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退隱山林
迎面而來,寒冰劍凝氣而成的斗大殺字,在肅殺之中有著流麗之美,一筆一劃之間狀似楷書而兼有行書之姿。車常眼中浮現讚許之意,早看出卜旭日天資極佳,常能練得字劍之真髓。
「只可惜…」車常心想:「你僅習得字劍之術,我近來初成的書劍之術,你是沒有機會學得了。」
「快雪時晴」取之王義之的快雪時晴帖,車常四式字劍連成一氣,字字分明,劍招迅捷,快字一劍已破去卜旭日襲來的殺字劍,雪字一劍,在空中凝起團團的劍網,羅住了卜旭日飛射而來的寒冰劍影。時、晴二劍,光芒璀璨,如雪後日出,卜旭日剎時覺眼前一片白茫,連安祿山的身影都給遮蔽住了。
這一刺到底還是落了空,卜旭日重重的自半空中跌落,雙眼滿是不甘,看的不再是安祿山,而是她的師父,她本就是在賭,在賭師徒之情,賭師父不會出劍,可惜她輸了。
車常沒有看著自己的女徒,低頭望著劍尖淌落的血滴,用著低沈的高麗語道:「你這一生所有的過去,都是我編就的,安祿山沒有帶兵毀去你的家,你是金重治的孫女,當今高麗的公主,是我偷偷抱走你的,很可惜現在要取走你的性命,在我為你謀划的人生里,你應該是死在自己親人手上的。可惜!」
卜旭日深受打擊,是該信或不該信?身上劍傷的疼痛變得遙遠,想再開口詢問,口一張,卻嘔出了二口鮮血,車常的劍,刺入她的氣海,斜斜的刺傷了肺,卜旭日卻覺得痛的是心,她自知命不久矣,師父這番話應該是真的,一個人的過去如果全是另一個人所編織出來的,她還算是真正活過嗎?也許該慶幸此時得到解脫吧,至少沒有淪落到車常所說的,骨肉相殘的人倫慘事。
笑靨如花,卜旭日不想讓車常看到自己的苦痛,在臨死之前,燦爛的笑了起來,此後再也不需背負血仇,再也不需去殺根本不必死的人,臨死之前能解去仇恨,讓她有種如釋重負的輕盈,讓卜旭日越笑越是盡情,這一生怕不只有此刻此時,才有如此歡快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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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領著身後不知有多少的武士,孟雪歌有意放慢飛騰的身影,在洛陽東宮中察覺身後的殺氣,他知道計劃可以施行了。不擋不架,僅是不斷的奔逃,敵人一波又一波,在洛陽城中圍堵他的去向,孟雪歌若是想逃,相信天下還沒有幾個人可以留的下他。
誘敵之法,須先示敵以弱,二方的實力不可差的太遠,他不只放慢奔逃的速度,還故意讓來敵砍上二刀,反正毒人之軀不懼尋常刀劍,就不信天下有這般多的神兵利器。
白馬寺離了洛陽並不遠,高聳的寶塔映著淡淡的晨曦,越行越近。孟雪歌發出無意義的嘶吼聲,要及早引起孔由、王渙的注意,策劃之中,還得靠這二人護著師妹,免得被誤傷啊!
背後急追的六十名鋤刺團武士,一路狂追,身上已淌著汗,幾個功力較差的,甚至張口喘著氣。這刺客明明就在眼前幾丈之處,偏偏就是圍之不住,幾次好不容易二撥人左右包抄,這人還是如游魚一般,滑溜而出。弄不清孟雪歌為了什麼如此大呼小叫,唯一可行的解釋就是他尚有同黨,此時正在通知夥伴前來相助,眾人留心注意,別要追入陷阱,殺人不成反而被戮。
孟**慈恍惚中醒來,隱約在睡夢之中聽到師哥的吼聲,憶起兒時師哥常在落霞山山脊對著遠山亂吼,聽著陣陣回聲,有趣的緊。臉上似喜似愁,耳中卻又傳來幾聲。「沒錯,師哥來了。」趕忙起身,卻見王渙守在自己榻前,不知已有多久,而孔由紫金劍在手,紫光閃閃的劍朝著吼聲的方向。
引狼驅虎之計,重在如何使虎與狼衝突,必須恰到好處。孟雪歌直上齊雲塔,此時盡展身法,迅捷無倫,有如流星趕月。追來的鋤刺團武士但見一抹黑影向上急掠。
孟雪歌來到第七層塔,孔由尚弄不清這些人的來意,僅是牢牢的守住第九層塔。孟雪歌繞到塔的另一面,避開追來武士的視線,突地鑽入塔中,追來的武士不疑有它,筆直的往上直追,第九層處,有一獨臂人持劍守候,鋤刺團的武士,早將孔由視作孟雪歌的同黨。
齊雲塔塔形四方,開有四面窗,孔由持劍守住西、南二面,紫金劍劍勢施開,在淡白的天色中,一道道紫色閃電般的劍影,配合孔由變幻莫測的身法,硬是將登塔的鋤刺團武士一一逼退,間中甚至有二人被劍刺中,失力墜落,不知是死是傷?
鋤刺團武士陸續到來,前仆後繼,窄窄的塔檐容納不下如此多人,有些便繞到東、北二面,避開了孔由,打算進入塔內,前後夾擊。有些則自第七層、第八層鑽入,由下往上攻。
武士們極其謹慎,未知刺客一伙人到底有多少,進塔時總是邊揮舞著弧形長刀,防塔內有人趁機偷襲。
王渙在塔內,緊緊護在孟**慈身前,來人不知是那方勢力,但肯定不是毒人一夥,如今在洛陽,能派出如此多的好手,只怕唯有安祿山,就不知安祿山如何知曉他與孔由藏身於此,也不知安祿山為何派人前來?定是與之前一路發出嘶吼之人有關,或許這是孟雪歌設下之計也不一定。
見敵人來的不少,孔由已發出了警訊,難以盡擋來敵,王渙倏地轉身,五指連彈。
孟**慈哎呀一聲,被禁制的功力已讓王渙解開,丹田內的真氣再度油然而起,久日不曾運使內力,此時倒有些新鮮的意味,忖道:「師哥真是厲害,不知從那兒找來這麼多幫手,這下可好,不用為師哥擔心了。」
「你自己小心,來人好象是安祿山的手下,不要誤以為是你師哥的好友,該下手時莫遲疑。」王渙好心的叮囑著。
孟**慈看的出王渙對自己有些不同,情知王渙不會欺騙自己,「是,你也要小心,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待會師哥來時,盼你能留點情面,別要阻攔我們。」
王渙苦苦一笑,默然不應,迴轉身子,注意著面前的二面窗子,過了一會兒,微微的點下了頭,孟**慈看到了,沒有說話,眼中到是有些感**的神情。
來敵已至窗邊,王渙不待分說,左掌、右掌輪著擊出,二道強橫的掌風脫掌而出,論起功力,王渙並不比孔由差,拳掌功夫更是其所長,鋤刺團武士尚未進得塔內,就讓雄渾的掌力給擊的飛退數步,險些掉落塔去,幾名想入塔的武士見狀,不敢再冒生命之險,伸手探入懷中,先以暗器開路為上著。
孟雪歌的心有些急躁,此刻時機的拿捏至為重要,情勢必須掌握的極准,任意妄為只會壞事。自第七層進塔后,往上來到第八層塔,卻見上第九層塔之路已被封死。雖僅是尋常木板釘封,輕易可以手中映日刀破去,可如此作為未免過於莽撞,難保不會有失。
悄無聲息的躍出窗,手一攀,翻上第九層塔,足尖輕點,不入第九層塔,反而扶搖直上塔頂。塔頂是琉璃瓦鋪成,晨間露水濕漉漉的沾腳欲滑,急將手中映日刀咬在口中,左手扣著塔頂,右手輕輕掀起一面瓦,瓦下是防水的桐油隔木。集氣於指,指如錐刺入隔木,就著刺出的小洞,低頭窺視塔內的光景。
塔內,見著朝思暮想的師妹,綽約的俏立,青絲如瀑,雖不得見其顏面,但佳人無恙,心下稍安。塔內果然有另一人守著,此時尚不是救人的好時機,孟雪歌在等,在等鋤刺團武士破塔而入,要趁王渙專註對敵之時,尋隙救走師妹。
鋤刺團武士各不相屬,每十二人成一組,在第九層塔外準備施放暗器的,並不知在第八層塔內的另一組,急於爭功,意欲破去封住上塔之路,不顧一切的往上攻。
孔由雖一夫當關,寸步不退,心中也知曉憑著他與王渙是守不住了。與孟**慈畢竟非親非故,保命要緊,心萌退意,呼嘯一聲,通知王渙,該是時候離開了,孟**慈的生死就交由安祿山去決定吧!
王渙聽聞孔由的嘯聲,二人多年的默契,明知孔由的心意是留得青山在。此時要走怕是晚了,王渙早聽出四面八方皆有來敵,要是能棄了孟**慈,單就他與孔由要逃倒也不是件難事,只是這心放的下嗎?
孟**慈的武功僅是一般,比之鋤刺團的武士還差了一截。她只知道有許多人來到這塔,正圍殺者孔由、王渙與自己,之前聽到師哥的聲音,難道真是夢嗎?手中無刀無劍,孟**慈有些惶然,未見師哥,她是絕計不想命喪於此的。
二柄刀尖同時劃破封梯的木板,挾著破碎的木片,二名鋤刺團武士狂舞著刀躍上第九層塔。孟**慈急退了二步,避開飛濺而來的碎木,王渙斜移,右拳連擊。二名武士本就抱著捨身的**頭,不躲不閃,手中刀急下劈,定要阻著王渙,好讓接應之人能登上塔來。
王渙之拳卻是虛招,半途即已撤回,一側身避開下劈的刀勢,撮指成刀,掌刀連砍帶揮,一人頸部中招、一人咽喉中招,二名武士命喪當場。出招之後,王渙急縱,雙腳離地,腳下一道刀影削過,險之又險的僅差一線。
刻不容緩,孟雪歌躍起空中,扭腰一轉,頭下腳上,銜在口中的映日刀轉持於右手,刀發「風雪遽來」,刀如狂風挾雪,有意施為之下,將塔頂的琉璃瓦連同隔木,絞成霽粉,仿似白雪冰雹一般大量飄落塔內。
塔內頓時大亂,頭頂一聲巨響,眾人不得閑暇上望,隨即一片白霧似的木屑、瓦碎傾瀉而下,迷住塔內眾人的耳目,疑是石灰、毒粉,王渙與鋤刺團武士急分,王渙還伸手欲拉孟**慈遠離站立之處,閉著雙眼一撈,孟**慈竟已不在,王渙心急如焚,向著意識中孟**慈矗立之處,橫著移去。
塔頂,孟雪歌緊摟著孟**慈。孟雪歌利用眾人閉上雙眼的瞬間,相准師妹所在,足一沾樓板,尚來不及開口表明身分,戴著冰蠶手套的左手一攬,將師妹帶入懷中,「是我。」短短二字傳音,孟**慈原本有些僵直的嬌軀,聞言一軟,閉著的二眼,二行清淚流下,將臉上沾染的污漬沖開,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微微的笑意顯露,「這一等,整整二年,夫君,你終於來了!」
「抱緊!」還來不及互道依依離情,孟雪歌心知危險仍在,「我們要走了。」
「嗯!」孟**慈低應一聲,「你的毒…」欲言又止。
「沒事,比之前好的多了,待會再細細告訴你。」
「嗯!」
估量一下,這塔約莫有百來尺高,孟雪歌自忖若是隻身一人,筆直下落應是無礙,此時加上師妹就有些顧慮,「閉上眼睛,別怕!」
孟**慈捨不得,眼前師哥雖五官面容沒變,但卻多了幾許的蒼桑,二眼之間猶帶著莫名的憂愁,也不知多久未曾笑過,臉上的線條與年少時不同,雖是多了幾分男子氣概,卻也少了往昔可親的味道。
看著師妹痴痴的看著自己,他很是感動,愛憐的說,「來日方長,這一生有的是時間看我,你先閉上眼,伏到我的背上來,不管如何,莫要張開眼,免得受驚,影響了我的心緒。」
孟**慈緩緩的移開眼,點了頭,此時此地確實不是良辰美景。
感受著背上的柔軟,二人身軀緊密的相貼,自成為毒人以來,孟雪歌不曾與人如此親近過,此時方有再世為人的真實感。胸中豪氣頓發,腳一蹬,自塔頂飛躍,半空中,二人直直下落。塔下,尚有二十來位鋤刺團武士守著,孟**慈耳邊風聲呼呼,墜落之感雖然難受,摟著夫君卻再也沒有任何畏懼。
乾坤掌,乾陽坤陰,孟雪歌在離地尚有幾丈時,左右掌連擊,四道掌勁如巨木憑空下落,剛陽的掌勁激起漫天的塵沙,武士們早早避開了去,孟雪歌意不在傷人,僅是想揚起可遮蔽的混濁。陰柔的掌勁緩緩消去下墜的勢子,他不想讓師妹受震,體貼的輕輕落地,再度起身,此時勢如雄鷹,去勢如電,眨眼之間,沒入寺外的古木森林之中,武士們追之不及,逃了二人無妨,還有刺客在塔上,只要捉著一人足可交差,那也就夠了。
孔由當前開道,王渙身後相隨,憑著二人的武功,鋤刺團徒勞無功,被紫金劍傷了數人,終究還是圍之不住,沒想到出動六十人,連個刺客都沒能擒殺,空手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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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行刺安祿山的事迹,轟傳了整個天下,江湖傳言毒人夜闖洛陽東宮,意圖刺殺安祿山未果,是役,毒人與敵俱亡,賊軍死傷慘重,東宮積毒難散,安祿山被迫遷出東宮,從此住所不定。
向來讓江湖視如妖魔的毒人,經此一役,成了武林人歌功頌德的對象,毒人變成了毒俠。眾人皆以為命喪東宮者為終南山失去蹤影的孟雪歌,渾然不知孟雪歌正與師妹悄然的行向汾州落霞山,一路上編織著隱姓埋名終老山林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