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我是誰?
"雖然沒法謝謝你,但全靠你的天衣才讓我活了下來,假如有來世,你我還是不要相見了。"
月光之下,仇無衣將右手五指緩緩伸開,沉重的戰斧沒有摔落在地,而是化為無數長短不一的輕柔細線消失在空氣當中。
天衣的幻化正是如此,無需隨時攜帶武器,只要一個念頭,它們就會自己出現,或者消失。
"不能多耽擱。"
仇無衣心中想道,天衣聖門的人一定正在搜捕自己,朱家發生的事雖然沒有人泄露出去,但局面已經是不死不休,以現在的實力恐怕還無法將朱家全部剿滅乾淨。
如果不走的話,恐怕還會波及到范家,城主范伯伯與父親交往最厚,還有小雨……千萬不能讓她卷進這場紛爭。
事到如今,只能讓他們認為自己已死才最安全。
緊緊地咬著牙關,仇無衣走向父親的起居室,那裡只剩下一堆廢墟,想到父親,仇無衣的眼眶又蒙上了一層水霧。
那個秘密,到最後也沒有告訴父親。
前世的仇無衣,曾經是一個殺手,雖然不算最強,但殺人的時候比誰都要穩重。
身為一個殺手,就逃不出被殺的宿命。
當仇無衣從黑暗中再度醒來,發現自己好像還有呼吸之後,才發覺身邊的世界已經徹底變了。
在一開始,對於這個無論怎麼看都顯得有些軟弱的父親仇鶴鳴,仇無衣並沒有什麼認同感,而且也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印象,五歲時的一場意外更是將記憶變得更加混亂,畸形。
小時候的仇無衣比誰都要冷漠,三十餘年生命的經歷使得他無法融於同齡人的環境,似是而非的血緣關係也無法坦然接受,不相信任何人,不真心接觸任何人。
這種冷漠直到發現一件事情而結束。
父親,左鄰右舍眼中的仇老爺,貧窮農戶口中的仇大善人,范伯伯請帖中的仇老弟。
竟然也是一個殺手。
然而卻是一個生活在陽光之中的殺手。
每天微笑著面對一切,煮茶撫琴,親手下廚,種花植草。表面工作是收購山民獵得的毛皮,運送到遠方城市,再將精美的布匹綢緞運回。彷彿從來不會生氣,也不會悲傷,即使是仇無衣的冷漠,他也依然用溫暖的目光包容。
仇無衣知道,當父親手中捧著州府的月報,披散長發獨坐在月光之下,最後輕嘆一聲"某某人死了"的時候。
這個人一定是他殺掉的,而且絕對不是普通的人。
從不擔驚受怕,從不鬼鬼祟祟,正大光明地享受應當享受的富貴生活,殺應當殺的人。
發現這個事實的仇無衣異常羨慕,結果卻意外地由於這種羨慕而溶解了心中的堅冰,更因為即使是前世也不曾體會過親子之情的緣故,反而有了一種依存感。
"不好!"
察覺自己竟然深陷回憶之中,仇無衣奮力搖了搖頭,立刻開始翻檢父親起居室中的殘骸,無論什麼,只要能尋得一件遺物也好。
奇怪。
起居室的模樣似乎有些不對,即使假設裡面的東西已經全部燒光,留下的殘骸也有些太少了。
仇無衣腦中忽然一亮,繞著院落大小房間逐一搜尋起來,每翻過一堆廢墟,臉上的喜色就添了一分。
沒有。
沒有!
果然沒有!
翻到最後,仇無衣終於喜極而泣,跪地抱頭痛哭,將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之類的丟到了九霄雲外。
院內除了擊殺朱家一行人的場地之外,再也沒有戰鬥的痕迹。
而且家中管家,馬夫,店鋪掌柜等人所居住的地方也空空蕩蕩,顯然已經事先搬走。
父親沒有死!
那麼,究竟是安然逃脫了,還是……
忽然一個人影自仇無衣腦中閃過,隔壁雜貨鋪的王爺爺,雜貨鋪每天都全天開張,從鋪門正好能看到自己家的大門,而王爺爺只會坐在門前招呼顧客,基本不會離開。
他或許看得到當時發生的事情。
仇無衣又想了想,起身躍上院牆,掀起披風將頭臉一起遮住,向著右側房屋較為密集的地方跳了下去。
那裡圍著的人比正門還多。
"火已經滅了,不會再蔓延啦!"
腳一沾地,沒等有人開始懷疑,仇無衣立刻向著眾人大聲喊道,鑽進了人群。
"呼……嚇死我了,火真的滅了啊。"
一個圍觀的肥胖大嬸拍打著自己的胸口。
"是啊,我還在想要是一直燒下去可怎麼辦,可我也不敢進去看啊。"
"真是多謝剛才那位兄弟了。"
"嗯,對了,那個小兄弟是誰啊?"
這個方向房屋眾多,擔心院牆倒塌或火勢蔓延到自己家的眾人鬆了口氣,卻忘了懷疑前來"報信"的仇無衣,火場當中,遮住頭臉也是理所當然的。
仇無衣鑽出人群,尋了一個僻靜地方,拐到了雜貨鋪旁邊,王爺爺依然像佛像般地一動不動坐在那裡。
小時候,雖然那時的仇無衣對糖果之類沒有任何好感,但王爺爺慈祥的笑容卻十分溫暖,有時完全是為了這個笑容才與孩童們一起圍在雜貨鋪旁。
這個笑容,現在依然時常能夠見到。
雜貨鋪旁意外地冷清,兩排明亮的燈籠下是陳舊的木製櫃檯,仇無衣快步走到雜貨鋪前,背對著後面的圍觀人眾掀開了披風。
"請問有什麼事嗎?"
王爺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和藹,卻少了那份發自內心的親切,如同對待陌生客人一般。
全然不曾預料的事態猶如晴天霹靂,轟隆一聲劈在仇無衣的頭頂。
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王爺爺居然像不認識自己一樣?仇無衣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
"客人不是本地人吧,如果想問對面仇府的事情,老朽只聽說仇老爺與天衣聖門的人一起離開了而已,並沒有親自看到什麼。"
王爺爺溫和的聲音化作一柄柄尖銳利刃,深深插進了仇無衣的心中。
光線充足,王爺爺又沒有老到認不出人,這究竟……
呆立在原地苦思不得其解的仇無衣忽然想起了剛才院落內發生的一幕鬧劇,朱家護院苦苦哀求自己,口中說的卻是彼此無冤無仇,甚至名字都沒聽說過……
難道是……熟識的人全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以自身為祭物,換取沉睡已久的力量。
猛然之間,仇無衣想起了在那個霧蒙蒙的世界當中所聽到的一句話。
莫非這就是換取力量的代價?不,不可能!
仇無衣瘋了一般從雜貨鋪前逃開,闖到每日必經的街道之上,酒樓,肉鋪,所有每日見面都要笑著喊一聲小少爺的和藹店主,現在看到他的時候都與陌路人無異。
祭物……難道指的就是自己在別人心中的記憶?
"小哥,大叔我在這裡賣了三十年的冰,從來沒見過你啊。"
挑擔賣冰塊的鬍子叔叔望向仇無衣的眼神就像看到了神經病一樣。
"誰記得我!誰還記得我!"
在人潮當中跌跌撞撞前行的仇無衣面如死灰,恨不得抓住一個人就要喝問,周圍投來的目光從憐憫逐漸變成了厭惡,以及憤怒。
"你這瘋子是怎麼回事!"
一個手臂粗壯的樵夫衝到仇無衣面前,揮起拳頭就要打。
"我是誰!誰記得我!我究竟是誰!"
仇無衣布滿鮮紅血絲卻黯淡無神的雙眼大大地瞪著,狂吼不止,一掌推向健壯的樵夫。
樵夫雖然肌肉發達,但絕不是武者的對手,況且還有天衣加持,雖沒用上勁力,卻也將他整個人推得飛了出去,跌在人群當中哀嚎不已。
"誰在那裡當街傷人!"
略帶青澀卻英氣勃發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兩排戎裝士兵一起圍了上來,將盯著自己手掌自言自語的仇無衣包圍在中央。
聽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仇無衣狂亂的精神忽然冷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鋪天蓋地湧上心中的痛苦。
士兵組成的人牆中央,快速有力的腳步由遠及近,包圍著仇無衣的第一批士兵讓出一個缺口,一起向來者敬禮。
"小……"
仇無衣張了張嘴,將後面的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出現在士兵簇擁之下的女孩怒氣沖沖地打量著仇無衣。
為了方便習武而特意修剪的齊耳黑髮完全就是個少年的模樣,身材並不算高,身體的發育也不足夠,全身上下散發著武者的矯健與迅猛。
上挑的眉梢與翹起的眼角毫無造作,始終掛在臉上的強硬氣質非但沒有破壞她的漂亮容顏,反而平添了幾分異色魅力,粉嫩雙唇由於生氣而緊緊抿著,咄咄逼人。
女孩的衣裝是一套赤紅色無袖勁裝,表面用精巧的金絲紋著兩條盤龍,從背後一直繞到身前,猛虎模樣的金屬手甲戴在右臂之上,防護得滴水不漏。左手臂則完全露在外面,緊繃光滑的肌膚彈性十足,雖然不甚白皙,卻也算不得黑,是一種健康的膚色。
與嬌俏,柔媚全然無緣,然而意外地令人無法移開視線。
現任城主,范家族長的獨生女范鈴雨,與仇無衣從小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更是早已有了婚約的未婚妻。
如今,卻變成了擦肩而過的路人。
所有人都忘記了仇無衣,她也不例外。
"哈哈……哈哈哈……"
兩行淚水自仇無衣無神的瞳孔中悄然流下,只覺得世間最為荒唐之事莫過於此,卻只想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