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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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是沈秋的老公,馬上拉著王建南抽身而退,避開他的視線。
站在咖啡廳門旁,只見小甜甜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無比嫵媚地看著自己的「白糖王子」,「方糖」先生肥白的大手正溫柔地撫摸著她光滑渾圓的大腿。真是天生一對啊,一個是「方糖」,一個是「小甜甜」。
這一對「忘年交」正在卡座里打情罵俏,看起來十分肉麻,看得我咬牙切齒、義憤填膺,時刻準備著衝上去把「方糖先生」從沙發上提起來,揍扁抖散,揍成一堆提不起來、捏不攏來的白砂糖。
對這個風騷的小婊子,也要給她幾擊響亮的耳光,然後先奸后殺,殺了再奸又奸又殺,她居然敢「第三者」插足,破壞別人的家庭,不打白不打!
當然,打人是我的一種構思。從道理上說,沈秋的老公有了外遇,我做為她的老同學,起碼有義務告訴她。
再說這「方糖先生」是上海男人,成都人雖說從不排外,外地人在成都甚至有很多方面的優勢,比方說,說一口「海鮮話」(成都人對廣東普通話的戲稱),會讓人覺得他有很好的商業信譽;說北京話的人,就讓人感覺他政策水平高,有官僚主義氣質。但在**這個領域就完全不一樣,一些成都女人採取了某種不信任的態度,尤其在「洞洞舞廳」,舞女們一般都不願和說「海鮮話」的人搞「淫褻」行為。
所以我對王建南說:「馬上給沈秋打電話,捉姦捉雙。」
「別人倆口子的事,我們何必去扇陰風、點鬼火。」王建南居然不冷不熱地說。
他進一步解釋說,這樣做純屬多此一舉,如果沈秋本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會增加她的痛苦,如果她早就知道,我們再去說一下,她的自尊心必然很受傷害。
他的混帳邏輯是感情上的事都不要強求,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去吧。
王建南說得雖有幾分道理,但沈秋畢竟是他老情人,這樣做未免不近人情。
在走回公司的路上,我想,做為誠東文化公司的領導,我應該站在領導的高度上,對他進行批評教育。我是這樣理解的,「方糖先生」有了姦情,這正是王建南和沈秋破鏡重圓的機會,從各方面的條件上說,沈秋配他王建南完全合格,老大不小的人了,男人三十幾,肯定穩不起。在公司里兩個高層領導都還沒結婚,會給人一種不穩定的感覺,難怪很快就要「破產」,如果沈秋嫁給他,對我們以後重新開創的廣告事業有很多好處,可以讓沈秋到公司兼一個客戶部主任,全面提升一下公司形像。試想一下,帶著沈秋這麼粉的女職員出去應酬,飯局上敬敬酒、說幾句騷話,那一個客戶穩得起?
有可能王建南會嫌沈秋賣過淫。我轉過頭,拿出一個公司老總的嚴肅口氣,對王建南說:「王建南,你娃不要嫌沈秋賣過淫好。來日方長,以後你在外面多日回來補償,內心就平衡了,只要發了財,女人隨便你來日方長。」
王建南未置可否,完全找不到反對的理由,我接著做他的思想工作:「你娃要學習人家藏北一些地方的風俗,女人結婚前睡過的男人越多,以後她的老公就越光榮。
「關心自已的JB就行了,你何必多管閑事。」王建南突然惱怒地說,一張清瘦的臉完全扭曲,顯得瓜眉瓜眼。
「你娃居然用這種口氣跟老總說話。」我狠狠地打擊了他的氣焰。
在我的印像中,王建南平時一直是溫吞水,今天竟然用這種態度說話,讓我心頭鬼冒火,所以剛才惡蝦蝦地瞪了他一眼,很不客氣地拿出了老總的氣質。
從太平洋走到大慈寺商會大廈的路上,王建南灰頭土臉,一言不發,居然沒有一點向我悔過的意思,氣氛顯得相當尷尬。
到了電梯門口,他沒有像平常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後面上電梯,一個人走進安全通道爬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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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看了一眼王建南的背影,想到兩個字:變態!
他和沈秋之間,看看那些肉麻的情詩,如果要說愛情不存在,不是變態就是裝怪。成都的風塵女子愛說的俗話是:「十個眼鏡九個壞,還有一個性變態」,這王建南「王眼鏡」肯定就是其中最變態的那一個。至於沈秋,她當然也一樣變態,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其實戴著隱形眼鏡,這話的最後一句是:「隱形眼鏡是雅怪!」
回到公司后,整個下午,王建南在我面前都有些尷尬,看得出來,他已經開始惴惴不安,可能因為愛面子,他好像一直在猶豫該如何向我道歉。
其實,他只要一道歉,我馬上就會原諒他,朋友嘛畢竟是朋友。其實,我也不該用「老總」的棍子打擊他。
我不用著急,他開口說話畢竟是早晚的事,白天一起共事,晚上住在對方家裡。今天的事不可能影響朋友的感情,就像去年歐洲杯期間,我們為敏敏的事鬧的那次矛盾一樣。那是我們平生第一次發生矛盾,接下來兩個星期,王建南絕不主動給我打電話,最後聽說敏敏去了上海,我主動打電話告訴他,我們終於合好如初。總算沒有像別人說的那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為粉子插朋友兩刀」
但這一次,我希望是王建南主動來向我悔過。
第二天上午,我很晚才去公司上班。
不出所料,王建南果然表現得很主動,我剛走出9樓的電梯間,他就從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里沖了過來。
這瓜娃子肯定穩不起了,生怕失去我這個朋友,可能從窗口就看見了我的車,所以急不可待衝出來要向我道歉。
不太對!他走近了我才發現,王建南臉紅筋脹、氣急敗壞,好像不是來和我言歸於好的,而是想火上澆油。
「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說一聲?!」還沒走到我面前,他就粗聲粗氣地說。
「啥子大不了的事?」
一看他的臉色,我馬上想起,按我和劉至誠事先安排,公司那台嶄新的蘋果機昨晚已搬走,我已經明白他生氣的原因。於是我說:「先平靜下來,我慢慢告訴你,這件事對你、對我都是一件好事。」
於是我把和劉至誠商量,讓公司破產賴帳的事說了一下,話還沒說完,王建南一把揪住了我的襯衫領子,把我扭到牆邊,憤怒得好像要把整個商會大樓吞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很嚴厲地說:「你娃現實一點,10萬塊錢,你馬上就可以買房子了,快把爪爪放開!」
王建南嘶著嗓子吼道:「日你媽10萬塊就把信譽賣了!馬上叫劉至誠把30萬划回來。」
我只好說,事情還可以重新商量,他這才放下我的衣領。
我開始苦口婆心地勸他,現在生意這麼難做,上次那個雕塑藝術展大家累死累活,看起來鬧熱,實際上才掙兩三萬,有了這10萬我們合在一起,重新辦一家更大的廣告公司。
王建南說:「當初簽『刊后付款』是我出的面,我輸不起這個臉,我限你一周之內把報社的欠款結了,否則絕不認你這個朋友。」
我對他這番話相當失望,現在大家都在轉變觀念、與時俱進,他娃還用八十年代的方腦殼來考慮問題,這樣下去根本發不了財。
我沒這番把話說出來,說出來傷他自尊心。另外,主要因為我想到了周家梅,如果失去王建南這個朋友,我以後很難面對她。
我只好用緩兵之計,說:「劉至誠出差了,他周末一回來,我就和他重新商量。」
王建南的情緒這才稍稍平息,但臉上的怒氣一整天都沒有消失。
下班的時候,我主動和他打招呼,打算請他一起吃晚飯。
他頭也不抬,說要加班寫一下綿陽那個case的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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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王建南的怒氣雖然平息,還是不主動和我說話。
好幾次,我從老闆椅上站起來,在他辦公桌前走上幾步,他低著頭寫寫劃劃,正忙著綿陽那個CASE,假裝沒看見。
快到中午了,王建南還是對我不理不睬。看來那筆欠款的事不解決,他娃真要和我絕交。
我看著王建南瘦削的背影,對他產生了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厭煩情緒。
要不是為了周家梅,我根本不想理會這種瓜娃子。我估計,唯一的希望是王建南這幾天能夠覺悟——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我坐回老闆椅,拿起電話。
「哪一個給官衛紅打傳呼。」一個男人大聲武氣地問:「打錯了!這是誠東文化公司。」
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起來。
「前天下午哪個找官衛紅嘛,就是這個號碼!」還是剛才那男人說。
操TM我胡總正在思考經濟大事,這莫然其妙的瓜娃子又來騷擾,讓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正要罵他兩句,突然想起,前天下午我確實打過一個傳呼找紅姐,要落實一下周家梅當年的口紅事件。
這官衛紅可能就是紅姐,我跟著王建南一起叫她紅姐,卻從沒問過她的全名。我確認了一下她的號嗎,然後說的確打過,有工作上的事要找一下她。
這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說:「這瓜婆娘不曉得死到哪個旮旮頭去了,傳呼丟在屋頭,娃娃的飯又不煮,昨天一整晚上到今天中午,還沒看到這逼婆娘的影影兒!」
我對他說,你老婆回來跟她說一聲,就說廣告公司的胡總找她。
到了下午,紅姐老公又來電話,問我究竟找她有什麼事,說老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在電話裡面的聲音特別著急,話也說不伸展,好像認為這件事跟我有很大幹系。
我說:「官衛紅上個月我們公司來應聘,放了一份材料。」
我剛放下電話,王建南就主動跑過來搭話了。
「向東,你剛才和誰在說官衛紅?」王建南問。
王建南終於主動開口和我說話了,讓我鬆了一口氣。
一句話而泯恩仇,王建南的臉上也輕鬆了不少。
我說前天打紅姐傳呼,她一直沒回,現在她老公也在找她了。
王建南說,這不是紅姐的習慣做派,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馬上回撥了過去。
自報家門過後,王建南拿著電話聽那男人說了好一陣,突然焦眉爛眼地說:「你馬上,立刻!到大慈寺茶館來,把這兩天的事仔細跟我講清楚。」
我有點佩服王建南了,一個「絞家」(成都方言,對姦夫的中性稱謂)居然敢命令人家的老公,這世界簡直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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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強烈要求陪王建南一起去大慈寺,會一會紅姐的老公。
朋友之間剛剛言歸於好,當然讓我覺得珍惜,再說,王建南畢竟給別人戴了綠帽,我擔心萬一紅姐的老公鬧出什麼事來。
和王建南在大慈寺茶館坐了20分鐘,一個五官還算端正,但氣質相當委瑣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他就是紅姐的老公,坐下后,他把最近一段時間家裡的事大致說了一遍,說得來東拉西扯,完全沒說到點子上,讓人聽不出紅姐有一點點離家出走的理由。
王建南問他最近打牌手氣好不好?
他吞吞吐吐不敢回答。
別人一看他的樣子就會覺得,他最近手氣肯定霉到家了。
王建南臉上的眉毛全部鎖緊,我也覺得事情可能不妙,馬上問他:「去『砂輪廠』找過沒有?」
他說紅姐現在年紀大了,很少去「洞洞舞廳」。然後補充說,他老婆雖說在「砂輪廠」上班,但從不賣淫,從不隨便在外面過夜,他還說這一點王建南可以作證,她肯定不會跟別的男人跑——
王建南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告訴他:「現在馬上去找!一家一家舞廳挨到找!」
這男人剛把屁股抬起來,馬上又坐下,扭捏了半天才說:「王哥,這回你看是不是再表示幾個嘛。」
王建南從褲包里摸出幾張鈔票,這男人把錢一揣,屁顛屁顛地走了。
我現在終於搞懂,王建南為什麼可以把紅姐的老公碼干吃盡。
王建南看他背影消失過後,對我說:「可能要報案才行。」
「開啥子玩笑,清平世界,國際化大都會,還會有人把她吃了?」我安慰他說,「再說一個女人出走兩天很正常,當年周家梅夜奔成都,也是過了幾天才給家裡打的電話。」
已近黃昏,太陽越來越歪,大慈寺里的茶客越來越少。
紅姐的老公還沒回來,電話也不打一個,我和王建南越等越冒火。
這時,上回那個算命先生又在我們桌子前晃來晃去,看起來他今天的生意更慘,一副窮凶極惡,餓慌了的樣子。
他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說:「哥老倌,你的面相好得很哦,鼻大嘴大,相貌不是一般化。」
「快爬遠點,你這些老一套。」我說。
想我胡總今年財運滾滾,即將發一筆10萬元的大財,你娃居然也沒有看出來。
「看不準不要錢!哥老倌,你左眉高右眉低,家有賢妻,外面還有暗妻。」算命人又講了一堆套話。
我正要罵他胡說八道,算命人接著說:「你屋頭的那位賢妻呢,最近有點問題,她肯定不在屋頭,你們鬧了矛盾,我看矛盾還深沉得很呢,我給你們倆個算一算。」
這幾句話還比較受用,我「屋頭的」當然就是周家梅,就算現在不是將來一定是,雖然現在我和她矛盾確實深沉,不過很快就可以擺平。
我瞟了一眼王建南,對算命人說:「你看看他的面相如何。」
算命人仔仔細細端詳了王建南半天,最後說:「兩位哥老倌,今天我要是算準了咋個說,照顧一盤生意,給幾個煙錢好不好!」
「你算準了再說。」我說。
王建南心不在焉地看了我們一眼。
算命人故作高深,盯著王建南沉默了很久,終於慎重地說:「這位眼哥的面相長得稀罕,我這輩子沒遇到幾個,別的我不好說,有一點我可以批死,你下面有一顆痣!」
「下面是哪個地方?」我問。
算命人說當然就是命根嘛,還說如果我們不信可以馬上找地方驗證。
真是稀罕事,這也看得出來。我隱隱約約記得,上次我們在花水灣更衣室我好像見過。
我還想再確認一下,對算命人說:「你不要走,我們找地方看看,如果你說對了給你一百元。」
王建南坐著不動,他抬起頭對算命人說:「不用驗證,你娃這是狗咬虱子碰端了,不過你還是沒有算準,不是一顆痣、是三顆。」
我問是真的?王建南點點頭。
我摸出50元錢給了算命人說:「算你說對了一半。」
然後我問這表示什麼。算命人一副裝神弄鬼的樣子,看著王建南敏笑不已,然後說:「這位眼哥自己心頭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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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不明白!
我想起一直以來,我對王建南的一些猜測:首先,他和劉至誠一樣從不**,劉至誠當然是有女人送上門來,完全沒有必要,王建南卻是不想也不需要;上次把婷婷發給他后再沒有半句下文;還有他和沈秋之間的事,更讓人覺得十分古怪。
他在**方面真有問題?還是他是情聖?抑或兩種都不是?男女感情世界里有我未知的領域?
算命人正想走,我趕緊抓住他袖子說:「你把話說清楚,我再給你50元。」
算命人附在我耳邊,悄悄說出了兩個字。
聽到這兩個字,我心頭一震,如遭雷擊,差點把耳屎震出來一大坨。
在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中,都會遇到幾次如遭雷擊的震撼。這樣的震撼可能是幸福的,幸福得昏頭轉向、魂不守舍。比如說我讀高一那年,第一次看見沈秋在舞台上跳雙人舞,我知道了世界上還有如此美妙的東西可以讓人黯然消魂;再比如我在師大禮堂第一次見周家梅,她青春的身體、美麗的容貌確定了我當年的奮鬥目標。
但有時候這種震撼是痛苦絕望的,記得上幼兒園時,有一天我穿著開襠褲,蹲在街邊小便,屙完尿提上褲子就問老媽:「**爺爺上不上廁所屙尿尿?」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老媽臉上痛苦和絕望的表情,那不是痛苦的修辭學,是地老天荒的痛苦,也不是修辭意義上的絕望,是絕望本身。好像一個女人同時失去一百個親人,又被一百個男人同時強暴。
那天以後老媽對我如避瘟神,整整一個月不敢抱我一下,不久**去世,老媽榨乾了最後一滴眼淚花,終於把思想擱平,既然要逝世,那上廁所肯定免不了。
但我今天受到的震撼,與幸福或痛苦無關,與希望或絕望也無關,它只是一種驚訝!
簡直可以說,算命人剛才告訴我這兩個字,改變了我對友誼、對愛情的一些看法。
我認為大家都是成年人,誰也不比誰傻,這兩件東西如此簡單,我們早就理解了,不可能有任何值得我們驚奇的地方。但不得不說,正是這天下午的驚奇,以及隨後在我和王建南身上發生的事情,讓我必須把這段生活忠實記錄下來。
回到茶座上,我很久沒說一句話。
王建南正在讀報,版面上有一行醒目的標題,說的是警方又破獲了幾起拐賣婦女兒童的大案。
顯然他正在為紅姐的事憂心重重。
平生第一次我意識到,在我與王建南的朋友關係中,我比較自私。所謂自私,就是只關心自己JB,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儘管每一回泡妞前後,我都對王建南說,粉子面前人人平等,其實平等常常是以朋友的謙讓為代價的。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在卡蘿酒吧門外,趴在府南河邊上嘔吐的敏敏。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她狂吐的樣子像是放聲悲歌的樣子,她痛哭的樣子現在想來真讓人撕心裂肺。
我後來完全搞不清楚,這樣的事算不算得上犯罪?
現在,我知道了王建南更隱秘的事以後,我很難為以前很多事心安理得。
像王建南這樣的人,算命人後求說他這種類型的男人是千里挑一,對此我深信不疑,我知道古人說:「百歲之狐為美人,千歲之狐為淫婦。」意思是說,一隻狐狸精修鍊一百年可以成為美人,修鍊千年才成為淫婦。雖然是封建迷信,但也說明,不是隨便那個娟娟素芬、阿貓阿狗都可以當淫婦的。
看來,我以前對王建南的猜測全部錯了,他既不是性無能,也不是情聖。他只是一個光棍,一個很普通,又很不普通的什麼棍。
我個人認為,王建南沒有去坐台,已經是人才的極大浪費,我居然還搶他的粉子,確實很不公平,對女人更不公平。
當然,從我的願望出發,讓王建南去「坐台」當然很好,但從現實角度上看,也不太合適,甚至還不如在廣告公司搞文案策劃。
這個行業最近幾年競爭越來越激烈,要賺大錢很不容易,除非捲走某個富婆的細軟逃跑到沿海。我估計,以王建南的自身條件,如果要包裝成「青春偶像」型,好好裝酷打扮一下勉強算是一個帥哥,但畢竟已是30出頭的老男人;如果要走「知識型」路線,本身才華雖然綽綽有餘,但現在是一個文憑社會,連貪官都有博士文憑,他那點本科學歷遠遠不夠。而且我聽說,最近上海那邊的一些「富女」同志,對「小白臉」的要求越來越高,除非是老外,她們才不論高矮胖瘦、黑白美醜一網打盡,歐美亞非拉兼收並蓄。如果是中國帥哥,要求就不一樣了,就算達不到「才如余教授」,外表也要「貌比謝霆鋒」。
最後我覺得,從王建南的自身條件出發,最適合走一走「實力派」路線,但那種夜生活特別辛苦,和養豬場的配種豬差不多,對以後的感情生活會帶來相當大的負面影響。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白日作夢,坐台當「鴨子」首先就過不了精神文明這一關。在現實生活中,我根本想不出一條具體的措施,可以彌補多年來我對朋友的慚愧之情。
天色暗了,我和王建南抬起坐麻了的屁股,走出了大慈寺。
王建南說:「紅姐的老公可能靠不住,必須親自去找。」
我說人家的老婆你比人家還著急,然後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問他:「咋個你後來不和紅姐來往了?」
「前年我們吵過一架,我不該逼她」王建南的表情明顯有一絲愧色。
他把事情仔細跟我說一下,聽他說完后我才知道,原來紅姐的家庭情況非常糟糕,她在地下舞廳一個月「砂輪」下來,掙的錢只夠老公打麻將,還有女兒的學費和老人的醫藥費。所以王建南一再堅持要給她錢,紅姐堅決不接受。她說如果她接受了,她就成什麼了?那王建南不就成了什麼什麼?
最後王建南威逼她說,如果不接受,那以後就不必再來往了。沒想到這女人性子很烈,果然一年多不和王建南聯繫。
王建南說,在紅姐和他的感情之間,紅姐總是要拚命維護自己唯一的自尊,的確是紅顏命薄。
沒想到新世紀了,還有這種「方腦殼」的女人,為了維護自己所謂的自尊,讓別人干著急。難怪當年「口紅門」事件時,王建南在周家梅面前編的故事那麼感人,沒想到他說的話全部都是真的,除了那支口紅以外。
我提出和他一起去找,我們分了工,一人左一人右,在順城街兩邊的「洞洞舞廳」分頭找。
到了晚上,我們在辦公室碰了頭,都一無所獲。
深夜終於接到紅姐老公打來的電話,也說沒找到。
最後,我和王建南只好報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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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了,紅姐還沒有消息。
中午吃盒飯的時候,我和兩個客戶代表聊天,說起東郊一個下崗女工兩天不見了,老公很著急,找到我們公司來了。
小葉說:「哎呀,可能只有到跳蹬河去找啰!」
王建南一聽,打了一個冷戰,說:「不可能!」
小葉莫然其妙,急忙說:「是你們熟人嗦,我這張臭嘴巴打胡亂說的?」
我也認為絕不可能,我想紅姐總算很有些姿色的粉子,怎麼也不可能淪落到跳蹬河那種地方去。
王建南嘴上雖說不可能,但心裡不得不當一回事,他放下剛吃了幾口的盒飯,跟我要了汽車鑰匙,衝出門就走了。
快要下班的時候,我接到王建南的,電話里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向東,你趕快過來一趟。」
「情況怎麼樣?」
「你帶一千塊錢來。」
一千塊錢!
——四個字差點把我驚得差點癱在老闆椅上,儘管已有一些心理準備,但一聽到王建南說「一千塊錢」,我還是大吃了一驚。
紅姐怎麼會走上這條道路,居然這麼愚昧。
跳蹬河是府南河下游10公里的一個迴流處,每年春夏漲水時節,上游成都周邊地區跳河的人如果當時撈不起來,大多數都會漂到那裡去。當然,每年漂到那裡去的基本上都是女人,通常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選擇跳河這種方式。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百姓大都知道,所謂1000元,就是給跳蹬河「撈人專業戶」的起價勞務費。
我從卡上取了兩千塊錢,在蜀都大道上攔了一輛出租,往東郊方向拚命趕去。
路上,我撥通王建南的問:「具體在哪個位置?」
「姓楊那一家,一問都知道。」王建南說。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由於每一年都有極其個別的婦女同志不能正確對待人生挫折,思想上一時想不開,選擇了一種對生活很不負責任的方式,來對待人生,於是往府南河裡跳,有些婦女就會漂到下游的跳蹬河,當地一些原來的漁民因為在河裡再也撈不到魚了,平時就以撈人為生。他們通常先把人撈上來放好,找人的家屬在那裡找到親人後,一般情況下給一千元。也有很多情況是家屬事先不知道親人在不在河裡,只知道失蹤了多少天,於是「專業戶」便應家屬要求下水去找,最後根據撈上來的難度、以及屍體的腐爛程度,費用從1500至2000元不等。這幾年經濟發展了,魚比豬肉還便宜,草魚才一塊多錢一斤,漁民簡直活不出來,撈人的利潤要高得多,一個「撈人專業戶」基本上可以養活一家老小,有些專業戶還蓋起了新房,正在奔向小康。
王建南讓我帶1000塊錢去,當然就意味著,紅姐已經找到。
看來總算沒有更糟,紅姐在府南河泡了兩三天就撈了起來,只花了一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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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姐已經去世了,當年我和周家梅的「口紅門」事件如今已無對證。
想起紅姐短暫的一生,想起她對王建南的一片深情,我認為自己應該為她的死去感到惋惜,我現在覺得,就算她當年在周家梅面前把口紅的真相說了,我也應該原諒她。
其實,就算她還活著,我很可能也會原諒她。
因為天氣變熱,紅姐當晚就燒了。她的後事基本上由王建南在料理。
追悼會那天我也去了,其實,紅姐這種身份的人並不存在什麼追悼會,喪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沒想到紅姐12歲的孩子和王建南特別熟,親熱地喊他「乾爹」。來的人不多,多半都是和紅姐一樣的下崗女工,王建南說她們是紅姐的同事,都是他原先報社的發行投遞員,這幾個女人哭得來昏天黑地、水淋水淌,眼淚花把腳背都打濕了,比電視機前看連續劇的人流的眼淚水還要多。
我發現她們不僅在哭紅姐,可能也在哭自己,以至於場面相當凄慘,讓人慘不忍睹,把我也感染得兩眼潮濕。我覺得自己應該為紅姐掉幾滴眼淚下來,雖然和她交情不算深,吃過兩次火鍋,她為我的「口紅門」事件打了掩護,最深的印像是那次在「洞洞舞廳」,我一把將她摟了過來,她驚慌得像一隻兔子,一雙單純水靈的眼睛與她年齡很不相稱,如果不是那個光頭男人跑過來,我當時就差點勃起,當年的紅粉如今已成了一堆白骨。
想起這些往事,有好幾次我感覺自己的眼淚花馬上就要擠出來了,我拿起衛生紙擦了好幾回眼睛,紙還是乾的。
我想是因為今年開春以來,我的好事太多了,開創了自己的公司,還有沈秋透露的信息,讓我和周家梅的感情燃起了希望,所以根本流不出眼淚。
已經好多年沒有嘗過流淚的滋味,上次流淚是追求周家梅的時候在師大校園,這些年在商場混久了,做為一個白領,當然要面如白板、心似白紙。
下午出殯的時候,來了十來個人要打「喪伙」(成都方言,指喪事期間打麻將,婚事期間打麻將則為「喜伙」),當時王建南表現得極端憤怒,拿起一把菜刀就從裡面沖了出來,把人家全都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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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新跨越公司的人給我轉來一個挂號包裹,包裹上寫著:「胡向東先生轉王建南親收」
當然是紅姐臨死前寄來的。
王建南所在的報社剛剛停刊,紅姐還不知道我們已辦了新公司,所以她只好寄到我原來的公司轉交。
王建南拆開包裹,我看見裡面是厚厚一大疊紙。
「不會是情詩?」我問他。
「是又怎麼樣。」王建南翻了幾頁后疊好,然後像捧著寶貝,一個人離開了辦公室。
中午休息時,我跑了一趟太平洋百貨,精挑細選了一雙義大利牌子的女涼鞋,周家梅的生日就在明天。
回到辦公室,我把高跟鞋放在桌子上,俯下身仔細觀賞,小葉也過來說,太漂亮了,哪個女孩有這麼好的福氣?
的確很漂亮,鞋身秀氣,鞋根纖巧而有力,整個線條看起來簡直驚艷無比,周家梅穿上它也一定驚艷,走一路凌波微步、翩苦驚鴻。恍然間我似乎已看到她穿上了這雙鞋,正站在我的大辦公桌上,像當年一樣嫵媚地展現她的美貌,挑釁地俯視著我、誘惑著我,像站在T型台上的模特一樣驕傲,讓我心跳不已,也為我自己的眼光得意不已。
這時,王建南回到了辦公室。一小時不見,他神色萎頓,兩眼紅腫,眼瞳裡布滿了血絲,很讓人同情。
王建南走了過來,我趕緊把鞋子收起,他走到我桌前,放下一張紙說:「紅姐的信,有一張說是要給你看看。」
我拿了起來,字跡很潦草,但文字端莊娟秀像紅姐本人,還有些錯別字:
胡經理:
我要走了,我走前有一件事情,我要說幾聲對不起你,我欺騙了你們的信任,前年建南要我幫你個忙,你家出了一個口紅,要說是我的,你們是好朋友,我同意幫忙,就走(去)了你的家裡,晚上回來了,我心裡一直不安穩,看周記者是個好女人,我們都是女人,女人何苦欺騙女人,我一個月不安心,聽建南說,周記者很好,我在報紙上讀她文章了,到六月份了,有天路過報社,我進行了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走進了周記者的辦公室,我把那天的事和她講清楚,你們都是有知識有水平的人,胡經理能幹,男人做壞(錯)了事不要緊,只要改正錯誤,女人就可以原諒,不像我屋頭的男人一輩子改不到(了)。周記者那天就說,她要原諒,要給你機會,她長得很漂亮,我真的很羨慕,我喝不到你們喜酒了,祝你和她白頭到老,早生貴子——欺騙你不對,請千萬要原諒,不要怪我這個人多嘴,我想為你們好。我在天上的靈魂也要祝你們——
後面的字已完全看不清楚,我兩眼一團模糊,眼淚花奔涌而出,我已從老闆椅上癱軟地滑到了地板上——
「紅姐,很對不起!應該是我請你原諒!」——我想起當初籌辦公司時,如果我在劉至誠面前稍微堅持一下,她就可以到公司上班,王建南就有機會和她聯繫,她就不可能山窮水盡最後走上絕路。我還想起前天,當我趕到跳蹬河,遠遠看見王建南趴在地上哀嚎,旁邊的一床爛草席裹著紅姐的身體,那是我曾經抱過的身體,她生動的身體、驚慌的表情彷彿昨天還被我抱過。當時我本想走過去安慰王建南幾句,我走到離他們5米遠的地方,再沒有走上前,我不能忍受發出的臭氣——我不敢相信,我已經變成了什麼東西。
眼淚花砸在了手背上,多年沒有流過的淚水好像要全部衝出來,生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
我右手緊緊捂住嘴巴,決不能發出半點聲音,讓別人聽見了很不好,但喉嚨很不爭氣,已經發出了陣陣「嗚嗚嗚」的聲音,聽起來又陌生又古怪。
「小葉,這兒沒你的事!」王建南的聲音在說。
他走過來,扶住我肩膀也蹲了下來。我們像兩隻煮熟了的草蝦。蜷縮在辦公桌下,兩個男人嗚嗚咽咽抱頭痛哭,為曾經得到過的愛,也為我們已經失去的愛,為一個女人,也為兩個女人。
我手上還緊緊攥著那一支白色高跟鞋,但現在,我那裡還找得出半點勇氣,去面對周家梅?
看了紅姐的信,我今天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周家梅要堅決和我分手!為什麼她當時沒有和我分手!
紅姐跳河之前,一定不知道我和周家梅已分手,她自殺的事,周家梅當然也不知道。
過了5分鐘,我和王建南才從悲慟中平息下來。
王建南安慰我說,紅姐走得很安詳,她在遺書多次提到「人生無悔」的意思。
我理解她這種感覺,一定是指她和王建南這段戀愛。
我從桌子底下站了起來,簡直太丟人了。
幸好辦公室已沒有人,幸好這時候沒有客戶進來,要是被別人看見了,以後誰還敢把業務交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