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綉庄各位姊姊們賞飯吃。」喊「姊姊」穩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聽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綉庄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製六角綉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著從袖底摸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綉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著。」

點也未點袋子里的錢,她隨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迴,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賣綉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嬤嬤早讓掌柜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物件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麼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綉娘們稱讚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別緻,大伙兒鬧著探聽,連大管事嬤嬤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也不再將小銀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管事聽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別說這麼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著也香。」低笑兩聲。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灶房裡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啊!」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綉庄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里,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聽說有個稱號,什麼……什麼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並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綉庄三樓有處寬敞精緻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聽著小管事敘說,陸世平心尖如盪在風裡的落葉松針,不住浮蕩迴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裡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綉庄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別急別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裡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聽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聽他不去,也就沒什麼意思上酒接嘍……」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裡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揺頭。

正如小管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聽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後來約略聽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聽啊!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聽法,是真真覺得好聽。大管事嬤嬤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聽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著的……

他的目力為何還未復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聽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為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只讓送錢來的家僕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伙兒,給病得有些脫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後『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將坡地闢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闢地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著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著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著,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為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著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麼辦?

撂下話,她搖著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著他們跟,最後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將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產。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后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后,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著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著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內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於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寧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並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隨意罷了。

她亦想做到從心隨意,但,仍得養活自己個兒。

在『牛渚渡』住下,她開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兒,玲瓏妝盒、八角鏡盒、六角綉盒等等,有些想法還是從苗家老太爺的七巧朱盒而來的。

後來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過當年陪嫁的一隻桐木衣箱,刨掉極薄極薄的一層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見她手藝精巧,又見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幫忙牽了城內大綉庄這條線,讓她的東西有個顯眼的地方寄賣,之後才又攏來綉莊裡的一批大小綉娘搶著跟她訂製小物件。

說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著城裡訂單,時不時揺船入城中水巷交貨,一是局勢不明前,絲毫不想夾在師弟、師妹之間;二是得掙錢養活自己;三是為了方便打探苗三爺消息。

他說,她若堅決要走,將不願再見她。

她不能舍下師弟。

師父待她思重如山,師弟是杜家唯一單傳,她不護他護誰?再有,還有師妹唉!師妹大病不知如何,師弟若深陷囹圄,情況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過後。

午夜夢回吋,她常要記起那一夜宛若再無明日的抵死糾纏。

身軀被硬生生剖開般疼痛,卻有燎原大火不斷、不斷狂燒,異祥灼熱,異樣潮潤,彷彿火里裹著水,潮里掀起烈焰,痛與痛快,含與被包含,都如此淋漓盡致、全然溶容。

於是忽略了痛,只記當下痴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餘韻當中……

衣衫盡褪於身下,她在一片虛軟中緩緩回神,連身下磕著某物也沒法挪動身子半分,力氣真若用盡似的,僅能供她懶懶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來是那方她從火堆中搶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樣,安了七弦,卻還沒來得及調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擱在內側榻邊,而這一夜,他與她幾是滾遍榻面,何時琴被衣褲與被褥卷了來壓在身下,也沒什麼記憶。

然後她抬睫瞧他。

與她深切纏綿過的男子坐在榻邊,在格窗迎進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朧,五官清美中帶輕郁,他手裡抓握某物,指間不住摩挲,彷彿一再確認那東西為何?有著怎祥的綉紋?

他還將那東西湊近鼻端輕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滿面通紅。

就算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見自個兒的貼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聞,她全身仍教紅潮又狠狠沖染了幾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記著他當時的眉眼神態。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熱著,亦痛著……

「……唉呀呀,不過依我瞧來啊,苗家三爺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張美臉不變,渾身儒雅清俊的氣度不改,趕著喜愛他的姑娘家是絕不會少。」小管事吃著糕點,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說林閣老家的嫡親長孫女兒吧,那可是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才女,眼高於頂那是一定的,聽說對苗家三爺傾心得很,還親自攜琴上苗家『鳳寶莊』琴館,就為了一睹苗三爺風釆,跟他討教琴藝呢!嘿,要我說唉,討教是幌子,多親近親近才是真的。」

陸世平回過神,恍惚聽著,恍惚問:「那苗三爺讓林家小姐遇上了嗎?」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聽說還在他們『鳳寶莊』琴館樓上處了好些時候,苗三爺才放林家小姐下樓呢!」

「喔……」她低低啞啞應了聲,捧著茶又喝,一口氣喝盡杯中甘露。

心湖沉靜,沒什麼特別感覺,只模糊想著……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該尋一門好親事定下。閣老家的嫡小組肯定才德兼備,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會到自個兒舉止怪異,忙扯開唇笑,道:「我該走了,這一待聊得暢意,欸,都把時辰也忘了,後頭還有幾家的貨得送呢!」

小管事也沒再多留她,只命人將兩盤小食打包,硬塞給她帶走。

出綉庄後院,下石階,她躍進泊在小水巷的篷船,爾後回眸朝送她出門的小管事頷首致意,長櫓揺啊揺地順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離開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後院,腳跟一頓,雙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張烏篷長舟同祥順水揺去,以徐徐之速緩行,毫不貪快。

烏篷的軟簾被風一吹,翻揚兩下,隱約覷見坐在裡邊的素袍男子,以及橫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會不都散了,苗家三爺還沒走嗎?」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語,隨即聳聳肩,轉回綉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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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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