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眨眨睫,眸中已閃著光,看得出她拚命要眨掉那兩汪濕潤,可憐的唇瓣硬是擠出笑。
「我真的很抱歉,是我不好……我只是不太習慣騎馬,騎久了,腿有些酸罷了,動一動便沒事的……力爺,我很對不起……」
力千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感到自責,怪自己沒適時發現她早累得撐不住。唉,這姑娘與「霸寨」里那些既強且悍的女人們全然不同,她是柔弱的小花,怎禁得起風雪吹打?
「是我沒留心你的狀況,錯在我。」
雲婉兒輕「咦」了聲,內疚更深,忙道:「不是的!我很沒用,是我錯!一開始我便誤會你,你沒惱怒,仍盡心看顧我,力爺沒錯,錯的是我!」抓住機會拚命道歉。
力千鈞粗礪麵皮感到一陣熱,像炭火燒暖了上炕,黝膚下有火隱隱悶燒。
他掀唇欲擠出些話,有誰卻搶在他前頭髮言了。
「別再錯來錯去,你們誰都沒錯,錯的是這鬼天候!人家是溫情柔調的風花雪月,咱們這西南天偏愛暴起暴落的冰風霜雪。他天山姥姥的!今兒個晚上要是趕不回寨,喝不到我阿娘親手做的紅燒羊肉湯,我石雲秋三個字從此倒過來寫!」
棗紅大馬已迅速從中段策到隊伍前頭,身為人家「當家的」,遇事自然要當機立斷。石雲秋單臂揮高,長聲一呼,要眾家漢子重新趕路,今夜晚膳上桌之前非趕回「霸寨」不可!
「力頭,春花我先領走,你們倆就別跟著趕路,把姑娘給我照顧妥當了,記得回寨便好。」
「什麼?」要趕路了,力千鈞本欲摟抱姑娘翻身上馬,聽到石雲秋半玩笑、半命令地丟落這麼一句,隨即將他心愛的母騾拉了去,不由得大愣。
「大伙兒跟上啊!今晚趕得回『霸寨』就有得吃、有得喝、有得歡樂,還有軟呼呼的老婆可以抱!來吧!」
悍得跟馬一樣的幫主帶頭沖,一呼百諾,眾漢子們抖擻著精神跟隨。
「喲呼——」
「上吧上吧,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嘿嘿,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漢子很容易,要抱娘子可不簡單!」
「別怕!再難都同它拚了!不怕死、不怕難,就算當不成英雄,也要是一條好漢!」
大小漢子們或步行、或策馬經過他倆面前,不是咧嘴胡笑地擠眉弄眼一番,便是語帶玄機地放話,力千鈞被盯得面更紅、耳更赤,有一種連自個兒尚厘不清的心底秘密被窺看出來的窘迫。
直到壓隊的莫老爹灰眉抬也沒抬,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水煙,騎著匹黑毛騾子從前頭晃過,跟著越行越遠了,力千鈞才猛地抓回神智。
「力爺,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還能趕路的。」
厚實胸懷裡逸出女子的細軟聲,有幾分膽怯、幾分羞澀。
他垂目,覺得雪光托映中的那張小小瓜子臉格外好看,像剝了殼的水煮蛋,也像浮滾在鮮湯里的粉溜丸子,粉嫩滑溜……
不,不只一張臉兒,他看過的,姑娘全身上下皆白嫩,莫名地散著幽香,凝肌真能掐出水似的……噢!混帳!混帳王八蛋!他力千鈞何時變得如此下流卑鄙?都說非禮勿視,他雖不小心看了,那就得非禮勿記、非禮勿思啊!
「力爺?」雲婉兒疑惑又感羞窘地咬咬唇,見男人那張黑炭臉一會兒掀眉、一會兒無聲地齜牙咧嘴,實在弄不明白他究竟怎麼了。
「力爺?」她深吸口氣再喚。
「嗄?啊!」黑瞳陡地一爍,定定神,終於完全「回魂」。「你有話對我說?」
「大伙兒全走遠了,你……你放我下來,咱們該趕路,脫了隊總是不好。」
「咱們不趕的,慢慢走,我背你。」豁出去般沖著姑娘咧嘴笑。
「什、什麼?力爺你——啊!」
雲婉兒忍不住驚呼。
前後不過眨眼間的事兒,她只知眼前一花,身子像是被拋過男人肩頭、往下滑,隨即被扯回,有兩條粗壯鐵臂一直護著她的腰身,待定魂下來,自個兒竟已伏在他的虎背上,雙腿分別被他的手勾在左右腰側,而她的手則再自然不過地攀住他的肩頸。
大腳往前邁進,每一步皆穩,他背著她走。
「力爺,我、我……還是讓我騎馬吧。」心音促急啊!儘管男人的背既寬又厚實,她也不能拿他當騾馬,把自己往他身上馱。
「馬累了。」他淡淡道,巨大腳印仍一個接連一個落在雪地上,彷彿她也只是無端飄落在他肩頭的一粒清雪,渾無重量。
她微怔,語氣略急又說:「那我下來走!力爺,我可以走的,我——」
「你也累了。很累。」
「啊?」杏眸湛了湛。
他側頰,有意無意地瞥了身後的她一眼,又極快地把目光調回前頭。
雲婉兒瞅見他頸項上浮現的血筋,黝膚底下的脈動好明顯,不知怎地,呼息也跟著熱濃起來。
隨馬幫上路三日,她大部分時候雖仍病得頭昏耳鳴,仍留心到他與身邊騾馬相處的方式格外不同,除時常與心愛的母騾咬耳朵、說說體己話,有時怕騾子一路上馱貨太累,又或者山路太過險峻難行,他還會卸貨下來自個兒馱。
而昨日聽馬幫眾人閑聊,才知有一回遇湍流時,他仗著藝高人膽大、一身悍勁,竟將母騾和貨全都扛上肩,硬是渡了河!
現下他背著她走,由著坐騎跟在身側,也是不想馬兒太操勞。
雲婉兒越想,越覺自己真像一件貨物,而且模模糊糊又感覺到,她與母騾春花的際遇有那麼丁點雷同,全教這男人扛上肩頭闖難關,這聯想讓她不禁苦笑。
「力爺,太麻煩你了。」音若嘆息。
「不會。很順手,不麻煩。」唉,瞧他說了什麼?順哪只手啊?「呃,我是說,你可以拿我當馬騎,我的背應該比馬背舒服,你騎起來容易些……」如果面前擺著鏡子,力千鈞肯定發現自己正在沖著自己齜牙咧嘴。
老天,他有完沒完?當真拙得要命!
暗自大嘆,張口無聲大喊,忍住想自槌兩拳的衝動忍得快得內傷,他白牙陡咬,跟著彷彿使透氣力似的,糾結一團的五官突然整個放弛開來,甩甩頭,幾近自暴自棄地低聲道:「沒事,別理會我,你累了就睡。晚一點回到『霸寨』,我想他們心腸沒那麼歹毒,多少會留下一些吃食,我腳程很快的,待你醒來,說不準咱們已就有得吃、有得喝了。」
風冷颶颼刮過,背後沉靜了好一會兒。
終於——
「力爺,謝謝你……那就麻煩你了。」紅著臉,姑娘把自個兒託付出去,適才為了穩住重心而攀緊的雙手改而輕抓他兩肩的衣布。
她輕垂眸心,臉容貪暖地窩在他寬背後頭。
左胸房重重震了兩下,力千鈞身軀略僵,但很快便恢復穩健的步履。
感覺到身後人兒的放鬆和貼近,他迎著風雪的身軀一陣熱,連氣息都灼燙。
姑娘是信任他了……
小小一個倚靠的舉動,他龐大的心靈隨即受到充沛慰藉,渾身灌飽精力,當真是為知己頭可斷、血可流的脾性。
咧嘴笑無聲,他重新將目光遠放,護著她走在歸途上。
幫主大人問:「姑娘要去哪裡?」
她怔忡,內心也自問著:雲婉兒,你還能往哪裡去?
她抿唇不語,幫主大人笑笑又道:「姑娘倘若無處可去,何不隨馬幫走?咱們『霸寨』的生活雖稱不上富裕風流,但也是人人有飯吃、有肉啃、有酒喝、有月亮可賞,姑娘以為如何?」
雲婉兒以為,這是老天爺可憐她,另闢一條與過往截然不同的路給了她。
來到「霸寨」,大當家石雲秋撥了一間靠山壁而建的小石屋給她住下,石屋建得十分牢固,除有一間四方見長的寢房外,尚有一個採光極佳的小廳和通風良好的小灶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啊!
她住進石屋的那一日,發現裡邊日常生活需使用到的東西全都備妥了,好幾件全是新的,連擺在灶間的大缸也擦得亮晃晃,缸里已蓄滿清水。
這裡的人待她很好,特別是「霸寨」的女人們,似乎從踏進這寨子那一刻起,她們便無條件接納她,把她視作「同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