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力千鈞在太冷天里僅穿著一件藍布背心,黑色腰綁纏得紮實,將上半身俐落地扎出一個肩寬腰窄的倒三角,腰綁底下套著功夫褲和羊皮大靴,他背對著她,掌里握著利斧,手起手落便把圓木劈作柴片,動作精確迅捷,也不知他劈了多久,牆邊全堆滿劈好的木柴,差不多夠她用到春臨大地了。
母騾像是來監工的,悠閑地在一旁踏來踱去,主人穿著單薄背心,倒沒忘記在她背上披著保暖的厚毯。
眼前景象全然出乎意料。
他這是做什麼?
說來說去,又為了婆婆和大娘們今日說的那些話嗎?
那些人有意支使他,他也不辨真假,隨人佔便宜,真趕來幫她劈柴。
雲婉兒輕嘆,心底莫名波盪,那聲嘆息在「啪啪啪」的劈柴聲中似有若無地傳進男人耳中。
力千鈞驀地車轉回身,瞧見姑娘正倚門凝望著他,眸光幽幽然,有著他無法分辨的東西。
他靦覥地抿抿唇,迎向她的眸。
「棚子重新架好了,騾子和馬匹也查看過,我反正沒事,就想說……嗯……帶春花出來散散步,不知怎麼就走到你這兒來,然後又想說……多劈柴可以練身體,順道幫你多儲備些木柴,一舉兩得也挺好的不是?」
他把話說反了,是為了幫她忙,才順便練身子的啊!雲婉兒並不說破,大恩不言謝,她已經謝了這男人太多次,欠下太多恩情,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臉容微赭,溫馴露笑,隨即彎身開始收拾他劈落的柴片。
見她動作,力千鈞把手中利斧往大圓木台上一剁,由著它立在上頭,壯碩虎軀趕忙蹲下來與她一塊兒收拾,他兩條粗臂東揮西掃的,很快便把散落的木柴堆放在牆邊。
她沒說話,靜靜走回灶間,把男人留在原處。
力千鈞愣了愣,不曉得是否要跟進去,又想姑娘或者不樂意見到他跟在身旁悠轉。
他總是不請自來,無法剋制,如此行徑或者太過蠻氣,全沒考量到人家的想法,實在很不該。
軟軟鼻頭蹭著他的肩,他側目,沖著母騾咧嘴笑。
「春花,天晚了,咱們回去吧。」真是被姑娘討厭了,也算他自作孽。唉……
「呼嚕嚕——」白毛鼻頭又來蹭人。
「想喝酒啊?好啊,今晚我與春花同醉,有你當酒友,邊賞月、邊對飲,最好彼此醉倒,定是萬分痛快。」
正當男人領著母騾一前一後走離小空地,踏上山徑,雲婉兒這時才從灶間側門走出,雪臉有著忙碌過的淡暈。
「力爺——」怎麼半句不說便走?
她芳心一促,忙提裙追上那抹高大身影,怕追慢了,人與騾子真要走遠,只得揚聲再喚:「等等啊!力爺——等等——」
力千鈞猛地旋身,瞪大眼。
母騾也跟著晃呀晃地調轉過來,同樣瞪大眼。
雲婉兒輪流瞧著男人和母騾幾眼,唇兒不禁彎了彎,輕聲道:「我正在燒水煮茶,力爺要走了?不喝杯茶嗎?還有,大娘和婆婆們送我好多野菜,我一個人吃不完的,力爺若不嫌棄,好不好留下來一塊兒用飯……」說著,頰畔染開紅暈,咬了咬唇再道:「只是我的廚藝不頂好,煮出來的菜怕不合力爺胃口,得請你將就一下了。」
等了會兒,男人無絲毫回應,僅傻憨憨直瞪住她。
雲婉兒迷惑地眨眨眼。
「……力爺,要留下來喝茶吃飯嗎?」
茶要喝,飯更是要吃!
夢寐以求且受寵若驚,怎可能不要?
素菜有三樣——燜絲瓜、蒜拌黃瓜和炒山蘇。
葷食備了兩盤——半隻油雞和兩顆煎蛋。
湯是筍絲湯,幼筍嫩脆爽口,加入少許新鮮肉絲,再撒些鹽巴提味,簡簡單單便是一道家常美味。
看著男人埋頭猛扒大米飯,方桌上的菜以驚人之速消失中,雲婉兒水眸爍著光,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模模糊糊間興起奇異的滿足感,彷彿她煮出的食物真是什麼美食佳肴,能教人饞得把碗盤都給吞了。
蓄著短髮的大腦袋瓜突然一頓,力千鈞終於察覺到姑娘的注視。
停箸,他捧著寬口大碗忽地抬眼,見坐在對面的她也捧著碗不動,像瞧著什麼怪異景象般拿他直看。
唉唉,是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嚇著她了吧?
「我……呃……其實很久沒坐在桌邊吃飯了。」咀嚼的速度放緩,把嘴裡那一口吞下后,他笑笑又道:「也很久沒吃到這麼像樣的一頓飯。」
低沉聲嗓慢騰騰地鑽進耳朵里,雲婉兒一會兒才回過神,不禁問:「你尋常時候不這麼吃嗎?」不坐在桌邊用飯,還能怎麼著?
「我很隨意的,若出門在外當然是隨著馬幫吃喝,趕路的時候就邊趕邊啃乾糧,要是回到寨子,平常就我一個,一人飽全家飽,隨便幾個饅頭夾肉末或幾張蔥油大餅就解決,不會費事生火起灶。再說……」略頓,嘴一咧,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態,若非手裡捧碗持筷,准又要搔頭撓耳。「我煮的菜很難吃,簡直不能下咽,若起灶,頂多是下些麵條,再起鍋拌點牛油。」然而麵條不是煮得太爛就是太硬,他實在沒轍。
聞言,雲婉兒喉頭堵堵的,說不出為什麼,麗眸依舊眨也未眨地凝注他。
力千鈞胸微挺,深吸口氣苦笑道:「我吃相很粗魯,嚇到你了吧?平常我不會這樣的……」至多是大口食肉、大口喝酒,不會像餓死鬼般埋首狂掃。
她搖頭,再搖搖頭,柔和笑了。
「我手藝不好,只會幾道家常菜,看力爺這麼捧場,我很歡喜的。」
這會子換男人拚命搖頭。「你很好!不會不好,好得沒邊了!家常菜很好,我喜歡家常菜!」
他真情流露地急嚷,她聽得心口撲撲跳,不禁低斂眉眼。
見狀,力千鈞剛棱有型的五官綳了綳,悔得真想敲自個兒腦袋瓜兩記。
他說話口沒遮攔,又嚇著姑娘了吧?
垂下大頭,默默把米飯往嘴裡挖,想著該如何把太逾越的話兜回來,想得食不知味之際,一隻油雞腿突然落進他的大碗里。
「別光吃米飯不吃菜,這半隻油雞是大娘給的,力爺倘若不來,我都不知該怎麼吃完它。」替對面的男人挾完菜后,雲婉兒再次斂眉,靜靜扒起飯,烏絲下的兩隻秀氣耳朵隱隱透紅。
一根油雞翅隨即回報過來,把碗佔去一大半,她驀地揚睫,和男人炯炯有神的雙目對個正著。
力千鈞沉靜道:「你也吃,多吃一些。」
他開始為她布菜,東挾西舀地弄了滿滿一盤推到她面前,確保她有得吃、有得喝,所有的菜不會被他在不知覺間一掃而空。
「力爺,我吃不了這麼多……」那分量足足夠她吃上三頓有餘吧?
「食量可以慢慢練,跟練功一樣,只要持之以恆,練越久吃越多,吃得多,身子骨越強壯。」他說得好認真,一副「過來人」的篤定模樣。「『霸寨』的男女老少都是這麼練體魄的。」
「是……是嗎?」雲婉兒輕咬唇瓣。
見他用力頷首,她認命地瞧著那一大盤菜,片刻后深吸了口氣,道:「……好,那我也練練看。」
不練不行,寨中生活許多時候都得勞動,尤其她又一人獨居,儘管寨民們善待她,她仍得把自個兒的身子養得健壯些,不能凡事倚靠他人。
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姑娘絕對不適合這裡,但那不會是她,她想跟「霸寨」的女人們一樣強悍。
挖飯,吃菜,啃肉,咀嚼。她捧著碗賣力進食,對面的男人吃得比她更賣力,兩人一起「練功」的感覺很奇異,讓她口中食物越嚼越香,吃得津津有味,竟能食完了大半碗飯。
是因為多了個人相陪,不感孤單,所以胃口大開嗎?
雲婉兒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沒辜負大娘和婆婆們相贈的食材,這樣很好,她好歡喜。
與她相對而坐的男人一張臉幾被大碗遮掩,他努力加餐飯,大米飯淋著菜汁、肉汁一樣能吃得底朝天。
他其實偷偷在笑,笑得眉開眼彎彎……
姑娘確實太纖瘦,柳腰像是一折便斷。
但他注意到了,她的瞳底常有沉靜的幽光,那般眸色澄澈卻也複雜,是溫馴、無辜、委婉的,也是極具韌性和倔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