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將軍拔劍南山起,我為長風繞戰旗
冰冷的夜,白衣男子獨立於寂寂空庭中,在月色下吹奏一曲童謠,現在是冬天,好像以後很久也都是冬天,唇邊的葉片有些乾枯,吹不出他想要的旋律。
隔著一道窗,蘇暖挑燈聽到夜半,終於嘆了口氣,披上厚厚的襖衣,走出了房門,腳步輕踏,來到他身旁,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
慕容風珏吹完了一段,停了下來,將葉片放下,遙望著遠方,苦笑一聲,道:「對不起,吵醒你了,回去睡吧,我不吹了。」
蘇暖搖搖頭,拉緊衣衫,笑道:「沒有,反正白天睡多了,夜裡也睡不著,你繼續,我也出來透透氣,陪你坐會兒。」
慕容風珏摩挲著葉片,淡淡笑了笑,道:「謝謝。」
他又說了一遍謝謝,幾天前的深夜,她醒來時見到他在房裡的那一天,他也說了謝謝。
謝她一直在他身邊,謝她這些年的默默支持,謝她愛他,謝她理解他,說自己發自內心地感激,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因為他的愛,已經給了另一個人,再沒有多餘的可分給她。
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番話,不再是第一次告訴她暖袖的存在時那種敷衍,而是真心實意的傾訴。個中情深與愧疚,還有那種深深的無奈,她聽得出來。
這淡漠薄涼,對於她來說就好像神袛一樣神秘而強大的男子,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展示了自己的軟弱。
奇迹般地,那個時刻,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淡去了,剩下的是感同身受的黯然神傷。
彼時,她回答的也是謝謝。
感謝他的坦言相告,感謝他的敬重,感謝他沒有昧心地對她虛情假意,這真實雖然教人受傷,卻讓她更清晰地認識了他,更愛他,更加堅定了自己在他身邊的選擇是對的,並且告訴了他希望他今後也能對她敞開心扉,坦誠以待,而無需戴著面具。
最開始,她的心愿就是,看清那個男子故作淡泊的外表下刻意隱藏的內心。
她渴望去接近它,溫暖它,哪怕被他的外表包裹的刺刺傷也無所謂,這就是她愛他的方式。
「今晚的月亮真低,好像在戈壁上看到的那樣。」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驚喜道。
「嗯。」慕容風珏回應了一聲,復又低頭看著手上的葉片。
蘇暖知道他在想事情,便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慕容風珏先開了口。
「你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害怕嗎?」
她先是被他的問題問得一怔,而後笑了,頷首道:「害怕啊,說一點都不怕是不可能的吧,那會兒都沒有任何與人對戰的經驗,只是跟兄長們照貓畫虎地學過幾招罷了,就偷偷地混在隊伍里跟著你去了。只想著,要看看你在馬背上殺敵的英姿。但是等戰役真正打響的時候,突然就不害怕了,置身其中,根本沒有害怕的時間,只是本能地握緊了槍,然後向敵人刺去,就是這樣。要說有什麼想法的話,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拖累別人,成為隊友的負擔。」
慕容風珏垂眸,回味著她的這番話,大概明妝也是這麼想的吧,既然已經上了沙場,當自己有可能拖累別人的時候,別無選擇,只能奮不顧身地拿起長槍。
蘇暖說完,看他良久沒有回應,嘗試著問道:「你這幾天一直心情不好,是不是……」
「明妝。」他確認道。
她暗暗一驚,沒想到真是這樣,壓下心中的點點酸楚,問道:「明妝姑娘出什麼事了么?」
「也許……誰知道呢。沒人知道到底會不會出事,會在什麼時候出事,可是她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了。」他眸色黯然道。
他不願意細說,大約是因為牽扯頗深,蘇暖想了想,鼓起勇氣,抬手握住了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道:「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一定要告訴我。我選擇到洛城來,不是來在你的后宅里甘心繡花描眉的,而是為了繼續和你並肩作戰。」
是的,回想起決定來洛城的時候,她也是害怕的。
父親蘇鎮遠警告她,洛城不比恆安,是一個更殘酷的戰場,在這裡沒有甲兵刀劍,但是有更狠毒的人心。殺人不見血光,卻刀刀置人於死地,並不是她這種習慣了邊疆生活的人能適應的。
可是她還是來了,就像在戰場上對敵人橫槍一樣,是一種別無選擇的本能。
慕容風珏手指微顫,想要抽出來,卻被對方握得更緊了。
蘇暖的手和明妝或者暖袖的手不一樣,暖袖的柔荑保養的很好,沒有一處不柔嫩,明妝的手雖然也保養得當,指尖卻還是留有許多細小的傷痕,而蘇暖的手,從虎口到掌間到處都有舞槍弄棍留下的老繭,儘管來到洛城后已經好了許多,卻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粗糙的紋路。
這種紋路莫名地給人一種安全感,在提醒他,眼前的人不僅僅是個舉止大方的大家閨秀,更是可以橫戈立馬的沙場女將。只是在洛城的日子裡,她卸下了鐵甲,繪起了紅妝,讓人誤以為她真的是鴻臚寺卿家的大小姐罷了。
將軍拔劍南山起,她仍然可做長風繞戰旗。
她不像是他的妻子,更像是他的戰友。
一個可以信任,可以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她的兄弟。
要她幫忙嗎?
蘇鎮遠將軍部隨時準備著,沈七也應該還沒有回到固良隨時可以殺個回馬槍,黃輔國可以與外圍裡應外合。
如今,是不是已經到了不能再選擇忍耐的時刻了呢?慕容風珏開始認真思索起來。
與上次設計陷害慕容風晗不同,這一次如果做了的話,就是真正的謀反了,再也沒有退路。
若是敗,他便是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所有和他並肩作戰的人都得陪他一起死。
若是勝,他便是主宰天下的帝王,即使會有犧牲,但是她可以活,而且是永遠安心地活。
前者比後者的概率更大,可是為了後者他本就可以犧牲一切。
在他沒有考慮清楚之前,蘇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而後小聲道:「其實父親的軍隊不全在恆安,還有一隻不屬於聖上的隊伍,隨時都可以抵達洛城。」
慕容風珏一驚:「什麼?」
蘇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他回了房,而後關好房門,用極低的聲音道:」有一件事父親只告訴了我,說連我的哥哥們也不知道,這是他的一個殺手鐧,只能在最緊急的情況下拿出來。」
而後翻箱倒櫃,在一個十分不起眼的盒子里拿出了一樣東西,小心地捧在手上,遞給了慕容風珏。
他拿在手裡仔細看著,這是一枚寒鐵鑄成的令牌,上面雕刻著一隻聖獸白虎的圖案,從製作工藝來判斷,恐怕歷史已不下百年。
他沒見過此物,有些迷茫地問:「這就是殺手鐧?」
蘇暖一副「你終於有不知道了的吧」的模樣笑著,拿過寒鐵令牌,道:「其實,我們家並不姓蘇,而是被稱作白虎一族的世族辜家的後裔。」
辜氏一族的傳說,慕容風珏是知道的,幼時便在史書中讀到過。
與供奉玄武為祖先的秦氏一樣,辜氏尊聖獸白虎為自己的祖先,自稱為神族後裔,並且因為白虎是主殺伐的戰神,辜家也就成了唯一一個不分男女都代代習武的氏族。
隨著歷史變遷,和秦氏一樣,做為上古龐大族群的辜氏也在逐漸沒落,那無堅不摧的辜氏軍隊,也和玄武地宮一樣,消弭於世人眼界外,成為了一個神秘的傳說。
蘇鎮遠將軍竟然是這個戰神世家的後人?他有些不敢相信。
蘇暖見他懷疑,有些心虛,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是爹爹說,寒鐵令一出,天下莫敢不從,白虎族人必會尋寒鐵令而來,而根據我們家族的傳說,辜家也並沒有滅亡,而是一直隱藏著一個強大的軍隊,這支軍隊就在他們的封地附近。」
慕容風珏鳳眸一眯,脫口而出兩個字:「固良。」
蘇暖點點頭:「嗯,辜氏一族的封地,歷史上的姑蘇,如今的固良,距離洛城只有數日行程,若是急速行軍的話,兩日即可抵達。」
慕容風珏被蘇暖的這番話震驚了,一時注視著那古樸的令牌,不知該說些什麼。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支軍隊的話,他們的勝算的確會大很多。
可是幾百年過去了,這支軍隊到底是否存在,實力究竟如何,都是無法保證的事,更何況就算它依然無堅不摧,要如何接上頭也是個問題,總不能拿著寒鐵令公然在固良的街頭遊盪吧?
蘇暖似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愁眉不展地來回檢查手中的令牌,企圖從沉默的寒鐵上找到關於辜家的線索。
令牌不會說話,上面也沒有含藏的機關,只有遠古的聖獸白虎,用象徵制裁與審判的眼睛默默看著她。
蘇暖與那聖獸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於敗下陣來,挫敗地將它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