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絕命逃亡(1)
冬至。
距離印象中的四月一日已有半年之久了。
陵國雖地處咸寧大陸的中部內陸,不似北邊弗國那般的寒冷多雪,卻還是在清晨降下了白霧,霧氣里瀰漫著一股苦澀的味道。「鍾奚茗」使勁抽了一下鼻子,想感受一下清晨的氣息,當觸碰到空氣里散發的微寒而苦澀的味道時還是忍不住打個噴嚏,一轉身跑回了身後的破廟。
廟裡供奉的是一尊金漆已然凋落的彌勒佛像,坦胸露乳,矯首昂視。佛像前的貢桌中央擺放著一鼎有些微銹色的香爐,香灰里只插著幾根余香。廟的廳堂並不算大,地上鋪滿了稻草和麻袋,牆角壘著幾堆草垛。廟裡一共住著六個人——一對帶著一個還在襁褓中待哺嬰孩的張氏夫婦,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以及「鍾奚茗」、蒼久里二人。此刻,廟裡的「鄰居」們都還躺在草垛上熟睡,身上覆著幾片粗麻袋,各自佔領著廟宇的各個角落。
「奚茗」仍舊保持著前世上學期間早起的好習慣,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睡醒了,或者說,在來到這個世界的大半年中,她從未真正安然入睡過。
「奚茗」走到彌勒佛像下熟睡中的久里旁,替他掖了掖麻袋的角,抱膝坐在他的身邊,細細端詳起久里來。嗯嗯,的確是個小正太呢。雖然這個十歲大的孩子臉上還帶著未消的嬰兒肥,卻不難看出他日後臉龐削尖后英朗的輪廓。久里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卻在此刻降下了他的眼幕,遮蓋了一切愁思和本該有的明媚;他的睫毛不長卻很濃密,一顫一顫的;頭髮很久沒有梳洗過了,和他的小臉一樣臟髒的。本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卻在逃亡的路上學會了生存至上,不是忘記了斯文,而是不能斯文——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再次來襲,他不能把自己和「奚茗」的生命那麼赤果果地交付給那些人。久里一直認為「這個」鍾奚茗還小,什麼都不懂,但是他自己卻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記得那日去尋奚茗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劍鐔上若隱若現的「乾」字,可久里沒有告訴「奚茗」,他認為她不應該知道那仇恨,然而這些,他情願自己扛下來。
「奚茗」記得自己再次「醒來」的那個夜晚,她在懵懂中看到久里的娘親在自己眼前垂垂將死,在逃跑中恍惚看到這副身體主人的娘親的死狀,在去石室的路上跨越過累累屍體……「奚茗」在那時還並不能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她潛意識中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夢醒了,她就還是將會為祖國的國防事業獻出一份綿薄之力的三好青年鍾四月。即使是來到了石室,呼吸著裡面混著泥土和腐朽味道的空氣時還仍然不願清醒,她抱著自己的雙腿,蜷縮著小小的身體躲在角落,在石室的燭光中如同子宮裡將生的嬰孩。
「鍾奚茗」記得那天,她和久里在地下的石室里大氣都不敢出,靜聽著地面上細碎的腳步聲,直到不知道多久后聲音完全褪去,才敢出聲。
「茗兒,不要怕,他們都走了。」久里摸索著靠近角落裡的「奚茗」,拍拍她的背,示意她還有他在。
「奚茗」半晌沒有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理工科的慣性思維主導了她的意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還能否回去?我本來的世界現在怎麼樣了?奚茗全然不顧久里的安慰,開始細細地捋順自己的思緒。
她記得昏迷前是超光速子聚變后發生爆炸,可是除非它的能量趨近於零,否則怎麼可能爆炸呢?難道是因為教授為了觀察超光速子的性態而一直開著反應堆,加速了高溫中超光速子的衰變,然後好死不死地就在她獨自呆在實驗室的時候能量達到了爆炸的臨界值?如果是這樣,那麼也就可以解釋自己在爆炸中感受到肉體的撕裂感來源何處了——超光速所致的時空翹曲使得自己的肉體泯滅了……於是,自己成了一縷幽魂,還附著在了死於非命的鐘奚茗的身上。如此看來,自己是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了。「穿越」這種百年難遇的事情發生的概率簡直比刮刮樂中獎的低多了!早知道當時應該先別去找柳霏,直接去買個彩票說不定還能給家人留下一筆巨額獎金呢!這樣想著,「鍾奚茗」一陣難過,這裡沒有自己的家人,沒有自己的朋友,甚至她連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都不知道!
「茗兒,你怎麼了,你和我說話啊,我是久里啊,你可別嚇我!」久里見「奚茗」目光獃滯以為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和驚嚇,瞬時有些無措了。
「茗兒別怕,我會保護你!茗兒……你說話啊……」
「喂,我是誰?」「鍾奚茗」抬起小小的腦袋,盯著黑暗中的那兩點星火。這就是她與蒼久里對話的第一句,而這一句卻讓久里更加的無措了。
「茗兒,你在說什麼?你是茗兒啊!」
「我再問一次,我,是誰?」「奚茗」雖然內心慌亂一片,但還是努力讓自己以平靜的語氣問出一些有用而老套的穿越信息,「就是問你,『我』叫什麼名字?你又是誰?比如『我』的個人信息,再比如今天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茗兒,你是鍾奚茗啊,你怎麼了茗兒?你別嚇我啊!」久里捧住「奚茗」的小腦袋,在想是不是她驚嚇過度失了心。
「呃……是這麼個情況,嗯,我好像睡了一個很沉的覺,醒來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懂的吧?那麼現在,你能告訴我『我』是誰,『我』在哪裡了嗎?」「奚茗」表情嚴肅的抿了下嘴。
「好……」不論她說什麼,他都信。
於是,好似一個冗長而繁雜的故事,帶點孩童毫無邏輯的陳述,混合著自己嘮叨而出的、在久里眼中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問題,「奚茗」在黑暗中將這個可以堪稱為故事的情況整理了出來……
原來,「奚茗」現在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完全異於她前世的空間,這裡的大陸叫做「咸寧」。
在咸寧大陸上主要存在著四個最為強大的國家——北邊弗,西邊闔,南邊谷,中部陵,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異族部落和實力並不算十分強大的國家。其中弗國、闔國和陵國三國接壤,三國交界處有三個由於是交通樞紐而發展繁榮的縣城,被世人稱作「三陽城」,分別是弗之略陽、闔之旬陽和「奚茗」所處的陵之紫陽。而谷國則與這「三陽城」隔岸相望,這中間窄窄的河水就叫做湛河。除了這幾個較為強大的國家外,東邊還有明國,只不過這個明國與「奚茗」前世所處世界的那個大明朝沒有半毛錢關係,這個明國雖然佔地不如陵國和闔國的廣闊,卻要比谷國的面積大了許多,稱得上地廣人稀的標準件。明國的經濟和文化實力僅次於四大強國,然而其軍事實力卻是當中翹楚。「那陵的當權者是誰?」「奚茗」問了個看似大不敬的問題。
「是衛氏。」
「他叫什麼?」
「茗兒,這個久里實在是不知。」是啊,且不說當朝天子的名諱不是隨便能說得的,再說蒼久里一個才十歲大的孩子又能將朝廷和皇室花邊新聞了解到哪裡去?「奚茗」這樣想著,也就不再追問這個話題。
再說風俗,綜合「奚茗」清醒后寥寥而模糊的觀察和久里給出的答案,她發現這個時代人們的穿著有點像前世空間魏晉時期的長裙曳地,寬袖翩翩的樣子,極是飄逸自然,甚至就連風俗也有三分魏晉崇尚隨性的特點,算得上封建王朝中開放的一個時代。好在不用裹足,不然可真是中「頭獎」了!「奚茗」暗自慶幸。
這裡的國家統治也頗與「奚茗」前世時空的唐朝相似,可是卻又不是和印象中的完全一致。這裡的國家下設府,每府設數縣,每縣分數坊,每坊分數街,縣下列數鎮,鎮中分數村。說白了,這府級相當於現代的省,縣相當於市,坊則相當於區,「奚茗」如是想。
「咱們陵國就有七府,分別是北方合稱『二川府』的延川和耀川、東方江濱府、東南的常澄府、西南的永寧府、中部的上都定安城所在的定安府和我們紫陽縣所在的西邊的西兆府。咱們西兆府共有六個縣,分別是……」
呃,不好意思,可以給個機會再死一回么?「鍾奚茗」頓感頭大,不過她也順便感嘆了一下眼前這個年紀不大懂得倒不少的小孩,暗嘆真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雖然是個伴讀生卻也算得上通曉地理了。
只不過聽著這些和前世時空有著似有似無聯繫卻又說不清哪裡糾纏在一起的介紹,「奚茗」隱約升起一陣怪異的感覺,這就好像是畢業很久的歷史系學生對以前的知識體系產生了誤記和混淆一般。尤其是問到這裡的文字時,「鍾奚茗」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崩潰感——「『我』的名字怎麼寫?」「呃,你確定是這個『鍾』,不是這個?」「那你們的『愛』字怎麼寫?」……這、這這,這是完完全全的簡體漢字啊!
「那個,……久里?你知道這漢字是誰創造的嗎?」「鍾奚茗」試探地問道,心底卻已是暗暗升上來一個模糊但仍需確認的答案。
「是千年前一個叫徐清的大學者所創。傳說這個徐清是個出身小官宦之家的少年天才,甫一出世就會說話,三歲便通讀古文,五歲那年創造出現在的漢字,並用了三年的時間編撰了一部《徐清字典》,後來幫助當時強大的捭國皇帝創儒學,設府縣,改經濟,最終實現了大陸統一。。。。。。」
「鍾奚茗」一陣暈眩——字典?儒學?少年天才?簡體字?如果自己推斷得沒錯,那麼這個所謂的大學者徐清只不過是個和自己一樣命運的可憐人罷了。「奚茗」自嘲地笑了一下,安慰自己,說不定她和徐清一樣被老天派來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啊!
奚茗苦笑著搖搖頭,告訴自己,還是先不要去管那個千年前存在的人吧,「那鍾家是怎麼回事呢?」「奚茗」繼續問。
原來,「奚茗」的父親鍾炳存是陵國有名的富賈,控制著西兆府一帶的鹽市,又時常在朝堂走動,是當朝二皇子衛景元的門人。「奚茗」附身的這具身體,本是紫陽鍾家三夫人所生的二小姐,其上還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只不過都已死於非命。而眼前漂亮的小男孩,就是和「奚茗」從小一同玩耍、一同讀書的鐘家大管家蒼冬川的獨子蒼久里。
「茗兒你怕嗎?」久里並排坐在「奚茗」身邊。
「……」認真思考了一下久里的問題,「奚茗」還是以沉默對之。說怕,那是因為在這個封建的時代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身首異處,說不怕,那是因為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會怕什麼?
「茗兒不要怕,」久里在黑暗中摸索著握住「奚茗」的小手,「久里是現在是大人了,會保護茗兒的!」
彷彿夜一般,本是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不曾想月亮出來了,照亮了一切,瞧上去,星眸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