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念斷前塵【2】
?我閉了閉眼,側過頭讓風穿過我耳邊的長發,綿長柔軟的青絲撫過我的臉頰,如同曾經他柔和的掌心覆上,如潺潺溪流伏在溫潤的卵石之上,傳來絲絲縷縷陌生而奇異的溫柔,讓我渾身的氣流散了又聚,竟然突兀的忘記了人類該怎麼呼吸。
記憶里他對著我說:紫儀,我等不及了,我明日就去你家提親,你要什麼作為聘禮?綾羅碧紗,流珠錦繡,便是傾盡我傅家,我也要讓你成為我傅容塵的妻子,滄海桑田……
那些話我已經記不大清了,也聽不大懂。但至少是我聽到的,溫紫儀未曾聽過。於是終有了那一日,溫府張燈結綵,溫家最不受寵的女兒溫紫儀一雙紅色鴛鴦繡鞋踏上了傅容塵的花轎,風風火火擺了一條街的彩禮,歡歡喜喜的出嫁了。
我卻依舊淡定站在溫府大門口,望著遠去的玲瓏花轎,揚布瀾旗,嗩吶鑼鼓聲似乎都被淹沒在百節鞭炮揚起的塵土裡,我的耳邊只回蕩著溫紫儀上轎前哭啼沙啞的音調:暖兒,我走之後,便不能再帶著你了,你跟桑兒,我已經打點好了,就跟著奶娘一同住在我的別苑裡……日後,我定會回來看你們的……
金色的鳳冠鏗鏘響著珠玉之聲蓋過她的嗓音,我只覺得被眼前的大片大片紅色迷的暈暈乎乎,接著媒婆將溫紫儀送入轎門漸行漸遠,溫府大門一閉,賓客滿座。桑兒小小的手牽著我回了別苑,滿眼皆是繁華過後的凄冷蕭條。
我一日未曾講過一句話。便是如后桑兒問起,我也只道是,小姐出嫁,我傷心過度,再是尋常不過了。
她說,暖兒,我走之後,便不能再帶著你了。
珠簾碧翠,紅袖金線。十丈軟紅,高堂美酒。傅家本是名門,財如山斗。
其實哪有那麼多的不能,也不過是。
她不願罷了。
回憶被急旋呼嘯的大風打斷,死亡的腳步似乎不容許我發一刻愣,就迫不及待要將我凌遲處死。而那些溫存纏綿抵死的回憶,裝錯了載體。
我是鬼啊,怎能乞求擁有人類的情情愛愛痴痴恨恨?
容塵,我沒想過害溫紫儀,更沒想過害你。我定定看著他,後來覺得不夠有說服力,便又加了一句他常說的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說謊。
我成鬼沒多久,生時做人的時間更短,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說好話,更不知道該怎麼對著自己喜歡的人說話。
他怔了怔,許是沒想到我會這般義正言辭,那劍稍低了低,卻又重新抬起,定定指向我心口。
仿若遺落了風箏纏繞在我手中的線頭,我莫名的有些失望。
溫府之大,溫老爺十四房姨太爭風吃醋得厲害,溫家少爺小姐之間也是狼狽之徒,虎豹相爭。溫紫儀的母親柔弱無依,被姐妹陷害與隨從私通,大堂之上冠著賤婦的罵名被亂棍打死,待到屍首被火焰燒盡,孤弱的溫紫儀抹了抹眼淚,拿著酒罈子為母親斂了屍骨,從此住在老舊的別苑裡,待遇與溫府下人沒什麼兩樣。溫家主母見溫紫儀年幼喪母,於心不忍,遣了溫紫儀的乳母照顧溫紫儀。她的日子是及其清苦的,直到六年前救下來我,白雪紛飛之中托起我護在胸前,註定了我要為她遮風擋雨,萬死不辭。
遇到傅容塵之前,我一心一意陪在溫紫儀身邊,頂替她身邊侍女的位置,為她擋災消難,以畢生的法力來護她周全,只為報她收容之恩。我告訴自己,這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我早被老道士收進了葫蘆煉成了血水,雖然我死後成鬼,畢竟生前是人,我該明白和懂得她的艱難不易,我該有一點人性。
遇到傅容塵之後,我做過太多太多的夢。我夢寐著他能認出當初變作溫紫儀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我夢寐著他愛的不僅僅是溫紫儀這個軀殼模樣,我夢寐著他也能娶了我,然後就像他說的,滄海桑田……我已經記不起後面的話了。
做鬼以來,這是我唯一感受到的兩種感情,喜歡,和失望。
溫紫儀有太多東西沒教我,就被惡人道士陷害去了黃泉,那時我是掉眼淚的——被桑兒小道士在眼皮上塗了兩截半紅辣椒。
鬼是沒有眼淚的。縱使我的確捨不得溫紫儀,那個養了我六年的柔弱女子,也無法真切為她流一滴淚眼淚。
傅容塵的手漸漸有些發抖,一襲青衣在暗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凌亂,周圍擁擠的人潮只不過是屏息以待審判結果,隨時準備將手裡的火把扔向我腳下那堆廢柴,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將要魂飛魄散了。
我這一生,終其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渾渾噩噩的成了一團怨氣,渾渾噩噩的化了一隻鬼魂,渾渾噩噩的為溫紫儀苦苦尋求幸福,白白搭上了自己的百年修為,將溫紫儀最愛的男人送入了仙門,還親手奉上了自己的一顆真心。
最後,溫紫儀死了,我亦要為她而死。
六年前被她所救,我便不該奢求這條命還屬於自己的了。
腳下的蘭花灼灼的散發著紫紅的色彩,它沐浴著我的鮮血,凝固成一株披著琥珀的雕塑,鮮紅中暗暗閃爍著它自己的紫色光暈。
你以為我會信你嗎?你是紫儀身邊最親近的人,紫儀九泉之下也不會想到,她的貼身丫鬟,竟然是一隻索命的妖孽!紫儀待你,如親姐妹,你怎麼下得了手,還昧著良心說你沒做過?
我暗自苦笑一聲。我還能說什麼?
難道說我不是妖孽,我是鬼魂?妖孽和鬼魂不是一類的。
可是無論怎樣,容塵,你可知妖孽和鬼魂,都是沒有良心的?
嘿,你既然不信我,為什麼要問我?我頭一歪笑著,滿頭青絲在風中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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