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女子表情怔怔然,神智似乎尚未全然恢復。
她幽幽然的眸光如無根浮萍漫遊,游過他的手、他的臉、他魁梧如小山的身軀,然後慢騰騰地落在丟棄於灰地上、那一件又一件的姑娘家衣物上頭。
登時,她神色大變,察覺到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未著寸縷!
力千鈞循著她的視線望去,臉色也跟著變了。
「等等!你聽我說,事情絕非你以為的那樣!姑娘莫驚、莫怕,我沒做那些事,你身上的衣裙不是我動手脫去的,真的不是!」
她呼息急促,五官僵凝,擁著被子勉強坐起。
髮絲亂亂披散著,她神情悲憤,眼眶裡全是淚水。
力千鈞不敢要她躺下,亦不敢再度靠近,只堵在炕前確保她不會強撐著身子爬下炕。
那張雪白小臉既恨且悲的模樣教他震愕萬分,彷彿他當真犯下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連砍九次頭都抵償不過。
該如何解釋?
他雖未對她動手,但確實摟了她、抱過她,也覷到她赤裸身子好幾眼。
說他沒對她逾矩,沒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又似乎不是。
口乾舌燥,他兩條鐵臂投降狀地舉在胸前,虎目瞠得好大。
想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遇到女人家的眼淚,氣勢頓時就滅絕了,腦袋瓜想不出把戲,真不濟事啊!
「唉唉,你莫哭,要哭也是我哭,你好心點聽我說,我絕對沒——喂喂喂!」他猛地大吼,眥目欲裂外加膽顫心驚,高碩身軀不顧一切飛撲過去。
這姑娘好狠!
她不鳴則已、一鳴驚天動地,連聲提點也不給,忽地拿頭往土牆猛撞過去!
力千鈞反應好快,見勢頭不對便已衝上,適時把自己堵在土牆前。
姑娘一頭撞來剛好正中他左心口。
存心尋死,這一記撞得極兇狠,即便有肉身擋著,那衝撞力道也夠讓她頭暈耳鳴,秀額紅腫出好大一塊。
「你這是何必?何必啊?」驚出滿身冷汗,心跳險些止了,力千鈞又氣又急、又憐又莫可奈何,忙張臂抱住她。
「拿開你的臟手,別、別碰我……別碰我……」她嗓音沙啞,可憐的雙睫像是拚命要掀開,拚命要狠瞪眼前的「大惡人」,但一次試過一次,終究無力再撐持下去。
她暈厥過去,淚水仍從兩邊眼尾直淌下來,整張臉沒什麼血色。
「……我不是壞人。」力千鈞的語氣前所未有的落寞。
「我也不是故意要碰你。」很泄氣地為自己辯駁。
「再有……我的手有洗乾淨,不髒的。」辯到最後竟有幾分委屈。
他嘆氣,讓暈了的姑娘重新躺妥,將被子蓋得密實。
有理說不清的狀況以前雖也遇過幾樁,但這一次卻特別教他感到沮喪,尤其是姑娘的眼淚和指責的眼神,傷他一顆「龐大」的心還不夠,肝、膽、脾、肺、腎全都受重創,真的很要命啊!
【第二章】
「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全世間最惡的惡人。」
撫著母騾輕軟的褐色細毛,男人的手勁一貫溫柔,低斂的眼神卻添了些不明就裡的憂悒,很像遭誰排擠了,如何也打不進別人的圈子裡,而這情況對人緣極佳的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碰了頂。
「你知道的,我不當惡人很久了。」
母騾萬般同情地晃晃頭,鼻頭頂頂他的胸。
男人左胸綳了綳,大掌下意識朝心口揉搓好幾下。
「她那時一頭撞來,就朝我這兒撞,她白白的額頭腫了,我以為自個兒一身銅牆鐵壁准沒事,結果也亂痛,到現下一顆心還會悶悶疼,鐵定得了內傷。」尤其一思及姑娘當時決意尋死的模樣,他不禁渾身顫慄,胸臆間的悶疼更劇。
黝黑大臉忍痛似地皺成一圍,兩掌捧著母騾兩邊頰肉,他重重吐出氣。
「春花,一定有誰欺負她、待她不好。把她挖出雪堆那天,她衣衫不僅單薄得可憐,好幾處還都被撕裂,她嚇得不輕,便把我也當成了惡人。春花,你說我冤不冤?冤不冤?」
「呼嚕嚕——」噴氣。
「是吧是吧?你也這麼想。」他頗感安慰地點點頭。
「嚕嚕呼——」溫馴眨睫。
他聽懂了,臉色一沉。「那是當然,要讓我知道誰是罪魁禍首,害我遭姑娘冤枉,我定把對方給掐了!」五指握緊,指節「剝剝剝」地脆響。
母騾嚅著嘴,微微露出牙板,又噴了噴氣。
男人兩眼微瞠,麵皮竟莫名通紅,黝臉泛出熱氣,訥訥道:「……春花你、你你別亂說,這話要被旁人聽到,那多不好意思?姑娘確實是撞疼了我的大心肝,但人家才不是我的小心肝,她……她……說我的手臟,唉……」又委屈了。
母騾用鼻頭來回蹭蹭他。嗅著,然後探出舌舔著他生滿硬繭子的掌心,彷彿正稱讚著他的手很厚實、很溫暖,而且不臟。
男人的手好大,蒲扇般的一雙巨掌,無論攤開成掌或緊握成拳,皆展現出絕對的力量。
雲婉兒的視線在輕握馬韁的男性大手上停留了會兒,然後悄悄沿著粗壯臂膀看去,打量他的身影。
她跨坐在馬背上,男人此時正背對著她,走在斜前方為她執韁,而他的另一旁則跟著一頭體型頗高健的馱騾。
那騾子是母的,有名字,男人喊她「春花」。
人生的際遇無法預料,原以為一條命若非銷蝕在煙花風塵中,也得葬在漫天風雪裡,她反正是認了,茫茫世間僅余她一個,沒多大差別。哪知她當真死過一回似的,死而復生后,橫在眼前的路全都變了。
她醒在三日前的清晨。
醒時,她依舊卧在燒暖的炕上,棉被底下的身子仍光裸著。
男人在離她最遠處的牆角椅上窩著,聽見動靜,他立即睜目,整個人跳了起來,劈頭便喊——「我不是惡人,你別尋死!」
他瞧起來嚇得比她還嚴重,想接近她又不敢太靠近。
與他兩相僵持下,一名藍紫衣、勁裝打扮的女子推門而入。女子據聞是他家的頭兒,是「霸寨馬幫」的大當家,而脫去她一身衣裙的「惡人」正是那位栗悍健美的女幫主大人。
她誤會他了。
不僅誤解人家,還替他帶來不少麻煩呀!
聽說當日是他第一眼發現幾已被雪掩蓋的她,不知是否因為如此,幫主大人把她視作他的責任,直接丟給他擔著。
這三日,她隨著馬幫走,他從頭到尾照看,怕她再次受寒,於是用好幾層厚衣裹覆她,外頭還罩著他的軟羊皮披風,而他自個兒卻穿得好簡單,隨便一件粗布衫就拿來擋風雪,看得她心都擰了。
她曉得自己佔用了他的坐騎,害他得辛苦步行,他若翻身上馬與她同乘,通常是因馬幫眾人慾要趕路,為了不錯過宿頭,才不得不如此為之。
說到底,她真該好好向他道歉兼道謝,但一開始她受了不小驚嚇,頭也還昏昏沉沉,那暈眩感此時仍折騰著她,真要她穩下思緒面對一位尚稱陌生的男人,著實費神了些,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再等等吧,等她腦子清楚些,該有的進退應對的禮數,她不會忘的……
「呼嚕呼嚕——」領路的母騾突然發出哼聲。
「怎麼了,春花?咦?當心!」震吼。
原以為母騾四蹄忽而頓住是發現前路有大窟窿,結果是馬背上的姑娘撐不住了,晃了晃后竟毫無預警地滑墜下來!
力千鈞車轉回身,猿臂急伸,在姑娘墜地的前一刻摟住了她。
「嘶——」、「得兒——」、「呼嚕嚕——」、「噗噗嚕——」長長的隊伍驀然一頓,人和騾馬同時發出一連串聲響,高高低低相互穿雜,好忙碌。
雲婉兒忍過一陣難受的耳鳴,眨了眨眸,定睛一瞧,發現男人黝黑略方的臉龐湊得好近,而自己正被他打橫抱住。
他身上的氣味她已然熟悉,畢竟這些天全賴他的披風禦寒,那上頭有他獨屬的味道,粗獷、無絲毫修飾,凜冽卻又矛盾的溫暖。她不該多嗅的,卻還是避無可避地任由它鑽入肝脾,惹得綉頰泛燙,無法不去注意他。
「我很……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她弱聲嘆道,接著又驚覺到眾人正因她而亂了行進速度,內心的歉疚更如山洪般瞬間暴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