麼辦?」遐邇將毛巾中的茶葉取出倒掉,把毛巾丟到水盆里,問。
暖袖半晌沒說話,敷完眼睛才道:「你太久沒跟太子的人聯絡,也該給他們送個信了,不然他可是會找你麻煩的。」
宿醉又趴在桌子上睡的結果是過了午時才頭痛不已地醒轉,明妝嘶地一聲,揉著太陽穴抬起沉重得像灌了鐵水的頭,睜開眼睛看去,見凌錦正雕塑一般坐在對面,目光落在燭火上,像是老僧入了定。
「什麼時辰了?」她忍著頭疼問。
「午時剛過。」凌錦瞬間從凝固的狀態中溶解出來,答道。
明妝挑了挑眉,有些吃驚於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卻一點也不覺得輕鬆,反而比沒睡之前更累了。
凌錦見她有決意起身的樣子,想去叫安寧來幫她梳洗,走到門口,順便問了一句:「主子要去哪兒?」
去哪兒?明妝自己也怔了怔。
她最想去的地方是蘇暖身邊,跟她解釋清楚,其次想去的地方是慕容風珏身邊,找他理論一番。
但是,第一,她解釋不清楚;第二,她覺得和他無理可論,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不由自嘲地笑了笑,當初就不應該看在暖袖和蘇暖的面子上對他心軟。
「套上馬車,我們出一趟城吧。」她沉默了一會兒道。
凌錦按照吩咐做了,待到梳洗完畢,簡單吃了口早飯,明妝幫安寧一起把院子收拾好后,帶著安寧和凌錦一起出了門。
馬車一路駛出洛城向鏡湖的方向疾馳而去,今天是正月十五,家人團聚的日子。
她在度過了六個沒有家人的上元節后,終於又一下子多了許多家人。
兄長一般的凌錦,妹妹一般的安寧,還有外公和義祖。即使這些人中只有外公懷闕和她有血緣關係,在她眼裡,這三個沒有血脈聯繫的人,也是和親人同樣的存在。尤其是秦老爺子,墨晚卿尊他一聲義祖,他便是她永遠的祖父。
懷闕原本是住在洛城的,後來也不知怎的,和秦老爺子吵著吵著,就搬到藥王谷一起住了。
明妝還以為兩個人到底是晚年寂寞,彼此做個伴,誰知到了熟悉的院門口,才發現事情的真相,苦悶了一天的面容上終於綳不住,無奈地笑了。
只見原本只有一個院子的山谷突然變成了兩個院子,一個炊煙陣陣,散發著濃重的葯香,是明妝和凌錦都很熟悉的秦老爺子的住處。相隔百米遠的另一個則種了一大片墨竹,竹林中竟然還養了幾隻閑庭信步的仙鶴,隱約傳來陣陣空靈的琴音,不用問也看得出來是仙風道骨的樂聖懷闕的居所。
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倆人不是在這兒做友好睦鄰,反倒有種比拼的意味呢。
明妝突然感覺到為難,好像先進哪個院子都不對。
就在這時,對周遭環境有著非同尋常的敏感度的秦老爺子似乎老遠就聞到了馬車上佳肴美酒的味道,循著氣味兒便從屋裡出來了,遠遠地跳上跳下,向他們的方向招手,高興地喚著明妝。
明妝可算鬆了口氣,看來不用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