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葬禮。
來的人不多,只有穆棉和幾個還算得上與父親深交的舊識。其中有一個是穆棉經常聽見父親提及的秦先生。他是個醫生,為人很好,也是父親的大學同學。她只知道這麼多。
天空忽然飄起幾滴憂傷的雨,真應景,此時此刻,是該下點雨的。
簡單的儀式之後,留下穆棉一個人在父親的墓碑前不言不語。
明明是記憶里那個鮮活的父親,怎麼一轉眼就變成了這墓碑上的幾個字,刻在冰冷的石頭上。來到這個世界幾十年,到最後,竟然就變成了這三個毫無感情的字。
沒有明宇軒,沒有複雜,沒有悲傷。
等到人都走遠的時候,穆棉拿出藏在口袋裡的安眠藥,整整一大瓶。她決定了,與其失魂落魄的或者,不如平平淡淡的死去。這個世界已經讓她徹底絕望,死亡,對於這樣高傲的、要強的、一塵不染的穆棉是一件洒脫的結束,是今生今世最具勇氣的決定。
沒有水,葯進入喉嚨的時候有些難以下咽。幸好有雨,她張嘴接了雨,然後平靜的咽下。看吧,臉上蒼都支持她的決定。
一切都該結束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死亡,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不過幾顆葯的事。
在最後又意識的那幾分鐘里,她看見了很多人。夏筱、趙雨、張曉琳、歐宇、周智深、白雨萱、明姍姍、詹姆斯、周子健、明宇軒……
他們都以陌生的表情看著自己,好像在為她悲哀,有好像在笑,輕蔑的嘲笑。
夏筱說,「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能自殺呢,你死了,我還怎麼相信什麼狗屁愛情?」
趙雨說,「穆棉,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死亡,真是一種解脫。」
歐宇說,「自殺?沒想到你還會做出這樣的事,真是刮目相看啊!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原來你也有這麼烈的時候!」
周智深說,「我也想死,但是我沒你難么勇敢,我試過很多次,但是總是在最後一刻難以下手……」
白雨萱說,「呵呵,你果然自殺了,真好,你死了就什麼都好了,穆棉,你真是個掃把星,一出現就搶走我的東西!趕緊死吧,每年清明節我都不會給你燒紙的!願你來生做個孤魂野鬼,不要再去破壞別人的愛情了!我呸!」
明姍姍說,「穆棉啊穆棉,我從前真是錯看你了,你死了,我哥怎麼辦?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愛你?在美國的那四年,他日日夜夜找人打聽你的消息。你覺得他不聯繫你是忘記了你,其實他是不敢,他怕你有了新的感情。他愛你,所以可以包容你所有的事情。那天,他知道周子健的存在,悶悶不樂的一天都沒有吃飯。他不是不想見你,他不是不想你!這一切都是因為太愛你,愛,是可以超越時空的。」
詹姆斯說,「漂亮的姑娘,神會保佑你!我會為你祈禱……」
周子健說,「你怎麼就走了呢?我愛你啊,可是我是自私的,我也承認自己沒有明宇軒那麼甘願付出。我總是想著能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得到你,我會讓明宇軒痛苦,所以我不擇手段……對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不會那麼做。」
張曉琳說,「你特媽的給我起來,別睡在那裝死!……這麼多年來,穆棉,我們十一年的友誼還不能讓你對我袒露心扉!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給我起來,你還欠我一個交代!」
明宇軒說……他說了什麼,穆棉聽不見了。
大概時候是天意,穆棉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任何方向,不管她怎麼努力的去細聽那張嘴巴的微妙張合,她就是聽不到。
明宇軒的臉在視線中漸漸模糊,直到最後變成一個虛渺的點。
置身於茫茫白霧中,身體越來越輕,記憶越來越模糊,終於,往事化作一陣清風,消散在聲旁的潮濕霧氣之中。
從來不知道,死亡,原來是一件這麼凄美的事。
命運是個頑皮的姑娘,喜歡捉弄凡塵俗世的眾生。想死的人不管做的多麼決絕,決定的多麼乾脆,到最後還是無法如願以償。不想死的人卻死的那樣突然,果真是輕輕的不帶走一片雲彩,不撫起一絲漣漪。
穆棉沒有成功,這場華麗的冒險,這場輕狂的放棄,最後在明宇軒的五指山中化為灰跡,風一吹就散了。
那天她吃下那些安眠藥的時候,明宇軒就在墓地前面的車裡。他戴著那副墨鏡,眼裡的神色不容察覺。遠遠的看著她吃下那些葯,還傻傻的去喝摻雜了不知道多少種化學物質的雨水。
她倒在那場雨里,倒在穆國清新建的墓碑旁邊,眼裡還含著笑意。
明宇軒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勁才把她弄到醫院。
他真怕她就這麼死了,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他沒有辦法接受。他不讓她死,她怎麼能自作主張?
洗了胃,吊了七八瓶水。穆棉終於不死不活的醒過來,這個世界不是她想離開就能離開的,有些事還沒有解決,有些心愿還沒能達成。
「想死?你以為死有那麼容易嗎!」
還沒有弄明白這是哪裡,明宇軒凌冽的聲音就從病床旁邊的椅子哪裡傳過來。比幽靈哀怨,比魔鬼熾熱。
她摸了摸頭,努力眨幾下眼睛來適應這強烈的光線。環顧四周,是太平間?地獄?還是天堂?
她這樣的人是該下地獄的吧,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沒有見上最後一面,在某種角度上說,是她害了父親。她信錯了人,愛錯了人,所以上帝才會這樣懲戒她的無知和懦弱。
「幹什麼!不會說話啦!」
那聲音再一次傳到穆棉的耳膜,這一次,比剛才清晰一點,也真實一點。
「我,我在哪裡?」
明明吃了那麼多的安眠藥,現在怎麼可能還活著。
「醫院!」
看著眼前這張臉,再看看這冰冷的醫院。
是了,還活著。也不知道是該感慨自己命大還是該為自己求死不得而悲哀,總之她笑了,千萬般滋味,一時間化作這抹笑,灑在這明媚的春光里。
「你為什麼救我?」
穆棉看著明宇軒,淡淡的問他。
「沒有我的允許,你死不了的!」
他嘴角又一次上揚,恰好的弧度,恰好的陽光,恰好的悲傷。就和很久之前一樣,驕傲而不羈。
穆棉腦子裡都是恐慌,「為什麼,憑什麼?憑什麼你不讓我死我就不能死?你到底憑什麼,我不是你的奴隸!」
「以前你用我爸威脅我,現在呢?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穆棉,你給我冷靜一點,就算難過也不能尋死!你聽到沒有,不可以!」
穆棉氣急敗壞的拉扯床上的被子,把桌子上的水果和鮮花推到地上,玻璃杯也在她的瘋狂暴動中支離破碎……
她恨,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恨所有傷害她的人,恨今天明媚嬌艷的陽光,恨眼前這個霸道到忍無可忍的明宇軒,恨自己,恨所有的所有。
可是沒有愛,哪裡會憑空生出這眾多的失望,沒有期待怎麼會有落空的失落?
明宇軒看著她像瘋子一樣表示自己的反抗,心裡是無盡哀涼。
他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和勇氣去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了,是啊,憑什麼呢?明宇軒到底是憑什麼呢?
愛,不是所有傷害的借口,誰也不能以愛的名義做出任何違反道德的事情。
「我恨你,我恨你,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她一次一次的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流眼淚,一次一次的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冬天很快就會過去。卻一次又一次的被自己的稜角刺傷,到現在,失去的不是僅是曾經快樂陽光的自己,是這段陰暗的時光,是叛離的青春,是兵荒馬亂的愛情。
明宇軒沒有說話,默默低著頭,任憑她口不擇言的喊叫。
反正這裡是貴賓室,沒有人會為了她發出的『噪音』而有絲毫不悅。可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他的確已經控制不了現在的局勢了。
穆棉累了,明宇軒依然不動聲色的坐在那裡,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說,「你走吧,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這就是明宇軒在等待的宣判,接二連三的膈膜終於變成了無法僭越的溝壑,他過不去,她亦不會過來。
他最後看了一眼穆棉慘白的臉,告訴自己再等一秒鐘悶酒一秒鐘,說不定她會要自己留下,說不定她還沒有決絕到非要斯皮臉的地步……
一秒,兩秒,三秒……
沒有任何的聲音,沒有挽留。
「好!」
他賭氣一般的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糾纏了許多年的人。前方是紛繁多樣的名利場,是輝煌貴氣的富貴,是呼風喚雨的權利……是深海般永無止境的孤獨。
穆棉待在醫院兩天。
張曉琳來看她,抱著一大捧滿天星,矯情的說,「穆棉,我還以為你就這麼撒手人寰了呢!嚇死我了,你怎麼這麼狠心!哦!你難過,你傷心,你絕望,就可以不顧我們十幾年的感情嗎?我警告你,你要是真的掛了,我就跟著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