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離開醫院,眼前是絡繹不絕的車流,他們帶著各自的悲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起起伏伏。像托著殼的蝸牛,像烏龜,像搬家的螞蟻。
春天,他們睡在清晨濕潤的空氣里,起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燒飯,送孩子上學,洗衣服。青春在流逝的光陰中慢慢變老,額角的白髮在細雨蒙蒙的多年以後,獨自凄涼。
夏天,他們睡在知了哭哭啼啼的叫聲里,沒有懶覺,沒有愜意,沒有下午茶。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詢問這個月的工資是多少?什麼時候到賬?
秋天,他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孩子升學,家裡買房,經濟拮据,不得不做一些廉價的兼職充當家用。手上的老繭日益深厚,終於變成了風雨不侵的粗糙樹皮,針都扎不破的樣子。
冬天,他們睡在冰冷的房間里,這是攢了一輩子的錢還借了好幾萬才買來的房子,沒有多餘的錢去裝修,去遮掩這些赤裸的悲哀。
穆棉不知不覺的順著人群往前走,輕車從簡,沒有什麼行李。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厲害,站在家的樓下,這幢裝滿會議的房子,父親會不會還在裡面等她。不用什麼特別的招待,只要他在這裡就好。
從密碼箱了拿了鑰匙,帶著最後的一絲期待打開門,是空的。
真可笑,怎麼就這麼喜歡折磨自己呢?明明知道不可能,為什麼還是不肯放下?穆棉對著眼前空蕩蕩的客廳嘲笑自己,那沙發還是以前的沙發,電視機也是從前的電視機,地毯還是那塊父親還不容易買到的羊毛毯……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樣子,沒什麼改變。
只是人已經沒有了,走失在歲月無情的風霜離,在某個命運的拐角徹底失去。
穆棉是個宿命論者,她沒有張曉琳那樣和命運抗爭的勇氣,從小到大所有發生的不好的時期都被她歸結為命中注定。也許就是這樣的懦弱,讓她在浮華的人世間飽受折磨,嘗離別之苦,享愛情之毒。
家,從前她從不懷疑自己是有家的,父親的存在和他所給與的愛是她唯一驕傲的事。父親,讓她在小學中挺直腰板的告訴所有人『我沒有媽媽,但是我有一個很厲害的爸爸!你們誰也別想欺負我!』
到現在她還記得當時趾高氣揚的樣子,那種彷彿擁有了全世界的感覺讓她沒有畏懼關於『母親』這個並不美妙的話題。
不想在這些晦澀的情緒里掙扎,她托著疲憊的身體去浴室洗了個長達三個小時的澡,若不是實在受不了膨脹的空氣,她也許會一直躺在那裡,模仿死亡的樣子。
死?她不想死了,她要好好的在這個世界里或者。張曉琳的話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好像在墓碑前的衝動的確有些過分了。可是那又怎樣,她過分了又怎樣?誰還會在意她是安分守己還是張牙舞爪?
睡在父親專門讓人定製的那張公主床上,往事如煙,牽挂和背叛在這段擱淺的時光中像黑夜和白天一樣晝夜更替永不改變。
雖然很累,但是睡不著,發生了太多承受能力之外的事情。從前只覺得大不了孤獨終老,可是在得知父親的逝世時心裡的重創電閃雷鳴般的打破她曾經信以為真的事情,然後毫不留情的告訴她這個世界讓你是一個人了,從此以後你只能在自己的悲哀里了此殘生……
深夜去老街那家聲名在外的清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店名已經不是那純白的底色上幾個一塵不染的字了,現在那店名依舊是『原』只是少了一點純粹和乾淨,深紅的底色,老土的鑲金邊緣,貴的俗氣。
穆棉裹著那件淡紫的穿裙站在門口,遲疑著到底要不要進去。
偶遇總是發生的莫名其妙又情理之中。
她看見一張臉,厚厚的脂粉,有著和白雨萱相似的妝容。
「趙雨……」
穆棉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看著她依偎在一個油光滿面的男人的懷裡,時不時在他的臉上輕輕啄吻,滿臉儘是無限媚色。
深夜暗淡的月光把眼前的這一幕映襯的明艷動人,若不是看見那個男人『懷胎十月』的啤酒肚,以及那張鮮翠欲滴的香腸嘴。穆棉大概會告訴自己這就是現實生活中的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吧。
張曉琳說過紫色很明顯,最適合在黑夜裡張揚。這話果然不假,趙雨很快看見了她。
「穆棉,好巧啊!一個人?」
她搖動著搖曳的細腰,踩著十幾厘米的高跟鞋走到穆棉面前。說這話的時候,她是笑著的,鮮紅的嘴唇,雪白的牙齒,一笑就是傾城的美麗。
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趙雨的美,她可以清純的像個小孩,可以妖艷的像來自原始森林的妖精。她可以含情脈脈讓你全身酥化成一灘一無是處的泉水,也可以嬌羞濃妝讓你在她獨家編造的溫柔鄉里流連忘返。
趙雨,她有著穆棉捉摸不透的悲哀,有她從未察覺的憂傷,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可是她是知道的,她是一座孤獨的島,孤傲,倔強,清淡歡顏。
穆棉擠出一個很難看的微笑,「好久不見啊,你現在好嗎?」
如果當時她知道趙雨的回答會那麼讓人心疼,她情願不問這句話。
她說,「好啊,好得很!」
她抬起手指向站在那裡等她的男人,然後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有男人養我,不愁吃喝,真好!」
她輕鬆而俏皮的樣子讓穆棉一時語塞,只能再一次擠出那個巨難看的笑。
想問她怎麼了,可是那邊的男子用極其令人髮指的娘娘腔說,「寶貝,快過來,我著急了!」
趙雨很聽話的走過去,擺出剛才的那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繼續依偎在男人的懷裡。她穿的很少,稀少的布絮只能勉強遮住她的某些部位。
她用皮膚摩擦男子的身體,用誘惑的語氣說著一句句穆棉從來沒有從她嘴裡聽到的情話。
這是怎麼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趙雨和那男人打得火熱的時候還不忘問她,「要一起玩嗎?」
穆棉立刻搖了搖頭,趙雨也並不在意,拉著男子粗壯的胳膊徹底消失在那副鑲金店面的門裡。
本來是想來這裡坐坐的,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興趣,純粹不再,舊時光也無影無蹤。還能抱怨什麼呢,這一切都沒有什麼好埋怨的。
穆棉打了一輛車,鑽進這個城市複雜的像一汪淤泥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