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北永寧。秋。
風原來頗沁寒,天是高且清冽的藍,城外田地里的穗子在金陽底下閃閃發亮,柿子熟紅,栗果飽滿,銀杏燦黃,田原上飄漾富饒氣味兒,東南西北風匯進大城中,如此再攪進滿城的人聲鼎沸與萬商豐華,秋已辨不出涼意,整座大城生氣盎然。
說到江北永寧,說到城裡的百貨與萬商,最威的非太川行游家莫屬。
游家大商太川行是江北最大的糧油雜貨行。
永寧城裡設有大會館,碼頭區建大貨倉,游家各處貨船若全數回籠排開,一眼望去足可霸佔整面河道。
城內、城外,游家展開四行二十八間鋪頭,至於掌握南北貨與東西物的貨棧則遍布大江南北,即便是北溟、西漠與南蠻,亦陸續設有貨棧流通。
如今太川行已傳至第二代,從親爺爺游太川手裡接下重擔的游家大爺游岩秀,名聲萬分響亮,眾人皆稱他一聲「秀爺」。
聽百姓們口耳相傳,據聞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游大爺是人美、名秀、性情卻不美亦不秀,他大爺雖嚴守商譽、處事明快果決,然脾氣古怪、手段冷酷,兼之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嚴以律己更嚴以待人……
唔,嗯,欸欸,看來游大爺這些年替自個兒刻意經營出來的模樣,真真往永寧鄉親們的心裡深植了去啊……
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內心很有體悟。
甫進城不久,他向來好使的靈鼻嗅到香味,一下子便被擺攤賣豆腐花和挑擔沿街叫賣茶葉蛋的小販吸引過去。
不單如此,他心猿意馬得很,對一旁的糖火燒烙餅攤、包子鋪頭以及油炸芝麻圈的小攤全上了心,眼花撩亂,口齒涌津,實不知該朝哪個下手先?
這一方,人家瞧他一身俐落的勁裝且風塵僕僕,自然視作趕路進城、正準備找個地兒或歇腳或投宿的行旅。
而年輕漢子被當成外來客,既是外來的,肯定啥都不知、甚都不曉,小販們若不好好自薦自家的東西,這生意如何能成?
正因這般,年輕漢子尚不及解饞,已聽幾名販子和夥計們你一言、我一句說了大半晌,話題直扯太川行,繞了圈又扯將回來——
「……所以說,爺您打外地來的,有些事不清楚,還得跟您說說,就說咱磨這豆腐花用的豆子、撒的豆粉和香油,那可全是從太川行底下的四行二十八鋪進的貨,再有摻在豆腐花里的老油條和饃角兒,咱也是向太川行買了上好麵粉,自個兒揉出來、擀出來、炸出來、烤出來的,貨好,那制出來的東西絕對是真真地好,爺您來碗熱呼呼的豆腐花准沒錯!」
有人不服氣了,重重「嘿」了聲,道——
「就你的貨好呀?咱的茶葉也是從太川行里精挑細選出來,以兩計價,那是花了重本,煮出的茶葉蛋才真真地好、真真地香、真真地夠味,這位爺,不吃可對不起自個兒了!」
「喝!較起真了呀?」年長些的小老兒哼了聲笑。「太川行的糧油雜貨一向貨美價實,咱們永寧城有誰不知曉?你用咱也用,用的東西既然相同,真要比就得比手藝、比祖傳配方,咱這包子皮、包子餡搭起來那叫絕配,吃巧也能吃飽,不吃咱這味吃哪味啊?這位小爺您說是不?唔……等等,小爺您嗯……咦?」小老兒望著從頭到尾僅會咧嘴笑的年輕漢子,灰眉忽地蹙起,疑聲道……
「怎麼瞧著、瞧著也不那麼眼生了?唔,好像曾在哪兒見過……欸欸,是在哪兒瞧過呢……您說咱這記性,欸欸……啊!有、有,記起記起了,是游家!太川行游家!秀大爺和珍二爺,您是那位珍——」小老兒的「二爺」二字還沒來得及喊出,眾人倏地回頭,被大街另一端陡起的大騷亂引走注意!
率先搶進珍二眼底的是一匹黑馬。
馬身高大精壯,飛揚的鬃須和如緞的毛皮宛瀉流光,驚人神駿。
駿獸背上跨坐一抹玉白身影。
那人微微伏低身軀操控韁繩,身上所穿的是讀書人喜愛的廣袖寬袍,此瞬雙袖鼓風、袍擺獵獵,一把高束於腦後的軟發便似黑馬流鬃,任風揚動。
黑馬。雪身。如墨上點玉。
野駿。秀逸。似火中藏珍。
駿獸在熱鬧大街上直直飛沖而來,竟未撞翻任何一個小攤,更未傷及路人半分……高啊!這樣好的身手,這般俊的人兒!
珍二挑飛濃眉瞧得目不轉睛,即使早覺察對方追趕的是何人、何物,他一雙炳炯有神的長目仍只管黏著那人、那馬。
這會兒小販們可沒空搭理他,大伙兒七嘴八舌,指著高高屋脊揚聲便嚷……
「上瓦頂啦!有人上瓦頂啦!」
「咦?還扛大布袋!肯定是賊!」
「瞧穆大少急成這德行,策馬狂奔,原來趕著追賊!」
「啊啊啊——那就是賊盯上廣豐號鋪頭呀!欸呀呀,那布袋忒大、忒鼓的,肯定偷著不少東西,這哪裡得了?!」
珍二露出兩排白牙,內心忽而撥雲見日……
廣豐號穆大少?
不正是穆家主事的那位大房少爺嗎?
嘿嘿,他聽過聽過,不僅聽過,還如雷灌耳得很。
穆家廣豐號和自個兒家裡的太川行,兩家糧油雜貨行同行相忌,常是對著干。
其實在上一代主事者手裡,兩家似乎沒傳出什麼「戰況」,但小輩們接手后,倒屢屢鬧出風波。
沒法兒的。珍二自知。
誰讓家裡那位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大爺別的不愛,就愛跟人爭強鬥勝。
他珍二從小習武,十二歲還入山拜名師,求武藝精進,之後學藝有成、走闖江湖,可說少時便離家,若回永寧探望,總要乖乖聽長兄不住叨念,念的事兒里就有這麼一號人物!廣豐號穆家大少。穆容華。
這競爭,是生意場上的鬥智斗膽,自家與穆家之間的「戰事」被他定調於此。而他打小見到算盤、帳本就鬧頭疼,聽到生意經就昏昏欲睡,對穆家的事也就不如何上心,每每聽著長兄碎念,自然左耳進、右耳出,人定、出定練得收放如,根本沒打算弄清楚穆家大少生得是圓、是扁。
此際一瞥,這穆大少還算有兩把刷子,至少馬騎得挺有模有樣,未瞧清五官長相,已覺渾然飄逸……不錯不錯,莫怪被家裡那向來一枝獨秀的大爺給記恨上。
這一邊,熱血沸騰的百姓們紛紛嚷著捉賊,無奈賊人一雙飛檐走壁的飛毛腿,扛著大袋贓物還能順溜地踩著各家屋檐高高低低竄奔。
穆容華試圖阻下對方,遂一手控馬,騰出一手欲抓取沿街的店家或小販用來撐高布棚的竹竿,飛馬快蹄間,他試抓了兩回,壞就壞在闊袖鼓風,讓他袖中五指無法精準抓起長竿。
「接著!」
一聲渾厚男音乍響,一小小物件撲面而至,穆容華憑本能探手接住。
抓在手中的是一坨墨綠色的軟柔玩意兒。
此時馬不停蹄,勁風撲面,他微松五指,竟是一條長長袖帶隨風翻飛。
他不及辨明袖帶主人的模樣,只知那人身形甚是高大,佇足在人堆里宛若鶴立雞群,至於袖帶……他思緒靈動,瞬時便明白對方之意。
「多謝!」
高聲一嚷,他咬住袖帶一端,單臂翻動,俐落且迅捷地替自個兒束住袖口,便如勁裝腕處的綁手那般,以方便他活動。
駿馬躍過一個掛滿紙鳶和九轉風車的小攤,穆容華乘機從老師傅的攤頭上抽走一根尚未劈破的細長竹子。
這一次抓取順利!
他揚臂擲去,準頭是好,但力道稍嫌不足。
屋檐上的飛賊被竹竿擲中左腿肚,踉蹌了幾步復又穩住。
奇詭的是,賊像被惹火,乾脆不逃了。
賊在百姓們的驚呼中躍落地面,扛著贓物頂天立地站定。
賊恨到不行般欲做了斷,沖著甫策馬趕至的穆容華破口大罵——
「你他娘的就是個混帳東西!你這小白臉追個啥勁兒?!老子是挖了你穆家祖墳還是拆了你家祠堂?!緊咬著不放算哪招啊?!」
光天化日之下,真真沒見過賊凶得這般理直氣壯的。
百姓們遂在街心圍出一小塊地方,把賊給堵了,邊好奇瞧著。
穆容華翻身下馬,突遭辱罵,他神態仍沉靜,道——
「閣下將東西留下,現在話還好說。」
「好說個屁!不給老子好過,老子也不令你安生!你追來也好,咱倆就當街來道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把帳給算了,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賊是個身長略矮、蓄著落腮鬍的中年壯漢,喊殺就開打了,扛著大布袋陡然撲至,其勢洶洶。
穆容華在圍觀群眾的驚叫中堪堪避開對方首攻。
對方沒給他喘息餘地,地堂腿連連掃向他下盤。
賊的身手比預料中高強,穆容華不敢硬碰硬,除了閃躲仍是閃躲。
他像是避得瀟洒俐落,暗暗倒滲了滿背冷汗,論武,他自知絕非此賊人對手,但他原就沒想要單憑一人之力制伏對方,他目的在「拖」,只要能把對方拖在城中、困在自個兒地盤,待援手一到,定能瓮中捉鱉。
賊的腿勁驚人,破壞力十足,街心的青石地磚被踏碎好幾處,兩旁作小本生意的攤子亦被毀去不少,飯館和茶館前的栓馬石更被踹得灰飛煙滅,永寧的百姓們退的退、躲的躲,亂作一團。
「姓穆的,是帶把的就別躲!好好吃老子一腳!」賊怒吼一聲,踹不到正主兒,改踹那匹在原地雜踏嘶鳴的大黑馬出氣。
「墨龍!」這會子,穆容華根本被戳中軟肋了,捨不得愛駒受傷,竟不閃不避直直衝去。
那強而有力的一腳眼看就要踹中黑馬腹側!
千鈞一髮間,一道灰撲撲的高大身影由側邊搶進!
「嘶——」
「穆少!」、「穆少,頂住啊!」、「咱們來啦!」、「嘿嘿,天羅地網招呼你,看你還怎麼使橫!」
「王八蛋!他娘的龜孫子!有種單挑啊!撒網子、出陰招,算啥兒英雄好漢?!姓穆的,有種單挑啊!」
事態轉變起於肘腋之間——
穆容華只知眼前一暗,有人闖入自個兒眼界,橫在他、墨龍和賊人之間。
那人出手如疾電,不可思議的俐落明快,先以單掌扣他上臂,將他拉至身後,另一手再抓墨龍的轡頭一扳,將龐然大獸倏地推移。
同時間,那人腿功對腿功,四兩撥千斤擋卸了賊人雷霆萬鈞的一踹,後者似被那人氣勁震退,退退退,連退好幾步,最後還為了卸勁、為護住懷中的大布袋,賊只得摔了自個兒,倒坐在碎裂的青石地磚上。
便是此時分,穆家人手趕至,當街張網。
十來名穆家家丁和護衛共拋出五、六張粗麻編成的大網子,倒地的賊被當成大魚網個正著,哪還有翻身機會?
馬匹嘶鳴、呼嚕嚕噴氣,眾人叫囂、賊人吼罵……一時之際,各種聲音充斥耳中,穆容華定定聽著,兩眼亦只懂得定定看著,瞬也不瞬注視面前那張稜角分明的男性側顏。
男人的個頭比身形修長的他高出許多,凝神再看,似……唔,竟是方才擲袖帶給他之人。
此時近近端詳,對方黝黑膚底泛銅光,那是長年累月在日陽下曝晒而成的自然色澤,質樸中帶粗獷,但濃眉生得飛挑,長目卻如春風翻拂的柳,又透出一股滿不在乎的狠勁兒……
突地,那張臉轉向他。
發現他深究的眼,男人沖他咧嘴笑開。
穆容華一怔,頭一回見識大男人露出兩排白牙的笑。
……竟能笑得這般爽朗且淘氣。
對方的手大且厚實,猶抓握在他的臂膀上,掌溫暖熱,隔著衣料仍可感受。
「能站穩了?」那張薄而略寬的嘴微斂笑弧,徐聲問。
神識陡凜,穆容華這才後退半步離開對方掌控,抱拳從容作禮——
「多謝兄台出手相幫。」
「不用謝,我沒想幫你,我想幫的其實是他。」長目無辜地眨了眨,原抓著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撫摸馬頸,一下下皆帶柔情。
聞言,穆容華眉鋒似有若無一動,正自沉吟,聽對方笑笑又問——
「他叫墨龍?」
「……是。」
又是一記白牙晃晃的笑。「我在關外草原的馬場里,有一匹小牝馬刁玉,這匹墨龍配我的刁玉,恰好不錯。」
內心起疑,無法斷定此人是敵是友,穆容華僅淡笑扯開話題!
「兄台家在關外,迢迢千里來到永寧,所謂遠來是客,等會兒得空,且讓小弟作個東道主,請兄台吃酒,如何?」
彷彿他說了多可笑的話,男人這回不僅白牙閃動,連眼角似都笑出淚花。
穆容華本能揚手,接過他拋回的韁繩,欲再言語,對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層層網住的賊人步去。
男人也許來者不善,也許只因性情古怪,但若想弄清對方底細,現下實非好時機,畢竟事有輕重緩急,在場眾人還等著穆家大少指示,他總得先將眼前賊人給「料理」了……穆容華思緒飛快轉動,遂將坐騎交給一名家丁照料,趕緊跟上男人
賊摟住大布袋困坐於地,也不知袋子里偷來什麼寶貝,一路護得這樣緊。
賊怒氣沖沖狠瞪穆容華,最後賊目轉向雙臂盤胸、一臉興味盎然的男人身上。賊憤然問——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莽叔,我這不是心疼那匹黑馬嘛!」
珍二欸欸嘆氣兼喊冤,昂藏身軀隨即蹲下,又道——
「哪,我自然也心疼你呀。」
話音甫落,他兩手抓著粗網子一扯,也不見他如何施力,結實的麻繩網子竟立時被扯裂出一個大大破洞!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馬豈能容他胡來!
霎時間,既驚又怒的斥罵聲此起彼落,吵得不可開交,幾名護衛大刀已出鞘,作圍剿之勢,就等主子爺發話。
局面轉變亦教穆容華驚心!
不過……還好……他暗暗調息。此時衙門派出的兵勇已然趕到,帶隊的捕快也與穆家有些往來,這是自個兒地盤,人手充足,就算對方強悍,強龍不壓地頭蛇,
落進此局也得低頭……所以,一切盡在掌控中,不會有事。
穩心,他不露聲色,僅淡淡問……
「兄台既與賊人同道,適才又何須擲來袖帶,助我抓賊?」
「唔……正所謂助人為快樂之本嘛,我樂意,我開心。」答得弔兒郎當。
穆容華聽了也不惱。
斂下眉睫,他面如沉水,眸透幽華,來了招出其不意,就搶賊人懷中的大布袋,無奈是,他快,有人較他更快!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隻布袋!
左腿猶被網繩勾住的中年壯漢則急得哇哇大叫:「珍爺、珍爺,那是老子的心肝寶貝啊!拜託,求您了,咱辛辛苦苦搶來,可別還回去啦!」
「不還也得還!」穆容華冷聲道。
出手不中,他俊秀眉宇寒霜凜凜,才欲下令圍搶,豈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還當場撕裂袋口。
布袋裡不見金、不藏銀,更無珍珠瑪瑙,只見一人從袋中掙出腦袋瓜。
「秋娘!」穆容華喚聲緊繃,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可見與被劫之人交情頗好。然,秋娘僅能「嗚嗚嗚——」回應,因嘴裡塞著碎布,嘴上還捆著布條。
不單如此,賊人劫她,似深怕一個沒留神,她就會乘機溜走,因此將她綁縛得極為仔細,差不多隻除了那顆腦袋瓜,能綁的都給綁上了。
「姓穆的你喊啥兒勁?!不准你喊!再喊,老子……老子割你舌頭!」被珍二喚作「莽叔」的壯漢氣急敗壞忙著踢開腿肚上的繩網。
終於,莽叔重獲自由。
同一時候,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斷秋娘周身捆繩。
繩子「啪啦、啪啦——」應聲而斷,手甫能動,秋娘自個兒扒掉嘴上的布條,吐出碎布,一向風情萬種的艷眸瞠得圓大,兩丸墨瞳著了火似,她沒瞧珍二一眼,亦沒搭理趕來相救的穆容華,卻是死死鎖准那廝賊漢。
秋娘氣勢非凡,撐起嬌身便狠狠殺將過去,綉拳如雨,裙里腿連踢帶踹,打得莽叔再次坐倒,哀哀大叫——
「你這女人……哇啊!幹什麼幹什麼?!謀殺親夫啊!」
「什麼親夫?!我杜麗秋哪兒來的親夫!王八蛋!龜兒子養的龜兒子!還曉得回來?走都走了,還回來幹什麼?!混蛋!混蛋!」
「老子要真混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你……紅杏出牆,勾搭穆家小白臉,老子才晾你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安分,你說你噢——嘶嘶——噢……」抽氣又抽氣,在場,所有瞧見賊漢胯下挨踹的老少漢子們,沒有人不陪著一塊抽氣冷顫,那個疼啊……
穆容華極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眼前局勢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會兒。
真氣得一條命快絕了,誰都瞧得出,杜麗秋那頓狂槌狠踹,的確使上瘋勁,賊漢明明能躲,卻任由拳頭和腳勁往頭上、身上招呼,被踢中命根,蜷在地上痛不欲生,也只會咬牙狠槌青石地,不曾反擊。
「羅大莽,你沒良心!」杜麗秋泣嚷,轉身就跑。
「等等啊……秋、秋娘——」羅大莽粗喘,表情痛苦,想爬起去追,一肩已被珍二按下。
珍二拍拍他的肩頭,搖首嘆氣……
「莽叔,嬸子不跟咱們去,咱們從長再議,你這樣蠻幹自然不成,要嘛就得想個萬全之策,劫她個神不知、鬼不覺。」
他這話閑聊般說得不遮不掩,穆容華聽得剌耳,不禁淡哼了聲。
那哼聲哼得珍二回首,穆容華不閃不避,神色寡淡,四目對峙間,珍二忽又露齒笑開——「人說寧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咱叔在外地掙了錢,回鄉尋妻,要給嬸子過上好日子,穆大少跟著摻和啥兒勁?」
「秋娘未認這門親,別胡亂攀纏。」穆容華徐慢道,眼神左右微瞟,示意眾人收攏圍勢。
珍二嘿笑一聲。「我說你這人實在沒情趣,打是情、罵是愛呀,人家夫妻間的小打小鬧你也管,管得未免太寬。」
穆容華靜了靜,似意會出什麼,直視對方深且亮的長目,雅唇終露淺笑……
「劫人便是劫人,閣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頭,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怕是不能夠,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頭,這官司非告不可。」
此話一出,一鎚定音。
穆府家丁、護院和衙役們紛紛擁上,有刀有棍,又是鐵鏈又是大鎖,羅大莽身手再好,一時也難脫身,更何況他現下彷彿三魂少七魄,很憂鬱地癱坐在地,根本沒想抵抗。
珍二淡淡眯起雙目,愛笑的嘴角隱有一抹緊繃。
穆容華頷首作禮,從容旋身,禮是虛勢,從容倒是真格,家丁將他的愛駒牽至,他拍拍墨龍頸側正要上馬,身後男人出聲喚住他。
「適才穆大少說要作個東道,請我吃酒,我似乎還沒給話。」
側顏去瞧,那高大男人雙臂再次盤在寬厚胸前,笑笑的表情流里流氣,弔兒郎當。穆容華似有若無蹙了蹙眉,聽他又道……
「我瞧這個東道主,不如交給我當吧?好歹這永寧地面,咱們家還能吃開。看是要興來客棧的紅燒獅子頭、富玉春的醬鴨肘子、老長紅的清燉全羊鍋,抑或是窩窩酒的醉仙燒、不過五,福祿壽堂的甜碗釀、蜜茶果,任君吃喝盡興,如何?」
不是外來客!
他說的全是永寧城內知名的店家,還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給點將出來。
但令穆容華氣息陡凜的是……他所提的每一家店,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游家的入股。
珍爺,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
那束手就擒的壯漢稱他……珍爺。
而這永寧城內,絕不會與姓穆的同一條道的,不是那家,還能是哪家?
太川行。游氏兄弟。岩秀石珍。
聽說是家裡老太爺取的名,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數,替兒孫取的名字里亦隱含商道……峻岩辨其秀,頑石多藏珍。正所謂看事、看物得練眼力,尋其中好處,尋到了,自然是商機所在。
欸,細細想來,他是瞧過游家這位浪子的,兩、三年前在碼頭區曾匆匆一瞥。
當時太川行的貨船隊停泊卸貨,珍二捲起袖子跟苦力們一快乾活,還是自家跟在身邊的碼頭老管事指給他看的,那時離得遠些,沒怎麼瞧清,亦無心分辨,只依稀記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
當年的那道身影與眼前男人重疊了,五官整個鮮活起來,氣勢無端迫人,壓得他都覺胸內滯礙、氣息不暢。
突然就惱起自己,竟這般易受影響,很無用。
「上你游家的地盤吃飯吃酒,嘴上雖吃得好,心裡怕是不踏實。」捺住心思,他面上八風不動。「珍二爺的好意,穆某心領了。倒是珍爺家的秀大爺,如若聽聞珍爺請我吃飯吃酒,閣下回府里可不好交代。」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好,隨意兩句不說盡,人家便能推敲出來,且還能倒打一耙,拿家裡的秀大爺來威脅他。
游石珍想著、自樂著,眼神烏亮,目送那抹修長雪身俐落上馬、揚長而去。
他左胸砰砰跳,跳得山響震耳,因為——
他已經好久、好久,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沒遭人威脅。
而這位穆家大少不僅是兄長商場上的宿敵,今兒個還同莽叔對著干,莽叔雖非他的親叔叔,卻是在他底下作事,與他珍二斬過雞頭、飮過血酒的江湖好友。
想他游石珍走闖江湖多年,奉行的正是「在家靠兄長,出外靠朋友」的信條,誰敢惹他的親友不痛快,他就賞誰苦頭吃。
穆大少這會子是把他家內、家外的親友都給得罪,還要脅他哩,欸……欸欸……欸欸欸……怎麼辦才好?
嘴角發軟,一直想笑,真怕笑開,兩邊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這姓穆的,讓人牙痒痒啊牙痒痒,真想抓來整弄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