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毒散身糜
無風的夜裡,洛陽的秋夜雖然帶著微微的寒意,孟雪歌仍不自禁的舉起手臂,用著被利箭洞穿的衣袖,擦去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低頭苦笑,他忘了自從成了毒人,就再也不曾流下一滴汗水。
著實讓人感到疲憊,洛陽東宮的守衛紮實的令人頭疼,闖過宮牆上五十名神射,閃過二十名力士的長槍標射,一進北門,迎面而來四個百斤重的大鎚,避無可避,退了一步又進,乾坤掌施起十成功力,硬是破了重鎚封鎖。
一進東宮北門,眼前是五十來丈寬的廣場,緊接著是近百石階,要走過廣場,登上石階后,才是東宮大殿北門。廣場、石階上,密密麻麻的鐵甲衛士,重甲披掛,手中兵器五花八門,精光閃閃。孟雪歌細細調息,衛士們衝天而起的森森殺意,使秋夜變得更加冷冽。拚命控制體內狂奔的血氣,他不能再出手,今夜若失去意識,賊軍如此之眾,就算僥倖不死,救出師妹的大計也將落空。
安祿山在東宮的守衛,比照行軍宿營的配置。二千親衛精兵各分五百,四方布陣,五十長弓為哨、二十長槍暗擊,四百三十鐵衛團團護住帥帳,敵人就算闖過前二關,面對這鐵壁似的人牆,也只有喟然興嘆。
鐵衛適守不適攻,敵不動我不動,極為有序的佔據著所有進東宮的路徑。孟雪歌估量,若是手持一般尋常兵器,大約前進不了幾丈,就得廢了。映日刀極輕,並不鋒利,全得靠內力運使鋒刃,才能發揮出砍劈的成效,拿來對付重甲兵士,極為不利。
等了約有半柱香時間,仍不見安祿山派出高手對敵,孟雪歌自是不會笨得往前闖。
安祿山懂得用兵,也是惜兵的良將,敢前來刺殺的絕不是庸手,爭天下不是爭意氣,殺這些江湖高手,對於大局毫無助益,徒然犧牲精良兵將。對付武林人還是要用武林人,凡是前來刺殺者,安祿山下令一律不得主動截殺,來人若自行離去切莫阻攔,自有莫延程組成的江湖組織去追擊。
眼看前進也不是,離去心有不甘,孟雪歌恨恨的望了一眼東宮,「好個安祿山,如此沈得住氣,不愧為梟雄。」凝神傾聽,整個洛陽東宮,除了甲冑摩擦帶出的細微聲響,不聞半點人言,南邊不時傳來嘶吼聲,孟雪歌精神一振,「看來南邊鬧得可比自己凶多了,不如前去助陣,或許尚有可為。」
進時難,出時易,孟雪歌返身射出宮牆,不再有勁箭長槍大鎚阻撓,廣場上,守護北面的校尉暗中吁了一口氣,「老天保佑,強人去了,從來沒見過此等冷肅的強大殺氣,此人足可比擬千軍萬馬,二軍對陣也未曾讓我流下這般多的冷汗。」
身後,眾多重甲兵士再也持不住手中的武器,兵器紛紛拄地,鏘鏘聲頻傳,濃重的喘息聲此起彼落,孟雪歌一去,帶走了沈重的壓力,眾兵士才敢大口吐氣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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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外一箭之地,空無一人,孟雪歌放起的火,無風勢助燃,已快被賊軍兵士撲滅,僅余絲絲火星漫漫騰空。孟雪歌放下了心,洛陽百姓遭逢兵災夠苦了,他可不想雪上加霜,讓百姓連個遮風避雨的屋舍都沒了。
幾名兵士覷見孟雪歌迅即的身影掠過,揚了揚手中兵器,尚來不及出手,孟雪歌已在數丈之外,眼一眨,十二名同樣飛奔而過的身影,又從眼前消逝。后追的這批人,身穿藍色武士服,一種仿胡人服飾的勁裝,手持狹長的弧形刀。兵士們心中一喜,「鋤刺團出動了!」
一波又一波,計有五批共六十人,同樣藍色勁裝,手持弧刀,追攝著孟雪歌。孟雪歌要是知情背後已引來如虎如狼的六十武士,早就帶往白馬寺而去,不會再往南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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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武揚的毒人之軀是按著萬毒魔君留下的記述,自行炮製的。在萬毒魔君的記載之中,煉製毒人除了按著步驟一道一道緩緩制煉,尚有一個快速可成的秘方,就是將常人浸入煉製失敗的毒人經劇毒反唑消融的血水之中。只要浸泡七天不死,毒軀自成。
張武揚並無萬毒魔君相助,無法全身浸入血池,是以頭臉受毒氣所侵,糜爛成瘡。
張武揚熬過了七天酸、癢、痛、灼、冰,總算達成了萬毒魔君所說的速成之方,功效也不凡,可惜萬毒魔君記述中並未提起,這個秘方僅是推敲,未經試驗,後果如何實在難測。
張武揚衣衫襤褸,由戴著鬼面具的雙眼中透出一股痛楚之色,闖過箭陣、槍陣之後,被大鎚重重的擊了數下,速成的毒軀畢竟比不上孟雪歌般強?,嘴角已流下一縷血絲。硬闖既不成,張武揚後退幾步,飛身要翻過東宮南門,誰知宮牆上早布下羅網,一舉將張武揚網住,身上糾纏了好幾層的羅網,張武揚在南面廣場上翻滾,無數長戟、長戈急刺,張武揚緊緊護住頭臉,任憑兵器刺體。
熟悉的無助感,無奈的恐懼,深層的絕望,對於性命如沙礫一般的難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啊…」長長的凄然叫聲,響徹整座東宮,圍殺著張武揚的鐵甲武衛讓一股狂散的力道給激飛,頓時壓倒一片。
在圓圈的中心,淡淡輕煙裊裊升起,困著張武揚的羅網化作煙?,一個肢體微微抖顫的瘦削身影,仿似有著無限痛楚,身上的衣衫早被化去,**著身子,看似一具包著人皮的骷髏。
東宮南面的守備校尉,忘卻了安祿山的訓示,眼前之人實在詭異莫名,一種人們心中對於鬼怪的潛藏恐懼,逼使校尉發出了「殺,殺了這個怪物!」
一步,又一步,萬毒魔君沒有料到,浸泡毒人之血練成的毒軀,竟會此等驚人的結局,張武揚僅存的意識里,只有往前走,要走入東宮大殿,走進之後要作什麼,張武揚已不清楚,只知道抬起逐漸不聽指揮的雙腳往前邁步。
聽了號令的鐵甲武士,重重的踏步前進,跌倒在地的卻再也沒有動靜,不是鐵甲過重無法起身,而是生命早已隨著那陣毒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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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歌來到南門時,宮牆上的弓手全都站直了身,卻面向著東宮,渾然忘卻自身的職掌,孟雪歌輕而易舉的躍上宮牆,根本無人阻格,映入眼帘的卻是惡夢一般的場景。
張武揚**裸的身軀,在亮如白晝的東宮南廣場中,渾身一片血紅,那不是受創留下的鮮血染就,而是自身在融化,血水自全身冒出,滴落的血水,一落到地面,馬上化成一股淡綠的輕煙,綠煙雖淡,卻凝結不散,隨著周遭武士揮動兵器帶起的風,四處飄飛。
凡是靠近張武揚者,無一倖免,連聲慘呼都沒有,一吸入淡淡綠煙,馬上不支倒地,一著地就呼吸全無,魂歸九泉。
行過之處,地上留下的,除了一點一點被毒血侵蝕出的小坑洞,還有倒了一地的鐵甲衛士。張武揚連出手都不需要,四百餘親衛精兵死傷重,武士就算再勇,此時也紛紛後退,空出一條直通東宮正殿的大道。
一聲牛角號音響徹雲霄,南面守衛校尉吹起警示號音,來人厲害,守不住了,通知東宮內層護衛,準備迎敵。這事並不多見,東宮內人影兔起狐落,多名紫衣衛士奔出,在殿門前嚴陣以待。
孟雪歌心中有著極度的不安,眼前的景象說不定就是自己將來的寫照,毒血反唑的下場竟是如此的不堪入目,造成的後果極為驚人,場中仍自飄浮著的綠煙,依然隨著氣流四處滾動,鐵甲武士人人自危,紛紛走避,反而更激得毒氣隨風追來,終究是無人躲的過,鐵甲太過笨重,奔走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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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寢宮外,安祿山在莫延程、孫孝哲左右護衛下,步出房門。卜旭日意態鎮定的俏立於花圃之前,隨著安祿山眼光射來,左手揚起,將張書誠依舊完好的首級,顯於火光之下,右手輕抬,動作極為舒緩有致,將蒙面的白巾,優雅的取下。
火光之中,張書誠那驚怖絕望的臉,對照著卜旭日絕世的容顏,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無形之中更是加深安祿山等人,第一眼看到卜旭日時的驚艷。
告警的號角聲突然傳來,驚醒眩暈的眾人,莫延程最早覺醒,忙將眼光他望,安祿山慢慢收回目光,移視張書誠的首級,孫孝哲則仍是痴痴獃呆的看著卜旭日。
姿態娉婷的往前挪移,卜旭日暗暗算著距離。安祿山仍盯著張書誠的首級,心尚未自適才的震撼中清明過來。莫延程自聽聞號角聲響,心早已飛到南門,不知來者何人,竟能讓南門吹起告急牛角。
「十年練劍,五步絕命」自拔劍、出劍到一抹寒光驟然來到安祿山的眼前,卜旭日這一劍,使出全力,一點兒都沒有保留餘力,劍無花巧,只有一個訣要,「快」,快到令人來不及躲,快到令人來不及防。
莫延程內心掙扎,天人交戰,卜旭日來意不善,他早知定有蹊蹺,這一劍雖快,他若是願意使出霸拳,尚可在劍未刺及安祿山之前,將劍勢擊偏,不至於傷了安祿山,可救了他之後,莫延程多年辛苦隱匿的身分定會暴露。
思忖之間,劍已刺來,莫延程長吸一口氣,右拳暴漲,正待出手,安祿山卻突地平空后移了數尺,一個白衣老者鬼魅似的現身,手持一柄古劍,看似不經意的出劍,劍尖卻不偏不倚的擊中卜旭日刺來的寒冰劍。
如中重鎚,天下間唯一一人可如此輕易的破去自己的殺招,那就是教自己此招的恩師-高麗寒神車常,卜旭日後退數步,嘔出一口鮮血,雙眼之中滿是不解,「師父,你為什麼?」高麗話脫口而出。
寒神車常不語,手中劍晃動,凌厲的殺氣沖著卜旭日而來,「天下人你皆可殺,安祿山不能殺,你走,不要再來。」車常也以著高麗話說出。
「不,錯過今次,我再也沒有機會可以見到安祿山,我不走!」
「不走,你只有死,你的劍招是我教的,你沒有勝算。」車常語氣森冷。
卜旭日抹去鮮血,寒冰劍開始划著「殺」字,那怕是師父當面阻撓,也要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不能殺除安祿山,不如一死。
安祿山見慣生死,那一刺並未讓他膽寒,「車先生,這位不是令高徒嗎?為何要行刺本王?」
莫延程並不知寒神投入了安祿山的麾下,也不識眼前之人,聞言暗驚,「原來寒神並未死,與這卜旭日是師徒,那其中必定有詐,就不知所為何來?」
車常望著卜旭日,回應安祿山道:「此女正是劣徒,不知受了何人蠱惑,竟前來行刺王爺,請王爺放心,車常會好好管教的。」
孫孝哲咆哮的說,「行刺義父,死罪,管教個屁,殺了就是。」剛才見卜旭日一劍刺來,趕忙退了數步的孫孝哲,此時亟於表現,管他美女不美女的。
「孫將軍說的是,車常曉得了。」話完,卜旭日已出劍,殺劍式對著恩師擊來,情知不會有作用,不過這只是虛招,真正的殺著,仍是一刺,卻是捨身之刺,傾盡全身之力,凌空躍起,刺向車常身後的安祿山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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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武揚終於倒下,死不瞑目仰望著尚有十階之距的東宮殿門。沒有生命的軀體,快速的融化,連骨頭都化成血水,半點渣滓都不留下。
南邊廣場上,死屍遍布,一個毒人臨死之前,散發出的毒素,輕易的毀去安祿山近五百名的精兵,布在東宮南殿門的紫衣武士,無人敢上前,廣場上血淋淋的教訓猶在,那化成的綠煙,如厲鬼一般,殺人於無形。
孟雪歌看至此,心下唏噓,摸了摸懷中的令牌,終究是沒有交與張武揚,愧對了錢功臨死的託付,眼前若是要刺殺安祿山倒是個好機會,南面之兵已全被肅清,廣場上滿布劇毒綠煙,料來除了他之外,無人敢進。
背後殺氣襲來,十二把奇形長刀交織著攻來,孟雪歌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敵人武功不錯,竟能暗中侵入,直到出手才讓自己發現。喜的是,到底還是引出了高手,此行不算空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