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年後——
關外的盛夏時節,有水流過或彙集之地,綠草卯足勁瘋長。
黑亮駿馬換了新主子后,這幾個月縱蹄飛馳在遼闊大地,馬身似變得更健碩強悍,流鬃依然如雲風瀟洒。
向陽處的山腳,老牧民趕著成群羊只上草坡覓食,兩隻與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黃犬和黑犬一前、一后幫忙看顧,讓瘦小的老人家能暫歇片刻。
黑馬從遠遠那端賓士而至時,老牧民才把煙絲點燃,將細長煙杆子湊到枯乾嘴邊,再深深吸了口旱煙。
待慢條斯理地吐出團團白煙兒,駿馬馬背上的精壯漢子已翻身落地,一頭黑髮雖用寬頻子系妥,額發、鬢須和發尾仍被關外的風掃得東飛西翹,在天光下顯得格外烏黑閃亮。
老牧民眉尾略抬,似笑非笑頷首。「這馬……唔,原來成了地頭老大的戰利品啊。像更有精神氣兒了,嘿嘿,珍爺養馬果然有一手。」
老牧民是「中間者」,去年冬曾替穆家廣豐號與關外「地頭老大」牽過線,這匹神駿墨馬,老人家當時見過。
游石珍嘿笑了聲,從馬背側腹的袋內取出三顆大桃子,一顆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飛擲過去,只見老人一掌倏翻,兩下輕易已將果子收進懷裡,繼續吞雲吐霧。
游石珍眼睛彎彎,張嘴啃了口香桃,並把另一顆桃子餵給墨龍。
「你老兒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會兒又放羊放在我地盤上來,有事就說吧,說完,咱請你喝去年馬場釀的沙棗酒。」
老牧民亦嘿笑了聲。「喝珍爺的酒,卻得配上咱的幾頭烤羊,這可不合算。」游石珍哈哈大笑。「所以怎樣才合算?」
皺紋道道明顯的褐臉表情閑適,細小的雙眼汸沸不見眼白,黑得詭異。老人慢吞吞道:「當然是吃也珍爺的、喝也珍爺的,有好酒有烤肉,待吃喝盡興再睡個飽覺,也許再洗個熱呼呼的溫泉澡,咱再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噢,我想知道什麼?」他掌心輕挲馬頸,似漫不經心。
老牧民兩眼一眨。「之前馬賊作亂,整了穆家廣豐號一記,但中間卻讓地頭老大給生生攪黃,於是馬賊潰敗,穆家大少險中求穩,關外貨棧接通域外買賣之事步步為營,某人也就無功而返。」吸煙,頓了頓,徐吐……
「無功而返不打緊,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總還能重整旗鼓、捲土重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時時警覺了。」
游石珍一愣,面色陡沉。
他等了等,發現老牧民顧著抽旱煙,不說話了。
「然後呢?」他糾起黑眉。
「咱肉還沒吃到、酒更沒喝到,欸,就剩這杆子煙,能有什麼然後?」
游家老太爺八十大壽,在外頭野慣了的游石珍即便兩腿瘸了、斷了、沒了,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寧。
自接到穆容華遣人送來墨龍,到如今約莫半年。
這其間他曾一次返回永寧,但僅與爺爺和兄嫂相聚兩日,然後私下跟家裡的秀大爺談了些要事,便啟程往北。
那一次走在永寧城中,走過當時初見墨龍的那條大街,他啃著料多味美的肉包子,吞了好幾顆香噴噴茶葉蛋,還喝了不少碗熱呼呼的豆腐花,目光時不時往大街另一端瞟盪,忽而才自覺,原來是隱晦地想再遇上某人……當日馬背上的一抹瀟洒雪影,飛揚的發,鼓盪的袖與衣袂,他的髮帶纏在她腕上……
這心思糾纏得太過古怪,他覺不妙。
但事出必有因,他不知其因。
而此次趕回永寧,一為老太爺的大壽,二則是為她。
有人托中間者牽線,欲與「地頭老大」談一樁買賣,只要能阻斷廣豐號通域外的商道,要徹底阻斷,不留餘地,就算毀貨傷人亦無所謂,倘若事成,「地頭老大」需多少報酬,盡可開口。
對方只有唯一要求……
絕不能傷及穆家大少。不能動穆容華半根寒毛。
對方來頭為何,中間者不知,因自始至終,幕後之人並未現身,全由一名移居關外的漢族大叔與中間者接頭,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錢辦事,旁敲側擊亦探不出真底。
乍聽老牧民所述,游石珍若非太了解兄長游岩秀的脾性,還真會以為提出這樁買賣的,是自家那位將穆大少恨得牙痒痒的秀大爺。
他家大爺錙銖必較,何等愛物惜才,若真對穆容華動手,必然不走「毀貨傷人」這等路子,倒有可能把貨偷偷拉走,再以某種……十分見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個兒手中,光明正大佔為己有。至於穆家廣豐號的人才,秀大爺定是誰都不傷,偏要弄傷穆大少。
這不,他前腳才踏進家門,游府管事德叔便將事傳了來,說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鬧將起來,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闖游家大宅,還一路闖到灶房去,目的是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討為數稀少的「雪江米」。
德叔道——
「穆大少討那雪江米聽說是為了娘親。穆夫人因病昏沉,近日才見醒,胃口不佳那是當然的,之後穆家廚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鋪送去的雪江來熬了清粥,穆夫人喝下不少,胃口也轉好,但頭疼的是,春粟米鋪那兒已沒雪江米,剩下唯一袋就在咱們家主母這兒,而老太爺大壽的菜肴也得用上雪江米,但主母把米給了穆大少,打算另選其他米種替老太爺整壽席,然後秀爺撞見了,誰也頂不住他那把怒火啊,然後……穆大少當場就被狠揍了,欸,他毫無防範,秀爺衝上去就動手,打得人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欸欸,主母娘家春粟米鋪跟穆家一向有來有往,關係親厚,珍爺啊珍爺,您說秀爺幹了這事,主母能不氣嘛,這、這都鬧哪一出了?!」
兄長狂吃穆大少的醋,這是明擺著的事。
穆大少徹頭徹尾就是個姑娘家,這事……卻不能拿出來明擺。
明日便是老太爺大壽,游石珍返家遂先至「上頤園」拜見祖父,直至老太爺乏了,上榻午睡,他才出了那座園子。
回自個兒的院落「若谷軒」倒待不住,畢竟心有懸念。
遇事,還是快刀斬亂麻符合他性情,想見誰,就見誰去。
那種「流連街上、隱隱想望著誰」的行徑,如今想想都覺不可思議,要臉紅耳熱的,他究竟鬧哪門子心思……
結果世間之事果然難捉摸!
他往廣豐號而去,一路上還想該拿何種態度對付穆大少,又有什麼事是必須弄清楚的,想她挨揍的事,想她那、那什麼落紅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順了沒……在經過那段墨龍曾撒蹄疾馳的大街時,他遠遠竟見到那素白身影。
男妝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無儔。
此時她立於街心,身邊跟著貼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輕夥計,她手裡收握一把摺扇,正與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邊說話、邊觀望街邊的大鋪子。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喧囂,有利於「有心人士」悄悄潛近,細聽端倪——
「今日看過城裡的幾家鋪子,這間南北貨鋪頭便是廣豐號一江南北幾個零售鋪頭裡,佔地最大,每年盈餘亦是最多的一家。」穆容華以摺扇指了指鋪子門面,有幾分獻寶意味道:「高懸的大橫匾招牌和兩旁紅柱上的長掛牌,皆是上選的紅絲烏木,這還不算什麼,值得一觀的是上頭題字——」
「啊,咱瞧出門道了!」青衫男子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可是當朝書法大家李鐸然李先生的手筆?」
穆容華笑得露齒彎眸,攤開摺扇輕握。「都聽說姑母家的仰懷二表哥是個道道地地的儒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當真如此呢。」
「欸,容華表弟謬讚了,你我交往多時,其實你也知的,我就那個……什麼都懂些,可沒一樣專精。」方仰懷老實的方臉微紅,靦腆搖搖頭。
穆容華笑得更深,道:「進鋪子里看看吧,看過後,再來談咱們兩家的買賣。」
鋪頭大掌柜早領著幾名小掌事迎在那兒,一路將主子和貴客迎進店內。
到底是廣豐號底下最大的鋪子,臨街店面整頓得漂漂亮亮,南北雜貨齊全,十來名夥計們吆喝著、張羅著,絕不能讓登門的客人久候。
店鋪後頭,穿過曲折廊道,展現在前的景緻頗有柳暗花明之感,竟是藏於後院的一座大倉,後頭的夥計較前頭多出一倍有餘,人雖多,但每個人皆各司其職,顯得忙而不亂,相當有條有理。
逛過鋪子,再吩咐掌柜幾件事,穆容華邀方仰懷在後院的小議事廳里品茗談事,這一談,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結束。
穆容華還想邀請方仰懷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倒被對方婉拒了。
將貴客送到門口,兩人相互拜別,穆容華俊顏微仰,唇角是清清淺淺的笑。
「那一切就有勞二表哥,待事成,定歸還借銀,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帳,也是可以的,就盼表哥成全。」
方仰懷頷首。「你要開通域外買賣,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需大批的車馬和舟船,資金不夠確實寸步難行。借銀一事,待我回去與長輩們商量,近期內再知會你。」頓下,他一手略遲疑但最終還是抬起,緩而沉地放在穆容華肩上,似要輕拍兩下,結果卻微微收攏五指。
「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長輩面前多為小弟美言幾句,代小弟博老人家歡心。」
「那……那是一定。」誠摯老實的臉,眼神直勾勾凝注。「我聽說……你關外貨棧之前落了一批貨,是域外拉來的大宗香料,那批貨,一直沒找著,但前金與尾款早一口氣付清,貨丟,錢也沒了,你因此被穆家幾房長輩叨念了?」
「可不是嗎?」穆容華臉容輕赭,狀若無奈地聳聳肩。「幸好長輩們沒太過責怪,而損失的錢銀數目雖大,也還能從廣豐號其他買賣上作些調度,算勉強過關吧。」聳肩的舉動讓肩上那隻大掌震了震,意會到什麼似,那五指陡松,放開對她不太合宜的抓扣。
「那就好。」方仰懷收回手,淡笑。
「所以就賭這一回了,總得把從我手中虧損的數兒再賺回來,若不,這主事的位置可得讓賢。」穆容華嘆了口氣。
「不會的,將來有我……有方家之助,盛業可期。」
「那就借二表哥吉言,望一切順風順水。」
送走貴客之後,穆容華佇足門前許久,不知想些什麼。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來喚,這才回過神。
她旋身步回鋪頭後院,寶綿送來一盆剛打上的沁涼井水,一溜煙又跑掉,說是借鋪子這兒的廣院灶房幫她煮烏梅湯消暑,煮好的烏梅湯還得用井水冰鎮。
獨自待在小議事廳的內室,廳外夥計們走動說話之聲隱隱可聞,她用涼涼的濕巾拭過臉面和頸子,掩睫而坐,終才徐徐、緩緩地吐出胸內沉息。
她聽到外廳有聲響,以為寶綿去而復返。
她張唇欲喚,然迅捷閃進內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絕非她的寶綿小丫鬟,而是……竟然是……
「……游石珍?」
「可不是我嗎?」口氣有些挑釁。
「你怎麼……怎會……」穆容華眨眨眸,那偉岸迫人的身影還在,且越迫越近,不是她太過疲累而空想出來的。
「我這手偷偷摸摸的功夫既精且熟,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個梁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穆大少曾這麼說過,不是嗎?又有什麼好訝異。」確實是挑釁,而且很莫名。
一別半年,此時再見,穆容華說不出心裡滋味,更辨不清他的意圖。
她怔怔看他接近,他突然出手,輕捏她下顎的粗指令她氣息微凜。
她的臉被抬起,以一種方便他仔細端詳的高度。
他在查看她頰側和嘴角的傷。
在那深深、深深的探究下,她不自覺屏息,然後他的指很輕地挲過她的傷頰,隨即將指湊近鼻下嗅聞,似在確認她所敷的膏藥為何。
「是蜀地藥王配製的消腫解熱膏,三日內定見奇效。」穆容華吶吶啟唇,也不曉得為何急著解釋。
他這樣無端端現身,杵在跟前,既摸又嗅的,好像……她與他極熟識,若不說些什麼,著實古怪。
只是話說回來,她與他,算得上熟識吧?
他都已掀盡她的底細了……
忽然間生出一股衝動,想把臉藏起來!
她現下肯定很醜,此時此際,她不想他如此專註在這張臉上,她這模樣不好看的,她不要他看,她、她……
為何獨獨在他面前想藏起這張傷顔?
她沒能釐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亦無法真將臉蛋藏起,只見他認同般頷首。
「膏藥是這味兒沒錯。游家太川行也向蜀地進貨,亦是由藥王配製。」他身邊就帶著一些,且確實有奇效,眼下這張俊潤臉容雖仍帶傷,但已消腫,嘴角的傷亦見癒合。
穆容華想也未想便道:「太川行拆封分盒,每盒較廣豐號貴上三塊銅板,明明是一樣的膏藥,你太川行卻在盒紙包裝上下功夫,硬要多賺三毛錢。」
當真是家大業大的一家之主,滿口盡說生意經。
可她這正正經經、錙銖必較的樣子落進他眼裡,卻覺心痒痒,癢到令他發笑。
他撤開捏她下顎的指。「為了多賺三毛錢,我家秀大爺可說絞盡腦汁,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別惹他大爺不痛快不成嗎?」兩腳與肩同寬,他雙掌叉在兩邊腰側-像一道屏障般將她困在圈椅上。
「那是我禾良妹子。秀大爺不痛快,那是自尋煩惱。」她嗓聲持靜,澄波不動的眉宇間眸色明亮,如浸一天星。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幾句,豈知一張稜角分明的峻龐突然湊到她面前,她本能往後一撤,背心抵住椅背,雙陣微瞠。他……幹什麼呢?!
「來吧來吧。」游石珍將臉歪了歪。「我讓你揍回來。」
……這是要「代兄償債」是吧?
穆容華輕哼了聲。「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沖她咧嘴笑,笑意直達眼底。「到底是吾家娘子,捨不得對哥哥我唔……」
一記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顴骨!
誰讓他惡性不改又耍嘴皮子,穆容華當眞一拳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不是說君子不動手嗎?!」游石珍哀叫揉著臉,直起身軀,一臉無辜。
「遇到太欠揍的,君子都不君子了。」她臉紅過腮,又惱又……羞。是,沒錯,她就是惱羞成怒了如何?!
「那還是我的錯了?」磨磨牙低咆。
「自然是你的錯。望珍爺知錯能改。」火氣隱隱。
「你對別的男人就能又說又笑,又指手畫腳好不快活,對我就兇巴巴,你這樣沒錯嗎?」禁不住又擺出挑釁神氣。
穆容華聞言一愣。「我何時對別的男人……」
「就方才、就剛剛!你領著人逛鋪子、逛後院大倉,還請人喝茶吃果,我進來這麼久,你連坐都沒請我坐。」
「你、你到底躲著偷覷了多久?那人是我姑母從她婆家方氏大族裡過繼來的兒子之一,姓方名仰懷,我得喊他一聲二表哥。我哪有對他又說又笑又……」好吧,即便有,也是刻意為之,她想試探一些事,耍了點小手段,她才不是……不是……奇了!她何必急著解釋?
「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平地一聲雷響。
傻眼。「誰說我看上他了?!」
「沒看上幹麼沖他亂笑?」揉完臉,很有氣勢地雙臂盤胸質問。
「你、你……」完全不可理喻!
穆容華想了下兩人適才對話,一句快過一句,話都不經大腦似,既酸又嗆,簡直跟小孩家家、誰也不讓誰的吵架沒兩樣。
實在沒料到自個兒會有這一面,隨之起舞,他說一句她就想頂回去,明明不是這般逞能鬥狠的脾性,卻一再受他撩撥,一顆心起起伏伏搖蕩。
咬咬唇,她緩下氣息,如若嘆息般問——
「珍爺此次尋來,究竟所為何事?該不會只想找穆某吵嘴吧?」垂下眸,狀若無意般拉開摺扇,她輕緩掮動,一下下揭涼膚上燥熱。
游石珍像也意會到兩人的亂吵一通,吵得好莫名其妙。
老實說,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這樣,不跟穆大少吵,不逗她回嘴,就渾身不暢快。揪著「娘子」的稱呼不放,其實是愛瞧她正經認真的一張臉強忍彆扭的模樣,她沒辦法那麼瀟洒自若了,便覺自個兒彷彿真觸到她的本心。
而本心柔韌。
說到底,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會害羞,也能被逗得臉紅髮惱,氣息不順,然後他會很樂……停!停停停——
游石珍,你又想哪兒去?!
他用力抹了把臉,滿掌抹不去的燥意,低咳兩聲清清喉嚨才道——
「托閣下之福,近來關外地頭老大又有生意上門。」
見秀逸俊容倏地抬起,搖扇的手一頓,他沉聲便問:「當時馬賊搶你廣豐號貨物、擄走你那些夥計,並非意外,而是有誰從中安排,刻意要你栽個大跟頭,是嗎?」賊窩掃了便掃了,將人救出后,他並無留意其他,直到這次有人透過中間者與他接頭,下手目標竟是她,才令他對事上心。
穆容華淺淺吐一口氣,點了點頭。
「殷叔後來給我看了一封信,那信是從馬賊老大身上掉落,被殷叔拾了去。」她將信的內容詳細說出,連信底署名是何人,還有五房嬸母作為陪嫁的關外小莊子等事,亦全部攤開。
「……從域外拉來的那批香料確實堆在小莊子窯窖里,那莊子僅有幾個老僕留下,看守向來不嚴。殷叔私下查問,一名近乎眼盲的老僕才道,之前有人拉貨過來擱置,只說是十一少穆行謹的意思,老僕便無多問。」略頓了頓——
「我十一弟很有經商天賦,只是五房產業多在南邊,我與他倒也不常相見。莊子里的老僕八成以為自家少爺打域外拉貨,便開了窯窖讓他們堆放。」
「馬賊搶了貨不擱自個兒賊窩,卻送至穆家五房的小莊子嗎……」游石珍挲著下顎,銳目微眯。「你尋到那批貨,卻隱瞞此事,情願聽族裡長輩叨念,是有意讓其他人以為你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損失慘重。」
穆容華又有些惱他了,心想,他定從一開始便混在她周遭、藏在她左右,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懷所談、所議之事全聽了去。
「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莊子里?」游石珍問。
她搖搖頭,躊躇了會兒。「……我讓人把貨拉到南邊賣了,偷偷的。」
游石珍挑高一道眉角。
貨運南邊,還得偷偷來,在那樣匆促時候,那得有人脈、有路子……而她方才話里道出,穆十一有經商天賦,產業多在南邊。
他瞬間瞭然,唇角勾笑。「你讓你十一弟搭手,北貨南銷,賣出好價錢了?」
穆容華心裡一跳。
被瞧出手段,她雙腮略燙,陣底又宛如映星。
「賣得……還算可以。」其實獲利驚人啊!
到底聽出她遲滯語氣的底蘊,游石珍笑了笑,居高臨下盯著那顆青絲柔亮的小腦袋瓜,內心有激賞、有佩服。
在他眼界里,她從來都是堅毅的、膽大心細之人,不管是底細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抑或如今處處透柔韌的淡雅女子。
怎麼辦?依舊想認她這個「兄弟」,想得胸內緊繃。
暗暗吐納壓制著,他低沉道:「既選擇與穆十一合作,那便說明,你覺馬賊掉落的那封信有假。」
穆容華輕應了聲。「信是故意掉的?抑或不小心弄掉?這還兩說。但信上的字確實仿得極像。」
彷彿在腦中又一次確認,她微用力頷首。「真的像極。連使筆的腕勁和下筆力道都算計過的。我、行謹,以及年歲相若的穆家子弟,年幼皆在自家學堂習字讀書學算,長大后雖分隔兩處,尋常亦多魚雁往返,他的字我是清楚的。」深吸一口氣緩了緩——
「就是太清楚他的字,有幾字他以往寫錯,多一點或少一捺,筆尾該勾時候不勾,該直直一豎時他又勾了,先生糾正再糾正,他依然故我,只道寫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講究什麼,又不是要考狀元、搏翰林……」說到這兒,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說——」游石珍淡淡啟唇。「那封信里有那些字出現了,卻寫得再正確不過,你因此起疑?」
穆容華用扇子輕撓下巴,那抹淺微的笑略深。「是有兩個字讓我覺得古怪,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是因自覺他是個有傲氣的,他若瞧我不順眼,想扳倒我,會光明正大在生意場上與我各憑本事地斗,這種暗中使絆子,甚至傷及無辜的路數,非他所愛。」低柔嘆了聲,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
「這一次開口問十一弟相幫,可讓他沖著我張揚了,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
也許她自身未察覺,但聽進游石珍耳中著實明顯,她語氣透出長姊對待淘氣弟弟、那種包含威儀的寵溺。
她喜歡她的十一弟。
「原來你看上的是穆十一。」不滿的情緒乍現,偏要擠兌人。
「我看上……你胡說什麼?行謹是我堂弟!」
「哥哥我還是你親夫呢!」
「游石珍你……」原本好好說話,現下又沒個正經胡鬧糾纏。穆容華一惱,倏地收束扇子起身,單肩與肘部同時頂向他身側,欲將人撞開。
珍二管不住這張嘴,與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話總是由心不由他。
倘是穆容華笑笑揭過去,他亦不會緊揪不放,但她卻像一串被點燃的炮杖,臉兒脹紅,眸中含怒,說動手就動手。
游家珍二行走江湖,有道是敵不動,他不動,敵若動,他絕對比誰都靈動!
都動手了,還客氣哈兒勁?!
他借力使力,反手一帶,呼吸間已擒敵在手。
兩邊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兒,低哼了聲隨即強忍。
但,僅僅是那一聲幽微低哼,就足夠撼動他滿腔胸壑,再瞥見她頰側紫痕、唇角瘀傷,哪還能沖她張揚什麼?
他瞬間撤手,高大肉牆仍堵在她面前,卻不敢再動她一根毫毛。
穆容華抬手揉臂,陣光微含倔色,而胸脯起伏略劇,顯然又受他招惹。
游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熱,乾脆豁出去,他從懷裡掏出一袋東西,硬塞進她手裡。「我問過絲姆嬤嬤了,她說,這玩意兒可內服、可外用,你要是……又是……鬧疼,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也能搗成藥泥敷在下腹。」
穆容華鬆開袋口往裡邊看,先有異香撲鼻,她一怔,記起這氣味。
「這是……天紅貝!」
姥姥曾給過她一些,對付她癸水來潮時所引起的腹疼有莫大功效,更能緩和落紅不止之症,只是極難入手,但她此刻卻揣著一整袋。
「你哪裡得來的?」眉陣驚揚。
游石珍嘿笑一聲,又閑適自若般盤手胸前。「穆大少啊穆大少,你想探哥哥我這條商機嗎?嘿,哥哥我偏不告訴你,偏要你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穆容華簡直……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對付他!
游石珍見她發愣,以為自己大占贏面,心悅了,卻再見她帶傷的清顏,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這心悅且心疼的,攪得他氣都不順。
他忽又抹一把熱氣騰升的臉,頭一甩,粗粗魯魯道……
「倘你自個兒要用,也……也甭怕斷貨。哥哥我重情重義、肝腸如血、意氣如虹,寧可人負我,豈能我負人,哥哥我……我供著你就是。」
這人……
怎會有如他這樣的人?!
一會兒能將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氣得眼前儘是紅霧,一會兒卻狠狠掐握她的心,令她心凜神顫,全身似被大潮來回沖刷個遍。
而顫慄過後留有餘韻,淺淺去嚐是滿腔描繪不出的暖。
心暖心軟……
怎能有人像他這樣?讓人對著他生氣,惱得恨不得咬上一口,卻覺他竟又這般、這般、這般的……可愛……好可愛……
外邊,小議事廳的門傳來三聲敲動,兩重一輕,是寶綿慣用的手法。
穆容華微地一震,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眉角與嘴角似揚未揚。
他逮到機會又想讓她急、看她出糗。
他沒打算乖乖退開,讓道給她。
寶綿聽不到她喊她入內的回應,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門。
手中揪緊裝滿天紅貝的小袋,她再次被他鬧得一顆心竄伏不定。
自相識以來的每一次交手,她似從未佔上風,真要教他驚絕的話,必得尋到他「致命」的點,然後重重一擊,要重重的才好,讓他不敢小覷她。
這個男人「致命」的點,她知道的,畢竟,她把他的秘密聽了去——
他練童子功,他不近女色。
這般地令人可惱,又可惱地教人覺得可愛。
他直問她看上誰,她若說看上他,他信不?
她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兩隻闊袖環上他的肩與頸,踮起腳尖……仰高臉容。
四目交接間,她以唇重重襲擊他似笑未笑的嘴,壓得他驚絕瞠目!
他僵在當場,連氣息也凝結似,傻傻任她欺壓,只有兩丸眼珠隱隱顫動。
終於終於,她到底勝了他這一回。
舌尖乘勝追擊,得寸近尺地濡潤他唇瓣,未及深深侵據,外邊的推門聲響起。小丫鬟等不到主子回應,乾脆自請入內了。
等等!她這麼做的目的是——
穆容華驀然撇開臉,這個吻由她起頭、任她輾轉貼熨,亦由她突兀作結。
她極快地從他身側溜走,沒遭到一絲半毫的阻撓。
順利擺脫那堵高大「屏障」,她疾步走出內房,不曾回眸再看。
寶綿端來消暑解渴的烏梅湯,不待小丫鬟放妥,她單手一抄就咕嚕咕嚕往嘴裡灌,灌得太急,素衫襟口都沾上湯汁。
寶綿目瞪口呆,沒見過她這麼急躁迫切的模樣,兩頰還紅得快滲血。
更讓小丫鬟驚呆的是,她家穆少湯碗一擱,拉她的手起腳就往外頭沖。
「回……回廣豐號去,有急事,快走!」
穆大少發了狠,「偷香」珍二爺,但實在不確定這「香一個」能把珍二爺定身多久啊。
不管了不管了,先跑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