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合該如此。」苗沃萌轉向她,四目雖無交接,臉上卻顯十足誠意。

「……三爺言重了,奴婢不敢。」他若想玩,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幾番躊躇,仍欲暫時退下,不想與他交鋒,偏偏太老太爺死活不放人,怎麼都要她把七巧寶盒修好才行。

「露姊兒就順了咱們家太老太爺的意思,留下來幫個忙可好?他老人家喜歡你、看重你,你急著要走,他不痛快了,倒像我將你逼走一般,這教我情何以堪?」苗三爺淺笑輕嘆,說得可好聽了。

瞪!瞪瞪!可……瞪也沒用,他半點無覺!

陸世平心裡發悶得很。

之前嘲諷她對老人家使手段,別有目的,現下卻求她順了老人家意願……惡話、好話全教他一個人說盡,她還有什麼能說?

然後,她留下的結果便是--

『蒼松堂』內,太老太爺湊在她身畔,同她一塊兒佔用堂央的整套紫檀桌椅。

苗三爺則獨佔內側那張蒲草羅漢榻。

兩婢子和小竹僮們在堂里伺候,備香茶和小果,燒了一銅盆的炭火増添暖意。

婢子取來太老太爺束之高閣久矣的桐木古琴交給竹僮。

小竹僮則將一路捧來的大木匣子遞上,裡邊擺的全是制琴所需之具。

於是各就各位,各得各的玩意兒。

陸世平見那一匣子工具,件件精進,連各式琴弦也一圈圈收在裡邊,瞬間她心尖充血似地發顫,遂將每件工具拿在指間把玩再把玩,摸了又摸,喜愛之情布滿整張鵝蛋臉,氣息亦轉深濃,卻不覺苗三爺盤腿榻上,接來竹僮手中古琴,他指按琴面,狀似調弦,卻一直傾耳在聽。

「露姊兒,你別再玩萌三兒這些玩意兒了,趕緊幫我的七巧盒修修啊!」

太老太爺一張白眉紅顏抵近,可憐兮兮地嚷嚷,陸世平才回了神。

她定住眼,忍著沒側首去瞧榻上男子此時作何神態。

寧下心神,開始動手修整七巧盒。

她先取小鐵鑷子巧妙用勁,將裂開的小木榫挾出。

倘要保留原味原模樣,便不好用新材,因此針對裂開的小木榫好好磨定一番,又選了一根細弦,小篾刀再將細弦劈出三分細,再一圈圈纏繞木榫,繞得緊緊的,尾端用火牢牢燒黏。

正當她寧神分劈細弦時,左側忽地揚起幾串琴音。

那是他重新理好軫池,拉纏好每條弦,正在一根根試音。

他手勁緊中帶弛,一手撥撫,琴之透之奇之潤之脆之絕,盡在指下展露。

她心尖又顫,小篾刀從絲弦上一滑,險些傷到自己。

太老太爺瞧見,不禁捧臉驚喊了聲。「露姊兒當心些,篾刀利得很啊!」

她苦笑了笑。「沒事……」

琴音……止了?微覺怪異,她終是悄悄側眸去看。

榻上的苗三爺輕垂頸項,長指正慢騰騰撫過一排弦,並未彈撥出聲響。他的盤坐讓一身寬袍闊袖迤邐開來,再加上他今日發未成髻,而是輕束於頸后,淡淡散肩,襯得一張瓜子臉更清美無端,眉宇間卻顯慵懶閑慢。

那顆好看的腦袋瓜里,不知又打什麼主意?

大伙兒都道苗大爺、苗二爺是笑面虎、是綿里針,在她看來,苗三爺亦不遑多讓,且還是個中的佼佼者。

她正腹誹,他瓜子臉竟陡而一抬,目光往她「看」來。

她氣息一窒,趕緊坐正,眼觀鼻、鼻觀心,再次將心神放回手邊之事。

當她開始以細絲弦纏繞小木榫時,他的琴音緩緩再起。

像似每根弦皆已調準,音已試過,他這一次鼓出的是曲,而非簡單的音之曲。陸世平曾聽師父杜作波鼓過這篇(繁花幻),亦聽過講解,這時聽苗三爺徐徐鼓之,她內心先如潮浪翻湧,但細細再聽,翻騰的心緒似在琴曲中平緩下來,化作溫溫漠漠的平波如鏡。

不僅她被他的琴音所勾,『蒼松堂』里的婢子們亦聽得如痴如醉,兩隻小竹僮雖貼身伺候他,八成也不常聽主子這般專註鼓琴,此時更眯著眼、嘴微啟,聽得無聲傻笑。

唯一身在局外的,是太老太爺。

老人家眼裡只裝得下七巧盒,兩眼只盯著她幹活兒的一雙手,眼巴巴地等著她將寶貝朱盒修好,交回他手中。

抿唇笑了,因老人家滿心滿眼盼望的表情太可愛,她怎能教他失望?

於是在琴音流轉間,她彷彿入定到某個境地,內心沉靜,手法穩極,最難的是要將修補好的小木榫推回盒內機關處卡穩,要眼力好,要手勁巧,她竟一試便成,從推進到卡入,不過是在一個呼吸吐納之間。

不知是怎祥的巧合,她修好七巧盒之際,苗三爺的(繁花幻)亦至尾音。

錚嗡……

奔瀉如流的情感勾人心魄……

「露姊兒,嗚嗚,你當真聖手!你天下第一!你強!你行!你最最厲害!最最厲害--」滿屋子餘波盪漾、餘音繞梁,好些人猶在情思長長、情潮漫漫,太老太爺一見陸世平「治」好七巧盒,便歡喜地大叫大跳。

一屋子的美好餘音立時變了調!

陸世平這時才覺出臉蛋熱呼呼,全因適才太專註於手邊之事。

靜靜吁出一口氣,她臉熱,胸房亦熱。

耳中僅聞太老太爺歡叫聲,她下意識調開眸光側望,苗三爺此時已擱下琴,由竹僮服侍著穿鞋,他臉上神態輕鬆自若,嘴角似噙淡笑,全然不覺自個兒遭冷落、被梗得吞吐不出一般。

他吩咐丫鬟將古琴收好,吩咐竹僮幫忙將出借的工具收妥,然後跟太老太爺又說了幾句,最後才恭恭敬敬告辭,退出『蒼松堂』。

從他擱琴下榻,乃至最後離去,他都未再與她多說一字,彷彿堂中無她。

也是啊,她不過是個奴婢,他要走要留,何須跟她多說?

太老太爺拉著她還要說話,眉開眼笑的,她一想亦知不妥,擔心老人家待她太親近,又要被誰誤解。

很「郎心如鐵」地回絕太老太爺欲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她快步走出『松柏長青院』后,腳步才緩了緩,往灶房大院走回。

在穿過宅內的太湖石林園時,園中石峰痩、透、漏、皺,件件奇巧,在某座太湖石后,冷不防走出一道身影。

「啊!」陸世平陡被嚇了一跳。

她離那人太近,雖煞住步伐,身子仍些些撞進他懷裡。

灰藍錦袍,手握盲杖,薄身俊且挺秀,不是苗三爺是誰?

「三爺……」她輕拍左胸房,慶幸方才走得不急,沒真撞上。

然而僅是短短貼靠,急又退開,她已嗅得他身上幽淡檀香,而且有些悲涼地發現,她的個頭確實小。

徒長年紀真沒用,兩人相較,她頭頂心連他下顎都碰不上。

寧穩心神,她四下望了望,吶吶問道:「三爺怎沒讓小夏和佟子跟著?」

「露姊兒呢?怎不在太老太爺那兒多留些時候?」

她一愣,驀地揚睫看他。

俊美面容似冬日溫陽,深淵般的眸子卻凜凜刮過什麼。

這分明是來堵人,堵她這個人,料她回灶房院子必穿過園中石徑,所以守株待兔,只為質問。

她抿唇不語,心裡默默幽幽地泛上幾近疼痛的滋味,她偏不去理會。

「手上灼傷如何?」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

她沒料到他話題倏轉,怔了怔,一會兒才答:「大好……已生新膚。」略一頓,接著又道:「還得多謝三爺贈葯,日前遣竹僮們過來照料。」他雖因試她才弄得她兩手灼傷,但後來送葯的這份情,她依舊感念的。

他眉目略軒,幽瞳中的沉色教人難辨其情。

只見他澤唇一勾,淡到不能再輕淡的音色嘲弄盪開。

「手傷大好了,所以便一刻也不能等地來到『松柏長青院』,怎麼也得讓太老太爺歡欣足願,是嗎?」

這桶污水潑得她滿身狼狽且怔忡不已。

他的心緒如琴音迴旋曲折,以為相親了,下一瞬又不留情面。

未聽她言語,他再次啟嗓。「新膚薄而敏感,入水應還覺刺疼,你為修七巧盒,拿篾刀、取鐵鑷,手勁拿捏要好,定又弄得十指新膚生疼……你倒也能忍。」

石峰陰影籠罩他半身,溫陽穿透石洞,點點投在他頰側和胸前,怎麼都好看。他真真教人生氣,卻怎麼都是好看的。

陸世平眨眨微澀眼眸,握成小拳的手綳得新膚都疼了,仍倔強握著。

「三爺不也能忍得很?」

俊眉略挑。「此話何意?」

「三爺適才在堂中鼓琴,一篇(繁花幻)曲由七節拍子譜廬,拍拍動人,承接分明,三爺琴技高美,一出手誰與爭鋒?誰不拜倒在您指下之音?偏偏太老太爺不給面子,當場駁得您有苦說不出、有怨吐不得,但那也非太老太爺有意如此,在他心裡,那七巧朱盒確實比三爺鼓琴重要太多,此間因由,七巧朱盒的來歷,三爺定也知曉,不必奴婢多言。您對老人家撒不了氣,就拿奴婢出氣,那、那奴婢也認了。」

這會兒換苗沃萌怔了怔。

他沒料到她會突然逆顏以對,還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她說的那些……

陸世平小小口喘氣,一顆心怦怦跳。

一吐胸中鬱悶儘管痛快,然傾言而出之後,又懊悔得想敲自個兒腦門。

她揚睫偷覷,見他眉宇間甚是沉寧,僅兩邊額骨透紅暈。

不知是否被她說中心事,所以臉面微赧,抑或對她動氣才氣紅臉?又或者,兩者皆是,他惱羞成怒了……

苗三爺似有意沉默,想折磨人似地不言不語。

再啟唇時,他語調徐和,話鋒銳利。「你要真認了,還敢對我撒氣嗎?」

「……奴牌不敢。」

「你說我方才的(繁花幻)鼓得如何?」

他不問她通不通音律,亦不問她為何能知(繁花幻)曲,他不給她迴避的機會,直接逼她答話。

「自是……絕妙。」陸世平不僅想敲腦門,都想拿頭去撞一旁的太湖石了。沉不住氣,話里露了餡,不接他的招還能怎祥?

豈料他微地冷哼。「言不由衷。」

「三爺究竟想聽什麼?」手再度握緊,既惱又……又喜歡看他。

「你說呢?」他淡淡揚唇,彷彿知她探看,玉顏便整個轉向她。

迷濛美目對上的,恰是她的左胸,雖知他不能視,卻也煨熱她胸房。

他又在試她。

她心裡明白的,但此時面對他擲出的話,她卻是不願敷衍閃躲。

一開始她便也沒想掩藏什麼,只是……欸,這教人煩惱的近君情怯啊,才使整件事複雜起來。

捺下嘆息,她終是持平聲嗓道:「三爺願聽,奴婢便直言了。鍾賦之前輩當年苦戀一名西域女子,他所作的(繁花幻)便為寄付自個兒的情心。曲子共分七節拍,喜、怒、哀、樂、愛、惡、欲,每一節拍琴心各異,連結成一篇男女相隔天涯海角卻不得見的苦戀情曲……論技巧,三爺信手拈來、揮指間翻雲覆雨,自是非凡,若真要挑出點什麼,也就是……琴心不足。」

她頓了頓,覷他。

他表情仍讓人瞧不通透,但不似作怒,只氣息有些兒沉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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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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