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五月,西藏清澈的天空。
其實穆棉沒有期待會有人來送她,在這座孤單的城市裡,有她的朋友,有她錯愛的那個人,有曾經把她捧在手心的父親。卻沒有她想要最後告別的人,離開是自己一個人的決定,沒有理由去麻煩別人的生活。
人生真是奇妙,所有往事在飛機離地的那一刻全部變成了只屬於這個城市的過往。離開,沒有想象中那樣輕鬆。心裡空落落的,有叛逆的暢快,有割捨的不忍,有對今後冒險的期待。
飛機穿梭在看不見的雲層里,平緩而循規蹈矩的前行,在這片自己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天空中,她第一次這樣決絕的拋下所有。
明宇軒沒有去機場,這是他費盡心力做出的決定。明姍姍的話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到現在都渾然不覺錯在哪裡,在愛穆棉這件事上,他太著急,所以忽略了她的感受,一次又一次。最後終於把彼此折磨出難以癒合的傷口,刻在本就不柔軟的心上,從此各自安好,亡命天涯。
他不是輕易妥協的人,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有自己的辦法。可是現在,除了放她走,還有什麼辦法呢?兩顆心上芥蒂叢生,荊棘滿布。
穆棉剛想戴上眼罩睡一會,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
「小姐,又見面了!」
眼前這個男子正是不久前在機場麵館里看見的那位,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多了一副眼鏡,這樣一看,倒也有幾分文雅。
穆棉沒有說什麼,微微笑了笑。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知道你的名字?」
他拿出西方人的強調,帶著滿眼的笑意問。
穆棉輕輕說出自己的名字,只想早點打發了這個人,然後痛痛快快的睡幾個小時。以前好像在一本雜誌上看過一句話,『飛機稀薄的空氣里,不適合談情說愛,適合閉目養神』。
他也笑了笑,然後說,「我是班傑,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
穆棉又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她沒有心情再認識新的人,再面臨新的傷害。這比讓她獨自享受孤獨更加難以接受。
那位班傑見她不怎麼想說話,也很識趣的閉嘴。
飛機像打了雞血一樣,五個小時后安安穩穩的落在了西藏的土地上。
來到那家在網上定好的賓館,立刻被濃郁的藏族文化包圍。牆上是黃色和紅色交相輝映的民族色彩,在黃色的底色下還畫了許多看不懂的圖形,看起來很像清宮劇里經常出現的龍的圖騰。
賓館一共只有兩層,樓上的房間多一點,但是大部分是雙人間。樓下則是兩個比較大的客廳,供客人吃飯。
老闆娘是個標準的藏族婦人,頭上扎著一塊很紅色的頭巾,常穿的是一件深紫色的長裙。
穆棉托著那個行李箱,帶著有些疲憊的身體來到這裡。打量著這位花枝招展的老闆娘到底會不會說普通話,或者能不能聽懂普通話。
她看見門口這位風塵僕僕的姑娘,放下手中的刺繡,笑盈盈的問,「您是在找住的地方嗎?」
「是啊!」
穆棉忽然為自己剛才的遲疑感到尷尬,這位老闆娘的話比起那些常年吸著汽車尾氣長大的人毫不遜色。
「我在網上訂了這裡的房間!」
「哦,好的,您是穆小姐吧!快來快來!」
她繞過那個一米高的收銀台,走過來幫穆棉拿手上的行李箱。好像看見了什麼稀客一樣,熱情的讓穆棉還有些不適應。
跟著她樓上樓下饒了好幾圈,穆棉甚至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這裡的老闆娘,怎麼連有沒有空房間都不知道。
她終於累的一屁股坐在那蜿蜒樓梯上,「小姐,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沒有單人間了……」
「真是不好意思……」
穆棉看著她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那鬆弛的肌肉,已經做不出什麼其他的表情。輕輕笑著,「沒事,那雙人間有嗎?我可以住雙人間的!」
「那真是對不起……」
穆棉聽過很多次對不起,出自不同人的嘴裡。有的是肺腑之言,有的是虛情假意,有的是權宜之計。她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讓她知道有些抱歉是不用加入浮誇的表情的,就算她的臉上是無所謂的輕浮,只要用行動去盡全力彌補,這句抱歉才是有意義的。
合住的是位帶著孩子的母親,扎很低的辮子,穿洗的發白的牛仔褲,臉上是布滿塵埃的滄桑。
起初穆棉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個人帶著孩子來這裡旅行,後來在日常的交流中得知她是青島人,來這裡是為了參加廟會,孩子的父親不負責任的拋棄了她。她是佛教忠實的信徒,所以跋山涉水不算什麼,帶著兩歲大的孩子也不算什麼。
她是個堅強的母親,就算生活讓她的手上布滿難看的老繭,頭上的青絲也早早的變成慘白的白髮。她還是能笑的震動樓底下的老闆娘,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最後在老闆娘長吁的嘆氣中再一次笑的無法無天,穆棉也笑,她從來沒有喪失微笑的能力。可是做不到像她一樣毫無節制,感染其他的人。
西藏的顏色是透明的,如出水芙蓉般清純,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永遠是乾乾淨淨的顏色,這世間的污垢不能污染它半分。
穆棉沒有俗氣的問她叫什麼名字,因為名字總有一天會遺忘,但是這種強烈是崇拜和敬仰卻不會隨著往後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她羨慕她的勇敢,羨慕她孤獨的驕傲,羨慕她懷裡的那個眨著大眼睛的水靈靈的的寶貝。
大概是母愛泛濫,她忽然很想有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只要能讓她在沒有人說話的時候看他一眼,在慘淡的悲哀中得到片刻安寧。如果這樣,還有什麼是無法原諒的呢?
有些地方就是很神奇,你接近他的時候會聞到不屬於這裡的芬芳,你生活在這裡的時候會感受到從前沒有的自由。不管到來的時候帶著多少難以啟齒的痛苦,聞一聞杜鵑花盛開的氣味,聽一聽藏人高亢而動人的歌聲,還有什麼是無法釋然的?
喇嘛廟的信徒都穿著深紅的袍子,有時候還會加上一定黃色的喇嘛帽,走過擁有漫長歷史的土牆的剎那,兩種顏色的對比強烈而清晰,驚艷了穆棉混沌的雙眼。
命運不會虧待他們,他們是有信仰的人。
來到這裡已經快一周了,這一周里基本上是適應這裡的生活習慣。早晨去看西邊近在咫尺的朝陽,晚上去藏族人的部落里聽他們唱熱情的歌,和他們一起跳舞,一起喝羊奶,一起聊這個世界上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事情。
這一切都是託了大姐的福,她認識這裡的很多人,老人小孩中年人年輕人,不管是什麼年齡的人,她都有那麼幾個是可以一開口就是『怎麼這麼長時間沒來』或者文藝一點的『好久不見』之類的話。
穆棉像歸隱田園的隱士,用對一切都好奇的語氣問這問那,『為什麼要敬三杯青稞酒?』,『為什麼見面會吐舌頭?』,『為什麼你們不讓他摸佛像?』……
好在他們很是有耐心,對穆棉這些一聽就知道沒看旅遊攻略的問題總是不厭其煩的逐一回答,還總是帶著專屬於藏族人民的質樸的笑。
「大姐,下午我們去朝佛?」
女人一邊為孩子換尿布一邊回答她,「哈哈,哪有下午去朝佛的,我們都早上四五點開始集合的,要到晚上九點才會散去……你不是教徒,難怪你不知道哦!」
穆棉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佛教信徒的?」
「孩子他爸不要我的時候!」
穆棉以為她會一本正經的說是一出生的時候,如果那樣,她會感慨的說『真好,一出生就有自己的信仰……』
她的眼裡有種鏗鏘有力的堅定,卻絲毫沒有一點的哀慟和怨恨。這樣一個飽經風霜的女子,這樣一位堅強飄零的母親,讓穆棉的心裡重新翻滾起哪些轟轟烈烈來勢洶洶的情愫。她開始問自己,『你是不是太懦弱了?你是不是不應該這樣做?你知道父親會不會難過嗎?你真的真的不愛了嗎?』
並沒有得出什麼答案來,這些瘋草般纏繞著她的問題在日復一日與這神聖土地的接觸中慢慢變得暗淡。
她跟著這位註定相識的大姐一起去朝佛,挺直了身體以無比挺拔的姿勢站在慈眉善目的佛前,在大昭寺瀰漫的香火氣中懺悔,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一步一跪,拿出一種悲愴而富有挑戰性的心情學著所有真正的佛教信徒的樣子去山頂的佛前跪拜,覲見。經殿的香霧中有喇嘛念經的聲音,雖然聽不懂,但是她大概能猜到,他們所念的經言必定是關於生命哲學的理性思考。
關於明宇軒的事情,在似水流年的光陰里變得柔軟,也不是想當初那樣難以忘記。見過足夠多的分分合合,回想當時的絕望,總覺得是自己太矯情了。
現在,她可以隨口說出明宇軒的名字,然後平淡的講述他們的故事。不再有任何情緒的起伏,不再有心碎落地的聲音。
就算她失去了再愛上一個人的能力,那也沒有關係,就這樣遺世獨立的活著,為自己活著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