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顫紅
出關,北進,鐵手晝夜趕路,在七天後抵達青龍山,直上龍虎塔。
山東神槍會的總壇坐落在千佛崖,但訓練新銳高手。秘密殺手的「一言堂」卻盤踞在龍虎塔。
「山君」孫疆就在這兒坐鎮。
鐵手不熟關東地形。
可是劉猛禽卻熟。
他就像回到自己的家。
鐵手本意是要撇開這個人,因為他不止不喜歡這個人,也不想有朱月明的心腹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不過,到頭來還是沒有辦法。
因為他要劉猛禽帶路。
他一到山東,就先去「一言堂」。
他要先見到「挫骨揚灰」孫疆。
他想先了解最新的情況。
可是他只見到了一個咬牙切齒。恨得入心入肺入骨入髓的人。
——見到了這麼一個痛恨得連幾乎身上每一條頭髮也在恨的人,他只奇怪恨的力量那麼強大那麼劇烈,可是這樣一個老人卻沒有因而暴斃恨死?
或許,就是恨的力量使他活下去的吧?
總之,見到這個老人之後,他更加迷惑了。
——為什麼他會那麼恨?
不只恨拐走了他女兒的徒弟,鐵手發覺他恨的包括了他的女兒,甚至還是老人自己。
「你來的正好,你替我殺了他!」
這是老人的命令。
「他?」鐵手道,「我是捕快,只抓人,不到必要關頭。決不殺人。」
「捉住他也好,」孫疆厲笑道,「活抓回來,我整死他。一寸一寸地整死他。」
鐵手忍不住問:「他畢竟是你親信弟子,又替你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你就這麼恨他,不給他一點活命的機會?」
「我豈止傳藝於他,他本來是個海獸,我還把他像狗一樣一手養大,可是他卻反咬一口……」老人氣得山搖地動也似的,「我只有一個女兒,他也敢——」
鐵手忙道:「也許,他只是挾持令愛以自保,並沒有傷害她……」
「胡說!」
老人氣得一掌拍在搖椅龍頭扶手上,發出一聲斷喝:
「——給他擄劫了多日,你以為搖紅還嫁得出去!?」
他恨得牙齒咬得格登山響,「她若已作出羞家無恥的事,我——我剛才下的命令,是殺了他,不管他還是她,這兩個人,我都要他們死!」
鐵手拂然色變,「我說過,我是捕頭,來這兒是辦事。個是手手,更不是你養的殺手——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殺!」
孫疆怒吼了一聲,全身都抖動了起來,他龐大的身軀像在山腹里炸起了一場地震。
他雙手按在椅把子上。
躬背。
俯身。
這一霎間,鐵手都以為這怒豹一般的老人是要向自己出襲、
可是,孫疆並沒有出手。
因為一人出現了。
這人不高不大,短小精悍,劍眉星目,冷靜沉著,十分年輕,一臉嚴正,但一出現,就有一股邪味兒。
——那甚至下是「殺氣」,而是「邪氣」。
他跟一直帶有一股「死味兒」的猛禽似是「天生一對」。問偏偏又有著許許多多的不同,以致劉猛禽一見著他,全身都逼出了浸浸然的煞氣來。
不過這人卻沒理他。
他是緩緩的走過來,緩緩的走到「灰飛煙滅」孫山君與鐵手之間,緩緩的向孫疆一揖,緩緩的說:
「稟山君,三伯來了。」
看得出來,孫疆的態度馬上收斂了。
跟翰林的讀書人一祥,武林中的人物,也多分成三類:
一是挾技從政的。他們可能以一身驚人藝業當上大官。將軍,總之是以武問路,一展抱負所長。
二是就在武林上以過人技藝,稱雄稱霸,變成純粹的武林人士,像少林、武七、崑崙、崆峒、峨嵋、華山各派,甚至七幫八會九聯盟皆如是。
三是行俠濟世之士,他們以個人藝業除強扶弱、替天行道,是謂俠士之流。
四是以武逞一己之欲的盜寇好惡。
五是將勢力結集,自組成幫派會社,以擴大自己的權力和聲望者,例如,權力幫、金風細雨樓,迷天盟、六分半堂,詭麗八尺門等皆如是。
六是清流之士,豹隱江湖,不到必要關頭,決不輕易出手,平時只注重自身的修鍊,既不願同流,更無意合污。
其實這樣的分類,在讀書人亦如是,異曲同工,也並路同途。
其實都一樣,不管文壇,武林、翰林、俠壇,都是為名為利為權而結黨聯手求晉身,也都在翻雲覆雨后時不利之際悄然引退,或在黨同伐異中成了事又遭眾叛親離時求全身,到底都是一樣,團結為了鬥爭得到勝利,到頭來也為了鬥爭的最後勝利而分裂,重新組合,重頭再斗。
「山東神槍會」也大約分成六個派系:
「一貫堂」是最重要的派系,他們負責「山東神槍會」孫家一切決策與行政事務。
「正法堂」是負責「大口孫家」的賞罰。
「得戚堂」管理「神槍會」一切外務和人事關係。「安樂堂」則負責孫氏一族的經濟資源。
至於「一言堂」,便是「山東孫家」的武力部隊;「拿威堂」負責研創訓練出「神槍會」更進一步,更獨步武林。稱霸江湖的武功絕技來。
這六大分堂中,最有實力的,當然是擁有「武力」最強大的人:也就是說,誰擁有最多高手子弟,誰說的話就最有份量,那一堂便最有號召力,最有勢力。
儘管誰都不能缺少了「安樂堂」所提供的「資源」,而「山東神槍會孫家」的對外關係也不能沒有了「得戚堂」的經營,可是,真正擁有「兵力」。「絕技」的,還是「一言」。「拿威」兩大分堂。不過,再怎麼說,一言堂和拿威堂仍得受「神槍會」負責決策的」一貫堂」層峰領袖所操縱,而也得聽命於「正法堂」的獎勵。懲罰。
這是「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的內部結構,而這種內部結構也是一般勢力龐大的江湖幫會的組合模式。
——」老字號」溫家是如此,「蜀中唐門」如是,連「六分半堂」、「大連盟」。「金風細雨樓」,「象鼻塔」。「迷天盟」的組織方式也多如斯。
——孫家的人雖緊緊聯結成為」神槍會」,但也難免各自營謀拉攏壯大自己的實力。
孫疆在「一言堂」里就是大權守握的人物,因而,他在東北神槍會孫家裡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可是,他一聽「孫三伯」來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甚至連臉色都變了。
只聽他啞聲道:「他在哪裡?」
那很「邪」但很好看的青年沉聲道:「他們剛離『不值島』現到了『老街』。」
孫疆這才輕吁了一口氣:「那還好,他可能是去『拿威堂』,孫拔牙,拔河這對『活寶兒』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那邪氣青年冷冷地道,「我看他是來這兒的。」
「你看?」孫疆刷地漲紅了臉,幾乎一手把這邪氣青年揪到他自己的面前來,且一口把他吞下去,而他的血盆大口一張,也確能一口就啃掉任何人的半顆頭顱。
「你憑什麼看出來的?」
邪氣青年卻連眼也不眨,甚至不口答他這個問題。
他只看他。
冷冷地。
平靜的望著孫疆。
孫疆揪著他,僵持了半晌,終於將自己揪住他衣襟的手指一隻只的放開,嘆了口氣,居然還用粗大的手替這青年撫平了折皺的衣襖,嘿嘿笑道:
「好,他來這兒,他應該是來這裡的,你看的,好,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然後他向邪氣青年吩咐道:「那你帶這位鐵手名捕和劉捕爺到處走一下,他們問什麼你答;他們要去哪兒,你負責。」
邪氣青年點點頭,這才向鐵手這兒望了一眼。
但他卻沒看鐵手。
只望向劉猛禽。
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彷彿都打了個冷顫。
他嗅出了對方的死味兒。
他也聞到了對方的邪氣。
然後那邪氣青年冷冷靜靜,全下熱情也毫不熱誠的將手一引.道。
「鐵捕頭,請。」卻沒向猛禽招呼。
然後臨去之前,又向孫疆附加了一句:「稟山君,孫三伯是帶同屠狗一起來的。」
世上沒幾個「孫三伯」,也沒幾個人能今「山君」一聽他名字就「神容大變」。
就算在全是姓「孫」(就算外姓子弟、一旦加入「神槍會」也得在姓氏上多加一「孫」字,或乾脆改姓為「孫」)的」一會六堂」里,「孫三伯」也只有一位。
那是負責「正法堂」的孫忠三。此人處事剛正不阿,鐵面無私,是以「神槍會」里,對他無人不心悅誠服。
他是「正法堂」堂主、副堂主便是孫屠狗。
銑手和猛禽是從「一言堂」大堂「九鼎廳」的內院退走的,由於孫疆顯然有些情急,所以那邪氣青年也急急帶引兩人迅速離開。
不過,「一言堂」的建構十分特別,許是為了方便只要孫疆在大堂「九鼎廳」內一坐便能雄視四方、峻視八面、一覽無遺吧,所以,就算避過院子,走出圍牆,繞道而行,但大堂里坐鎮的人仍可以在圍牆的石台間看到院落外、花園裡的一舉一動
當然,如果眼尖,留神,花圃和院子里的人也一樣可以隱約看到「一言堂」大堂內的動靜。
鐵手早就想到「一言堂」四周看看。
他要實地勘察一下。
何況他出關北上,除了為救孫家小姐,抓拿鐵鏽之外。他也正想來這兒找一個人。
——一個「老朋友」。
可能劉猛禽也是同樣想法吧,他也急急離開了大堂,但跟鐵手一樣,不時在院牆的石窗孔上留意大堂「九鼎廳」里的變化。
來的果然是一老一少。
遠遠看去,老的也不如何高大,可是威嚴:但這威嚴又不是肅殺的,反而十分慈和。
——可能那是因為那人的眼神十分有感情之故吧?
就算距離那麼遠的鐵手,也感受到這雙眼睛有一種說不出來但可以感覺得出來的:懾服人的力量。
那年輕人卻像一把劍。
——還是一把年輕的劍。
他一見孫疆就說:「你以為我們是到『拿威堂』那兒去了吧?所以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趕了過來,讓十一叔您意外意外。」
——像這樣的話,一定是個很年輕、極年輕、年輕得過份年輕的年輕人口裡說出來的。
這種人,一定沒有吃過什麼專,至少是還沒吃過什麼虧,才會說出這樣子的話來。
——雖然,他說的話是真的,對的、他仍也真的來得很快。
這人年輕得鋒芒畢露。
像一把出了鞘的劍,連鋒也不藏。
鐵手隱約間還聽到了他接下去的一句話:「聽說你女兒出事了,失蹤了,我們要查明(接下去的話,就聽不清楚了)……搖紅姑娘貌美如花,我心儀己久,沒想會出了這事,實在太可惜了,要個然,我倒想跟她結識結識——」
鐵手搖首,心忖:這是什麼時候了,這孫屠狗居然還這樣對孫疆說這種話!
他心中不禁有這樣一聲嘆息。
不過他卻一點也不敢轉視那一老一少。
——因為這是一對很奇特也很了不起的組合:
孫忠三和孫屠狗兩人年紀至少相去四十五歲,但同在「正法堂」任事,性味相投,而且同樣賞罰森明,合作無間,全無私心,彼此之間也互相器重。相互掖重。
更驚人的是:孫忠三曾因查獲孫屠狗之父「天殺」孫破瓜有意策動其他五大分堂背叛「神槍會」,是以親自下手,格殺他的這個胞弟。孫屠狗長大之後,卻是孫忠三一手引薦他進入「正法堂」出任高職的,孫屠狗第一件親手嚴辦的案子:便是把孫拾貳處死,因為此人姦汙了他自己的四嬸——而孫拾貳卻正是孫忠三的獨生子!
可是這一老一少兩人,卻似沒因這「殺父」,「害子」之仇而有任何芥蒂,反而守望相助,成了莫逆同時也是忘年之父。
「正法堂」有這樣的正直人物坐鎮,「神槍會」中自然無人不服,而「正法堂」之勢力也愈來愈大,孫忠三和孫屠狗也極得負責決策的孫氏三大元老識重,信重。
只不過,現在鐵手看來。聽來,孫屠狗好像還大「嫩」了一點,「囂」了一些。
——不過,也因為如此,年輕人辦事也會比較「直」一些,「勇」一些,也許,這正是比較年邁的孫忠三所缺乏的。
而孫忠三的沉著、練達,正好補孫屠狗之輕浮、意躁之不足。
儘管孫疆對他打躬作揖,阿諛奉迎、滿臉陪笑,看來也像正要饋贈送禮,但孫忠三始終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既無一點恃位咄咄逼人之氣,也全有意思要與人沉噬一氣的意思。
這樣隨便望了幾眼,鐵手心裡最「佩服」的,當然不是橫衝直撞、率直無忌的孫屠狗。
也不是從容鎮靜。外柔內剛的孫忠三。
而是人稱「灰飛煙滅。挫骨揚灰」,神槍會裡,一言堂的首席天王「山君」孫疆!
他佩服這個人,因為「山君」此際能做到的事,他絕對做不到。
明明在前一刻,孫疆還在咆哮著,甚至正恐嚇著他和劉猛禽,簡直要把他們生吞撕裂,但才不過片刻間,他已滿臉堆歡,笑態可掬,完全換了個人似的,像走三步路也會踩著五個金元寶的好心情,來招待、接待這來自「正法堂」的兩名大員:——「神槍會」的人見到「正法堂」的大員,就像一般平民百姓遇著衙門。刑部的公差一樣,只有陪笑,求饒的份兒。
也許,武林中人自持武功高強,沒必要賣刑部、衙門、六扇門的帳,可是作為「山東神槍會」的一員,孫疆卻不敢蔑視「正法堂」來使。
除非他不要命——而且連權,名、位全都不要了,不在乎了。
——連這些都全不在意的,世上有幾人?
要辦到像孫忠三那麼清廉嚴明,鐵手自度可以效仿;要做到如孫屠狗那麼剛直激烈,鐵手自忖早已度過這浮躁階段,但要像孫疆那樣半邊臉陰半邊臉陽回頭擇人而噬眼前卻開心得像要抱著你來親——這點鐵手自問做不到。
而且也不願做到。
所以他忍下住說了一句:「山君真了不起。」
那邪氣青年一美道,「他了不起的地方很多,卻不知你指哪一樣?」
鐵手道:「背面殺人轉身笑,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邪氣青年只淡淡的道:「溢詞美語中刺刺帶骨。也不是人人可以說得那麼動聽的。」
死氣凌人的劉猛禽這時卻忽然說了一句:」那叫虛偽,有什麼了不起!」
鐵手笑道:「虛偽得俘孫山君那麼徹底,那也是很了不起的。一個如此火躁的人,可以把自己那樣委屈求全法,簡直是可歌可泣了!」
邪氣青年邊走邊說,「說不定,山君向來都慈和待人、是你誤以為他暴躁而已。」
鐵手微笑道:「不是誤會。」
邪氣青年道:「世上所有的誤會都出自於以為自己沒有誤會、不是誤會,所以才會理直氣壯,誤會了人。」
鐵手聽了點頭道:「說得有理。可是,就只說在三天前,『一言堂』里一位歌女汪未雲的,因為不小心彈斷了他一尾古琴的弦,他就把她四隻手指砍了;兩天前,這兒有位僕役叫雙東的,因為不小心在進入『紅館』時撞破他和『姑婆庄』莊主之妹太孫一花私通且日日宣淫,所以給他挖了一雙眼睛;就在昨天吧,他又為一件小得針眼兒般的事,大發雷霆,把龍虎塔上的古佛雕像足足毀碎了六十三尊……這些若還不是脾氣火躁,那誰稱得上火躁?若這些都是誤會,那這世上就沒真相可言了。」
邪氣青年聽了,臉色微微一變,但也不過是微微一變而已,而隨即噴噴贊道:「鐵手神捕名震天下,果爾不凡,原來在來『一言堂」之前,已把青龍山一帶捕風捉影的流言采聽個一清二楚了……」
他日里閑閑道來,表面是贊,但對事件卻以「捕風捉影的流言」數字輕輕帶過,鐵手聽了又一笑道:
「是打聽了,至於是不是流言,你我心裡分曉。你也不必稟報山君,省得他將還活著的人殺人滅口了——我已問過汪未雲汪姑娘和雙東哥兒,他們都矢口不認,抵死不肯指證為『山君』所傷,彷彿還傷得心甘情願哩。所以,你還是省事了吧。要是我能拿出他犯事的罪怔,今天我來『一言堂』。是緝捕孫疆,而不是拜會山君了!」
邪氣青年一聽,嘿嘿笑道:」雙東和汪未雲身受山君恩厚,自然實話實說、不致誣陷害人。」
鐵手也嘿嘿笑道:「端的好個『不敢』二字!汪姑娘和雙東哥在山君淫威之下,想直話直說,都得先為家人親友性命青想,先在腸肚裡打幾個彎轉才自牙齒里進出幾個不相干的字了。」
邪氣青年一聳肩道:「鐵捕頭,一切辛苦了,好說好說。」
鐵手忙道:「大總管,我沒把案辦好,慚愧慚愧。」
那劉猛禽濃眉一沉又展,冷笑道:「虛偽虛偽!」
「說句不虛偽的話,」鐵手忽爾正色道,「大總管,我更佩服的是你閣下。」
那邪氣青年歪了嘴笑了笑:「我只是無名小卒,有啥值得鐵捕爺說及的!」
鐵手哈哈笑道:「名震神槍會、獨待一言堂、山君身邊第一號人物『山鬼』襲邪,現了身,露了相還既無架子。又不炫揚、從容應變、得體謙遜,把我這浪得虛名的轉得暈陀陀的,真正鋒芒畢露的人,反而是鋒藏己露,足見高明!」
只見猛禽一震,失聲道:「他——他就是襲邪!?」
邪氣青年淡淡笑道:「我很邪,但我沒有敵意。我只是個小鬼而已,那有啥可自恃之處!」
鐵手嘆道:「若你是山鬼,那孫疆倒不像個山君,而似是個閻王了。」
襲邪臉色一緊、隨即用手一引道:「這裡已進入『絆紅軒』了——這株就是搖紅姑娘八年前親手種栽的槭樹……」
就從這兒開始,襲邪就一路走一路介紹孫搖紅的住處,甚至那一處是搖包:私人小花園,哪一棵樹是搖紅手植的,那一種花是孫搖紅最鐘意的,哪一個地方還養著搖紅姑娘的貓、狗、小兔子、甚至還有小龜和魚,以及一條大蜥蜴。
鐵手慢慢走。
兩人都仔細的聽。
聽得仔細。
走到孫搖紅寢室「邀紅居」前,鐵手個禁嘆道:
「看來,孫搖紅實是一位愛花愛草愛木愛小動物的好姑娘。」
看來,孫搖紅真的是一位惜花惜草惜木惜護小動物的好姑娘。
她種了不少樹。
聽說她把每棵樹都命了名,有棵蓮霧樹叫「水嗡」、有株芭蕉就叫「月妖」,有的喚作「森林之火」,有的喚作「留連之中」,有的叫「想念」,有的叫」忘記」,剛才就種在」啡彩軒」口的槭樹,就叫做「卻上心頭」。
她養的小兔子、小龜、小穿山甲乃至小雞,小狗、小貓都有名字,有的名字還跟人一樣:
「敏兒」、「華女」、「老古」、」阿吉」、「長尾」、「亞漩」、「小情」、「豬頭炳」、「威哥」、「魚頭」、「亞酸」、「荷包」、「人和」、「地利」、「天時」……諸如此類。
那些小動物都很溫馴可愛,可以看得出來曾長期受到主人的愛護調訓,浸淫教化,才能如此馴服聽話的。
猛禽看了,只問了一句話:
「搖紅走了至少有九天了吧?」
——儘管他們一收到消息就出發,推算出來,離「劫持事件」至少也有多日了。
襲邪回答:「十一天。」
——朱月明收到消息,是來自東北的飛鴿傳書,至於蔡京和諸葛先生下達的命令和意見,則不需一個時辰就已送到刑部。
劉猛禽凡到過的地方,只要他的眼神一凝,不管小貓。小雞乃到大蜥蜴都會嚇得瞄瞄咯咯亂叫,到處找地方竄,連蜥蜴也不住吐舌翻眼——
就像遇上了森林裡的大禽獸。
而今這森冷的「禽獸」就作了以下的推斷:
「這些小東西還沒餓死,還活得好好的——到底是誰在養著它們的?」
孫搖紅走了,誰在養它們?斷斷不會是孫疆,誰都看得出他只會吃掉這些東西而絕不會去奉養它們——誰可以不必通過孫疆便可把這些小生命全部養了起來?
——在此時此境,這必定是「一言堂」里說得了話的人!
鐵手不禁在心裡暗喊一聲:佩服。
——難怪是朱刑總的好幫手,這劉捕頭的確看得細、看得銳、看得留心!
襲邪的回答很簡單。
是一個字。
「我。」
然後他又介紹孫搖紅在院子里所種的花,他的記憶力想必很好,儘管園圃里的花名全四十八種,但他仍一一深記,很有感情的去說那花的名字:「這是『落寇花』,這是『醉伴月』、這是一無敵、兩心知、三小韻、四大名捕……」
鐵手笑了起來,「四大名捕?」
襲邪淡淡地道:「也許搖紅姑娘是聽過你們四位的事迹,所以才特別取這名字為念。可這些花也真的也只開一朵、兩朵。三朵、或四朵並開。」
然後他又介紹其他花種:「……五桃花、六人幫、七大寇,八大刀王、九大鬼、十全大補……還有『一視同仁』
鐵手為之大開眼界:「……這……這都是花名?」
襲邪嘴角有一絲難能可貴的微笑:「當然,也有普遍些的,例如王蘭花,月桂花,天竺蘭、兩瘦菊,東肥菊、靖蜒芍藥、雞冠花,風車花……」
鐵手卻站定了腳步,認真的問:「那麼,這一大叢一大叢的卻叫什麼花?怎麼給腳踏到這個地步?」
那的確是一大叢的花,花幾已落盡,葉也落了不少,露出光禿的枝椏,乾花枯葉,滿地都是。然而,只剩下的兒朵盛開的花尤自艷紅嬌麗著,風一吹來,花搖顫紅,雖為牧甚少,但也美得教人不可逼視。
襲邪的臉肌略搐了搐,道:「許是一場風雨吧……這叫『滿山紅』是搖紅姑娘心愛的花,她親手自嶺南移植過來的品種。」
鐵手道:」如果是狂風暴雨,那隻會擁花落葉,一視同仁,但而今只靠走道的那一片『滿山紅』是花調葉盡,余皆無蓋——」
他邊說邊俯身拾起一朵落花,這種花可能因生命極強之故,居然猶未枯盡,未枯乾的那幾瓣經寒風一吹,在鐵手指間兀自顫紅不已,像一隻欲殘未殆的蝶。
鐵手我見猶憐的說:「若說是風雨摧打,也不致拔斷椏削吧,你看,這當風口的幾株,反而得保完整,而且花還開著呢。」
他抬起一片葉子,遞至眼前,不但讓自己看個清楚,也示予襲邪一個「證據」:
「這葉子切口齊整利落,想必是利器削落的。」
襲邪道:「這兒是什麼地方,鐵捕頭不會忘了吧?」
鐵手一笑,蕭蕭數數的放下葉子,拍拍手中的泥塵,笑道:「山東神槍會的『一言堂』,你是襲邪襲大總管。」
襲邪道,「既是『一言堂』,那麼,昔有人在這兒練槍習劍、動武磋切,也不是件什麼不尋常的事吧。既是要練武習技,那麼,削斷推落了一些自己院子里的花木,更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當然不稀奇,還正常得很,」鐵手陪笑,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練功演武,難免削花切葉,可是這兒的一棵樹……」
他笑著說,但眼裡卻全無笑意,「這大概是棵榕樹吧?
大概有幾十年的樹齡了吧?應該不是搖紅小姐手植的了肥?……怎麼它的樹身劍痕交錯縱橫,是誰刻得那麼深,刻礙那麼用力,還刀刀見血……」
他用手指試從那些一道道如的溝痕摸下去,再細看指上的苔痕,又湊近臉去凝視刻痕,道「哦,這是刀痕,不是劍砍的。這些痕印倒是近幾年才斬上去的,而且時日都不相同……大概是每幾個月就砍上一、兩刀吧——卻不知是誰砍的?」
襲邪臉色有點發青,但回答卻很定:「我也不知道。我不常來這兒。」
猛禽立即問了一句:「為什麼?」
襲邪笑了一笑,淡淡地道:「搖紅小姐的閨閣,如無必要,我們這等下人還是不常來的好。」
鐵手悠然道:「這兒是搖紅姑娘的住處,自然應該有婢僕服侍吧?」
襲邪道:「有。」
鐵手道:「我想見見他們。」
襲邪斬釘截鐵的道:「好。」
但在鐵手以為他正要召喚婢僕下人前來之際,突然反問:
「鐵捕頭,卻不知你是在追查我們一言堂的可疑之處?還是追救搖紅小姐?抑或是追殺鐵鏽呢?」
鐵手好暇以整的道:「襲總管何有此問?」
襲邪斜斜的掀了掀唇,算是一笑:「我要召大家前來供鐵捕頭,劉都頭問話,那是無妨,但我總得要向山君報個原由。現在看來,二位對在一言堂里的人,要比已逃離一言堂的殺人者或受害人更感興趣——這做法倒引起小的好奇:到底二位是來幫我們的?還是來查我們的呢?」
鐵手哈哈笑道:」襲兄誤會了。我們要弄清楚來龍去脈,才方便著手營救。——這兒不是搖紅姑娘的住處嗎」
襲邪道:「是。」
鐵手平和的道:「不是聽說搖紅姑娘就在『絆紅軒』遭挾持的嗎?」
襲邪道:「是。」
鐵手道:「所以我們要先來這兒了解環境,而且,還得要請教當時在場的人,才可以有個瞭然的案情可以掌握——我們知道得愈詳細,就是準備功夫愈足,救人就愈有把握。」
「……說來,那『山梟』鐵鏽可是在這兒脅擄搖紅姑娘的?」
襲邪答:「不是。是在『飛紅居』內,那是搖紅姑娘的閨房。」
鐵手問:「你們可有跟他動手。」
襲邪答:「他挾持了小姐,我們都不敢動手,反而給他殺了幾人。」
鐵手再問:「幾人?」
襲邪:「十五人。」
鐵手咋色道:「山裊殺性確也真烈——你是說:他們沒在花園、院子里動手?」
襲邪忽然完全明白鐵手拐了個大彎子到底問的是什麼了;他這次沒作答,只沉著臉沉著氣沉著聲點了點頭,反問: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語音十分之冷。
「對了,」鐵手帶笑著指向那棵傷痕纍纍的榕樹,隨意的問,「這棵千瘡百孔的樹,搖紅小姐又稱它做什麼?」
「紫微。」
這個名字令鐵手和猛禽都很意外)
已微微吃驚。
(哦,原來這棵樹叫做「紫微。」)
(到底在這株「紫微樹」下發生過什麼事,使得孫搖紅這姑娘不時要對它狠狠的砍上一刀,甚至七刀八刀?還是有什麼傷心恨事,與這名為「紫微」的老樹有關?)
(唉。)
(——這麼深的刀痕。)
(——這麼深心的恨!)
鐵手心裡掠過了這些思疑與感慨,但嘴裡只淡淡應了一聲:「哦?這樹叫『紫微』么?」
然後他忽然問了襲邪一件看來毫不相千的問題:
「據我所知,襲兄在『神槍會』嶄露頭角,還是近七八年間的事吧?」
襲邪不置可否:「我起步得晚,相長得老,出道卻遲。」
鐵手笑道:「客氣了。你初是潛龍待飛,后已見龍在田,今是龍飛於天,可見來日定必龍飛九天。」
襲邪道,「我一早已亢龍有悔了。」
猛禽在旁忽冷哼一聲,用左手拿住右手臂骨,道:「肉好酸。」
但鐵手仍把話說了下去:「既然襲兄在七八年前已出類拔萃,而在三四年前終於成為『一言堂』除『山君』孫疆之外的第一號人物,那麼,一定聽說過公孫揚眉這個人吧?」
襲邪臉色一變,眼珠一轉,正待說話,鐵手已然截道:「四五年前,公孫揚眉是『一言堂』里第二把交椅人物,在東北一帶,名震退還,就算在『神槍會』里,也給視為日後必晉陞為決策大局『一貫堂』中的接班精英。」
然後他望定襲邪,問:「——可是,公孫揚眉在三年前,卻突然完全銷聲匿跡,沒了影蹤,卻不知他仍在一言堂里?還是神槍會中?活著?還是死了?人在關東,還是入關去了?」
襲邪似給問得有點啞口無言,忽然反問:」你是來追救搖紅小姐的?還是來追查公孫揚眉的下落的?」
鐵手一字一句的道:「公孫揚眉是一位人才。由於他是人才,所以當年『神槍會』常派他入關赴京,我因而會過三次面,還交過一次手。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朋友。」
襲邪道:」神槍會裡有的是人才。」
鐵手道:「但神槍會裡我的朋友不多。」
襲邪道,「鐵二爺名重天下,眼裡當是朋友的當然沒幾個了。」
鐵手道:「我不曉得襲兄當不當在下是朋友,但襲閣下在關東的確是個人物,在神槍會裡也絕對是個大人才——」
他語音一落,正色道,「所以說,假若有一天,襲兄也像公孫揚眉一樣的失了影蹤,我也一定會設法追查你的下落。」
襲邪沉默了一陣,才深思熟慮的道:「承蒙瞧得起,亦足感盛情。不過三四年前在下只是『一言堂』里的一名小卒,公孫揚眉當時是個大人物,他的事我不清楚——就算想清楚也清楚不了。清不了楚。」
鐵手對他的回答似一點也不意外,只淡淡他說:
「也許是,不過,襲兄一定記得當年公孫揚眉的外號吧?」
襲邪這一下,臉色可陣紅陣白,眼黑也綻出一種狠色來。
那是狼一般的眼,狼一樣的狠。
劉猛禽偏在這時候問:「叫什麼外號?」
鐵手一笑:
「公孫揚眉,」他負手看著那棵傷痕纍纍的樹——假如樹榦是樹的臉容,那麼,這刀印到底算是皺紋呢還是淚痕?
「武林人叫他『紫微星君』,江湖人稱『紫微變神槍』,『神槍會』弟子號稱他作『紫微煞星』……」
他看著那棵樹,又看那一叢叢剩下在春風裡兀自艷紅輕顫的花簇,悠悠的說,也不知說予誰聽:
「——卻不知這棵紫微樹,跟公孫紫微可有無牽連?有沒關係?」
他是很悠閑。
顯得有些狼狽的是一向鎮定沉穩的襲邪,居然主動的:
「鐵二爺是不是還要見在這『緋紅軒』里服侍小姐的下人?」
鐵手笑道:「不只下人,凡跟搖紅姑娘有密切關係的人,我都想見見。我還想跟他們談談是私下的談談——我也想去原來鐵鏽住的地方瞧瞧。」
看看襲邪似給葯汁煎溶了的臉色,還有像正遊山玩水般愜意的鐵手那張臉,劉猛禽便知道襲邪到頭來是拒絕不了鐵手的要求了。
——難怪朱刑總要我此趟任命一定要記住兩件事的第一件就是,要好好學一學四大名捕是怎麼辦案的了!
——看來,姓鐵的可真有兩下子!
——只不過,朱總吩咐的另一件事,也決不是這鐵臉無私鐵了心辦案的鐵某人可以意想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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