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后,陸世平回程在熱鬧大水巷邊又暫且泊船,買了張記的干燒醬鴨、「九華堂」的酥餅,然後又買了點茶葉,這才重新上路。

小蓬船剛揺出城中水巷,她肚子就打了一記大響鼓,聽著自個兒都臉紅愛笑。

忙到忘了肚餓,待事情做完,空空肚腹提醒她,要她別忘了關照。

於是船也不揺了,就在湖上隨水流悠轉。

她取出一早攜出的香胖大饅頭,坐在船頭慢吞吞啃食,想著,等會兒若直接去到『樨香渡』那兒探望師叔公,再趕回「牛渚渡」的話,怕要很晚很晚了……細嚼,慢咽,再啃一口大慢頭……買下的干燒醬鴨、酥餅都算耐放,茶葉就更不用說了,不如明兒個一清早再過去探望老人家,午時還可弄些飯菜跟師叔公一塊兒吃……再細細咀嚼,張口再咬……這祥也好,手邊還有個物件得趕製,把活兒做一做,明兒個輕輕鬆鬆尋師叔公玩去,太久沒受老人家毒舌,竟也念著……她邊吃邊翹起嘴角。

師叔公見了她肯定又要念人,罵她怎不去找其它人窩著,偏要擾他清幽。

還能找誰窩著?

她想見的人,他已不願再見她。

他待她,也許真有情意的,淡淡萌了芽,到底禁不得風雨侵襲。

然而就是這個似有若無的「情萌」,讓她想起時,悵惘中有絲絲甜意,是難受,但能忍,很想見,還能憑藉憶念圈圍渴望。

她迎風深吸了口氣,把手中剩餘的饅頭兩大口啃完。

拍拍雙手,再拂了拂衣裙,她一躍而起。

方握住船櫓,眼尾餘光瞥見一抹影兒,她遂側眸去看。

離她小篷船斜後方不遠處,不知何時來了一艘烏篷長舟,船夫在後頭掌船,前頭則有兩抹人影,一人佇立,腰間隱隱約約似配刀劍,看似護衛模樣,另一人有點備憊樣地蹲坐……唔,其它便看不清了。

她也不好奇,在確定自個兒小船沒橫擋了對方水路后,揺著櫓板便走。

古怪的是,那艘烏篷長舟似在配合她,她揺得快些,對方跟著快,她緩下來喘口氣,他們也緩了,連行進方向亦是一致的……

唔,肯定是她多想。

她揺船回「牛渚渡」,別人的船也要往渡頭去,這很尋常啊!

收斂思緒,她直望前方水路。

湖上秋風陣陣透寒,陡地吹來,跟在小船斜後方的長舟烏篷,軟帘子又被大風鼓得翻飛,半露那人的玉面長身。

而小蓬船上的姑娘,什麼也沒能瞧見……

將小船拉到較隱密的地方泊好,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后,陸世平利落地躍下船。

鞋底有些弄濕,連帶布襪也跟著滲涼,趁四周無人,她脫了濕鞋,就地取材往鞋裡墊了薄薄一層枯草,才又重新套上。走了不到一刻鐘的路便回到賃下的居處。

一推開竹籬笆門,她拎在手裡的東西「啪啪--」兩聲,全落了地。

……那人是誰?

矮屋前的小院子里,那男子一身淡藕素袍,長發用黑緞攏作一束,他坐在她親手所制的竹椅上,而她為他所制的烏木盲杖就靠在竹桌桌邊。

這套竹桌竹椅,平時是她做活兒的小所在,桌面上還擱著一些小器具,她尚未趕完的小物件也擱在桌上沒收拾。

怎麼小院子會有人大剌剌闖進?

怎麼闖進的人……會是他?」

喉頭梗得生疼,這一日她也沒說上什麼話,怎麼喉傷莫名作起,緊得燥痛?

左胸撲通撲通地蹂騰,她抬起攥成小拳的手,壓在胸揉了揉,終是既重又深地吐出一口氣。

怎麼真是他了?

他耳力向來靈敏,她鬧出小動靜,那張俊龐隨即轉向她所在的方位。

落了單,閑適而坐,他神情未透一絲不安。

即便不安,她想他在外人面前定能掩得極好……可不是,他朝她溫文露笑了,淺淺淡淡的舒雅,那是他的必殺秘技。

「是這屋子的主人家回來了嗎?」

他一手握住盲杖,跟著舒身立起,朝她有禮頷首。

「擅自闖進實在很對不住,在下所乘的船隻出了些事,家僕們遂引我下船暫待,這兒離渡頭甚近,便借了您院子內的竹椅小憩。」他笑得誠懇,頰面淡泛薄紅,略靦覥又道:「在下目力不便,多有打擾了,等會兒家僕重新備妥船隻便會過來,屆時就走,還請主人家行個方便。」

是小夏和佟子跟著一起出來嗎?

若是,該留一個在身邊伺候,怎能留他獨自一個?

他都忘了險些被帶走的事了嗎?就不怕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劉大小姐?

她東張西望一番,確實沒瞧見他的竹僮和護衛,心裡既納悶又驚愕,見他猶守禮地杵在那兒等她說話……她能說什麼?

她什麼都不能說!

想了想,她拎起掉在地上的東西,然後故意拖著腳步走過去。

將東西放進屋內,見他仍站著,她兩肩一垮,暗嘆口氣,終是搬了一隻燒紅的小火爐過去,在爐上置陶壺,燒著水。

她不敢直接碰觸,僅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坐下。

他甚能理解,重新落坐后,應是感覺到周遭稍暖,又聽辨著她的動靜,遂笑問:「婆婆搬了火爐子出來嗎?是要燒水沏茶?」

……婆婆?

陸世平眼角微抽,咬咬唇真無語……也是啦,她故意拖著腳步走,就怕他聽出什麼,稱她「婆婆」,那她就當個啞巴婆婆!

沏了杯溫熱菊花茶,本想再拉拉他衣袖,把盛茶的竹杯放進他手中,卻記起他的怪癖--外頭的人幫他布的菜、盛的茶,他是不碰的。

她這個「全然陌生」的「啞巴婆婆」替他沏的茶,他哪裡肯喝?

正打算將他面前竹桌上的茶悄悄撤走,他似嗅到菊花香氣,闊袖一抬,指尖恰恰碰到那杯緣微厚的竹杯,修長十指虛握。

「謝謝婆婆。」舉杯,熱氣與茶香撲鼻,他微噘唇吹了吹,才徐徐啜飲。

她被他弄糊塗了。

只道他八成不願駁了老人家好意,所以才勉強飲茶。

但……他那神態又無半點勉強模樣,喝得挺樂,一口接一口的。

還是當真口渴難耐,只好委屈這麼一次?

見他噘嘴吹涼的表情,格外認真,竟有些孩子氣,她禁不住想笑,又得緊緊抿唇不能笑出聲。

眼前的人如玉如石,溫潤沉定,但他的狂態卻似焚焚烈火,燒痛她四肢百骸,亦狠狠燒狂了她的神魂身心。

見到了,這般近地靜看他,才知牽挂原來是很深、很深的情絲,百尺、千尺的長。以為不太想了,被生活中的其它人事物引走心神,至少沒那麼想了,不經意間卻又浮出,然後又是輪迴般的百尺、千尺、萬尺……無盡的牽念……

她離開苗家時,春寒猶重,此時已至秋末。

這幾個月他過得似是不錯,好看的下顎是有些變尖,頰面略瘦,但眉宇間能見神釆,墨眉斜飛,淡斂的雙目如此寧定,施施然不著火氣。

就是不知兩眼因何仍不能視物?

她出神望著,看得神魂深陷,細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方寸興起的溫潮一波涌過一波,忽覺心緒似岸邊之石,被層層疊疊的潮浪沖刷磨礪,柔軟卻也疼痛,迷亂中自有嚮往,實不能自已。

他身上有她所渴望的,關於他的一切,她愛看、愛聽、愛靜靜發想。

真真相濡以沫、侵入神魂身心,再見已然不同,他每個細微表情、每個隨意之舉,皆能牽引她每縷深埋卻敏感的波動……見他噘嘴,她忍笑,臉紅心跳。

見他飲茶時滑動的喉間,她笑不出了,不僅是臉膚泛紅,身膚亦然,熱得她背生薄汗。

再瞥見他探出粉嫩舌尖,狀若無意添過下唇,她腦海里一幕幕掠過的都是那晚在『九霄環佩隔閣』藏琴軒里的事……過程中,許多詳細的事兒記不清了,但他的唇上力道、野蠻神態、雙臂架住人時的那股氣勢,如何能忘?

他的吻、他的唇與舌,曾落在她全身,連最私密之處亦沒放過……

突然,毫無預警地,那雙盲了的美目一抬,竟生生與她看得入痴的眸光對上,對得准準的,彷彿他真看到她了,將她痴迷模祥盡收眼底似的……

她凜神凜心,背脊不由得一顫。

卻見他彎唇淺笑,誠意十足地贊道--

「婆婆這竹杯甚是有趣。嗯……摸起來杯緣厚實,喝熱茶不燙手,底端凹處明顯,應是截取竹節處而成的。用這杯子喝起茶,還帶似有若無的竹香,別有一番滋味啊!」

她猛地甩頭,以為這祥就能甩掉腦中綺思,所以甩過又甩。

不能答話,她只得提起陶壺又往他竹杯中加水,還故意弄出大大小小的聲響,讓他能輕易推敲出她在做什麼,省得他捧茶啜飲要燙了唇舌。

替他往杯中注水時,他玉顏微揚,午後秋光點點鑲金他的臉,那眉、那睫、那幾縷輕動的柔軟髮絲,墨濃般的黑,而深瞳迷離,唇色卻異樣澤紅……

一將陶壺放回小火爐上,她雙肩微垮,艱難吐息。

兩手開始自虐似地捏著自個兒雙頰,一張鵝蛋臉都捏得變形了。

她原想拍打,左右各來個幾記,看能不能把神智打醒些,但到底怕弄出聲響他要追問,只好狠捏自己幾把替代。

他目光挪移,淡淡向她,卻是從她肩上而過,然嘴角的淺笑一直都在,此時似有些笑濃了。

最想知道的是他頭疼與眼疾之症,如今人在眼前,她卻無法問出口。

不能親近,無法不理,這般折騰如同拿心在火盤上煎熬。

定定注視他好半響,最後仍是沉默,她留下火爐暖他周遭,自個兒退開了。

退到屋裡廳上,順道將外頭竹桌上的活兒抱進屋來做。

門仍大大開敞,她邊做活兒邊關照他的動靜,心裡悶堵得難受,她不去理會。

原以為這樣做最好。

一來是圖個「眼不見為浄」,不緊盯他看,自然不會被他攪得心神痴亂。

二來是苗家家僕若回來迎他,她剛好能就近避進內室,不和來人打照面,免得被認出。

只是她心裡算盤打得太理想,偏偏有人選在此時過來尋她。

聽到腳步聲,她倏地揚睫,臉色不禁一變。

「陸姑--唔唔唔!」

那位住鄰近的卓大娘踏進前院,聲甫出,一道纖瘦黑影已從屋內急衝出來。

卓大娘一時間驚愣在原地,嘴已被一隻手捂得死緊。

「唔呃……唔?」用力眨眼。

陸世平細細喘息,猛揺頭,揺得一把過腰的青絲晃得厲害。

頭疼啊頭疼!

這下子情況可辣手了!

她其實想將卓大娘架走,無奈真比力氣,她應該沒辦法勝得安靜利落,與其又弄出聲響,還不如求大娘別聲張。

大娘瞠圓的眸子一溜晃,見小院子來了男客,那人往她們這兒抬頭,眼神卻淡淡地飄,她正因對方好看的皮相微微一怔,再見那人手邊擱著根長長細杖,頓時瞧出點端倪。

卓大娘指了指秋光中一身閑適的苗三爺,再指指自個兒雙眼,揺揺頭。

瞎眼的?瞧不見?

陸世平點點頭,這才慢慢放開大娘的嘴。

卓大娘指指她,福態下巴朝苗沃萌一努,眨眨眼,笑得有些曖昧。

冤家找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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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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