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霸寨」女人們看她一副風吹便跑的纖瘦模樣,常拿她當小雞、小豐羔護著,她以為石屋裡的擺設和那些物件亦是她們的手筆,滿懷感激地道謝時,卻被一群女人們圍著取笑——
「要謝啊,還得謝對了人,咱們幾個不過靠張嘴出出主意,貢獻幾個不值錢的杯盤鍋碗,頂多就是湊出剩布為你做幾件粗布衣裙,真正動手打理小石屋的可另有其人哪!」
「婉兒不知是誰嗎?唉唉,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兒你也沒能猜著,怎麼辦?力哥兒這一使不好打呀!」
力哥兒……
依舊是那個男人。
力千鈞。
寨里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婆和大娘們,總習慣喊他一聲「力哥兒」,偶爾尾音還飄飄往上揚,很有笑鬧的意味,而他也不惱,只會搔頭撓額地愣在原處,似乎拿女人們很沒辦法。
那天,她抱著婆婆和大娘們強塞給她的一籃果物走回住處時,竟撞見那男人正在拆石屋的兩扇門板,她目瞪口呆,險些撒落一地果子,他則露出靦腆神情,搔搔頭道:「門板太舊,被小蟻蛀了幾個孔,我找來兩扇新的換上,這樣牢靠些。」
結果,他不僅替她換過新門,還尋到結實的好木頭做出一組桌椅,供她擺在小廳里。
他待她太好,總默默照看,她覺得好過意不去,知道他完全是「奉命辦事」,剛開始是奉大當家石雲秋的命令,如今卻得奉「霸寨」女人們的「命令」,不妥善照頭她實在不行。
「哎呀,這可怎麼辦才好?白嫩嫩一雙小手跟著咱們操持,遲早要毀的。你不心疼自己個兒,老婆子瞧得心都扭疼啦!」
「婉兒,乖,別剝了,去火盆邊歇著,大娘一會兒煮羊乳薑茶給你喝,能祛寒的,順道也補補身子。」
廊檐下,七、八個女人家或蹲或坐地圍在一塊兒,手裡正剝著曬過一整個秋天的干玉米,剝落的玉米粒堆作一坨坨小山,而長長的廊檐橫木上還吊著成串的玉米和辣椒,黃黃紅紅的一大片,好不熱鬧,其間尚有系成一長串的碩白大蒜點綴著,氣味豐饒。
被婆婆和大娘們點到名的雲婉兒微微笑著,菱指已尋到剝玉米的竅門,不僅未停,還剝得更賣力。
「我很好,沒事的。」
「怎會沒事?我的天山姥姥啊,瞧瞧你這雙手——」大娘動作好快,一下子抓住她的秀腕,舉到在場的女人家面前。
跟著,大娘眼睛一瞟,有意說給誰聽似的,嗓子突然拔高——
「這陣子在咱們寨子里窩下,你一個姑娘家為了生火起灶,得砍柴、劈柴,冬天燒柴更多,你雖勉強撐過,總有下一個冬、下下一個冬,每到天候轉寒就得劈更多柴儲備,你一雙玉手摺騰下來,哪有好日子過?」
廊下連接著一個偌大的場子,用乾草和木頭搭出好幾座大棚遮風擋雪,專給寨中的騾子和馬匹過冬用。
此時元宵已過,馬幫漢子們再逍遙幾天又得出門走貨,既是出遠門,就得好好檢查馱騾和馬兒的狀況,而這種說細不細、說粗不粗的要緊活兒,向來都交由力千鈞管著。
大娘揚聲嚷嚷,正在草棚下同兩名年紀相仿的漢子查看騾馬、清理獸蹄的力千鈞動作雖猛地一頓,仍垂著首、很堅持地把手邊事做完,然兩隻耳朵已學騾馬般悄悄豎長。
「不會的,我能應付啊!」雲婉兒搖頭笑說,內心哪能無感?
她其實早瞧出端倪,婆婆和大娘們又想支使那憨厚的漢子幫她,才故意把她說得多可憐似的。唉,受了人家太多恩,承了過重的情,要她怎麼還?拿什麼來還?
她不能總占他便宜,利用自個兒勢弱就去欺負他。
大娘豎起大拇指贊道:「好姑娘,當真是咱們『霸寨』的女人!儘管外表嬌小瘦弱,一顆心可強得很,吃得了苦,受得住風霜!好,很好,將來就瞧哪個漢子有這等福氣,能跟在你身旁了!」
雲婉兒呼息略促,稍顯蒼白的臉忽現淡霞。
她心中澄透,許多事看在眼底,只不過不願想、不敢想。將來太渺茫,她能抓住的只有當下。
她喜愛這兒的寨民,喜愛寨中平淡的生活。
平淡很好、很充實,她一直想過這樣的日子,或者老天爺真是大發慈悲,允她在此安度一生。
她低垂粉頸無語,從大娘掌握中抽回手,蔥嫩十指又賣力剝起玉米。
一旁的老婆婆年歲雖大,嗓門可沒小過,在大娘擠眉弄眼的驅使下,跟著攪和——
「是呀,說得對極啦!婉兒要是有瞧上眼的漢子,別害臊,儘管說出來,有老婆子替你作主。咱們『霸寨』也有「走婚』的習俗,看你想和漢子們走幾次婚都成,歡喜便好!」
突地,場子里的草棚竟「逆」地塌陷一大塊。
頓時間,木屑、土塵和乾草四散亂飛,棚子下的幾匹騾馬和三個忙碌的男人全遭殃,被亂七八糟蓋了滿身。
無端端受到拖累的年輕漢子在奮力吐掉一嘴草屑、揮掉滿頭木屑和乾草后揚聲大嚷:「力頭,你沒事捏爆那根柱子幹什麼?手太癢啊?」
當真是「捏爆」,教他力勝千斤的指勁陡掐,豈有不爆之理?
再有,這絕非「手太癢」,而是「心太癢」所致。
心癢難耐,無處發泄,那根無辜的木柱登時成為他指下的犧牲品,從中段霍地碎裂,而牽一髮動全身,少掉柱子撐持,鋪在頂上的乾草隨即歪掉一邊,棚子自然是要塌的呀!
唉……
【第三章】
「我知道,我眼睛有毛病。」
沙嗄嗓音聽起來有幾分無奈,據說「有毛病」的兩丸眼瞳倒黑得泛亮,有神得很。
「呼嚕嚕——」母騾甩著頭,背上的短鬃被男人梳得油亮順滑。
男人粗眉一挑,駁道:「不打緊?怎會不打緊啊?!擱著不管要出事的!都拚了命要自個兒別去瞧她,越瞧越要移不開的,怎知告誡過千百次,這一對眼偏就同我作對——」說到激動處,食指和拇指一上一下把雙眼掰得更開,眼白都瞧見小血絲了。
心緒綳至極處,他雙肩陡垮,垂頭嘆氣。
「不瞞你,不隻眼睛有病,連嘴巴、舌頭都病了。想我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兇險場面沒見識過?可人家姑娘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舌頭打結打不停,腦子也不管用,連件正經事都說不全,吐出嘴的儘是些不正經的話……春花,你說,老實說無妨,我還算得上正經吧?」
母騾用前蹄扒了扒土,大眸低斂,那模樣當真在思索似的。
「噗嚕嚕——」黑鼻孔噴氣。
「你說什麼?!」受到不小的衝擊,男人一掌捂著左胸,虎目圓瞠,倒退兩步。「我……我不正經?你說我不正經……」
「嚕嚕——」這聲音聽起來像嘆氣了。母騾揚起溫馴的大眸子,鼻頭安慰般頂頂男人肩頭。
聽懂母騾的意思,男人沮喪黝臉忽地一怔。
明炯的深瞳轉了轉,他寬額似有若無地泌出細汗,表情變得十分怪異,不自在極了,像是……被說中心事,正害羞著。
男人害羞,方唇掀掀合合了好幾回,好半晌才擠出話。
「你說,那是因為……發情了,所以不正經?」
他搔搔頭再抓抓大耳,汗珠越來越多,面紅耳赤。
心底事漸漸浮顯,已不容敷衍,他沖著心愛的母騾又嘆。「春花,你說啊,發情有葯醫嗎?」
幫忙剝完干玉米,再整理過寨子公用的廳堂,傍晚時分雲婉兒走回小石屋時,籃子里又裝滿婆婆和大娘們強塞給她的野菜和一些熟食。
待冬季一過,「霸寨」的男人們出外走貨,女人們也得忙田裡和茶園裡的活兒,還得種棉、織布、染布,她要學的東西很多,得爭氣些,不能丟「霸寨」女人們的臉啊!
彎曲迂迴的山徑貫穿整座寨子,她賣力往上步行,微喘,但已能輕鬆應付。
沿途遇見老人和孩子們,全是熟悉面孔,她朝老人家露出溫婉笑容,幾個男孩、女孩湊近同她說話,還嬉嬉鬧鬧地陪她走了一小段山路,她把今早在大娘那兒學著做的菊蜜糖分送給孩子們。
回到自個兒的小石屋,她尚未踏進小廳,一陣「啪啪啪」的怪聲陡然傳出。
微怔,她連忙放下竹籃循聲而去,在灶間側門外的小空地,看到那男人和他的……母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