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鐵游夏與劉猛禽已先後「見」了「平常跟搖紅小姐」關係較為密切的七八人,其中多為家丁,婢僕。
「會面」的地方就在「飛紅居」里。
鐵手「主問」。
他主要是向這些人發問一些有關孫搖紅的事,但說話的方式完全不像「審訊查案」,卻只似閑話家常。
他很悠閑,所以使答話的人很舒適、愉快。
——本來,「一言堂」的人生活大有紀律,而孫疆又一向太嚴厲,堂里的人都綳得很緊,神情緊張。
鐵手的「聊天」反而讓他們「輕鬆」下來——要不是因為鐵手是「刑捕」的身份,這些「談過天」的人心裡誰都希望能交鐵手這個朋友,多跟他「聊聊天」。
可是不行。
鐵手是捕快,而且還是個名震天下的捕頭,因為他這個身份;所以沒什麼人敢想,和願意跟他交朋友;而有意結納他的,很容易又別有目的。
鐵手深心的明白這道理。
這也是他們師兄弟四人共同的悲哀。
鐵手的問話放得很寬和,猛禽則不。
他少有發言,一問中的,語簡言賅,一針見血。
可是問廠七八個人後,他們都生起一個相近的看法: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他們也偶然在來人轉換之際,交換了一些意見:
「看來,他們只讓我們見到他們願意讓我們見的人,這樣的話,問到天亮,也間不出個來龍去脈。」
「何不由我們選人?」
這是劉猛禽的建議。
於是猛禽提出要見的人:其中包括了一手帶大孫搖紅的「奶娘」何大媽、聽說溺愛搖紅視同己出的「十二叔,,孫巨陽、搖紅姑娘的「手帕交」公孫邀紅,以及貼身丫環小紅……」
列出了這名單,不但襲邪聽得愁眉不展,鐵手也刮目相看,襲邪答允:「盡量找找看。」走出去,鐵手就詼的說:
「果然是不一樣。朱刑總對閣下倚重望厚,可見一般。他就沒給我這個名冊。」
猛禽甩甩髮,像搖了搖尾巴,道,「我只按本子辦事。」
鐵手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的本子都不同。如果一樣,那麼,你要見的人大概都不難見著,——只怕這名單也白列了要不然人還是按良知辦事的好。」
果然,得到的迴音是:何大媽沒做了,回鄉下去了,孫巨陽到河北「老母洞」辦貨去了,公孫邀紅已嫁到江西。……聽到這兒,猛禽己按捺不住,臉色一沉,死味大熾。
「那是什麼意思!?」
襲邪忙道:「還有一個,仍在堂里。」
「誰?」
「小紅。」
在等婢女小紅踏入「飛紅居」之前,鐵手再次詳加瀏覽這周閣里的擺設,桌案上,胭脂粉盒。梳妝銅鏡。便箋筆硯,書冊飾物,針線印鑒,一一齊備,粉紅骸綠,一應俱全。
看來,這孫搖紅是愛美的女子,房裡多見明鏡,想必是愛攬鏡日照的女子吧?且一定很美,才有那麼多的鏡子,而且她也不只是位愛自己美的女子,否則,她房裡也不會有那麼多色料顏料:
紅赤啡丹朱絳綠碧翠,無色不全,且依色系排列,大概伊遭人擄走之後,就沒人敢動過桌上的東西吧。
鐵手注意到敷面的胭脂妝飾,少了兩盒三瓶,依色素彩目明為暗為序,大概缺失掉的是一笑紅、瀟湘碧三數種色粉。
鐵手注視良久,直至小紅走人房中,襲邪還有四五位,「一言堂」』的人就跟在她身後。
——連副堂主孫家變也在其中,顯得十分隆重。
孟禽問了幾句,小紅答了幾句。
小紅是個很白皙,很漂亮。美得像一顆又潤又爽又不侵人且有「彈性」的女子,她像一顆手攏搓出來的「魚丸」,她高,一臉潤潤的,像兩個小肉包子,但兩頰絆得像狼上了骷髏紅,眉心卻帶一星赤碧。
劉猛禽問得急。
問得沖。
問到要害。
小紅卻答非似問,答得漫無邊際。
於是鐵手就說:「要是襲總管和眾當家的都在這兒,我門跟小紅聊天,不如還是直接向襲兄請教好了。」
襲邪咀角牽動,算是斜斜的笑了一下,『找不想防礙你們,可是小紅怕。」
「怕?」猛禽對這襲邪本一直就看不順眼,「有什麼好怕?」
襲邪咧齒一笑,像野獸覓著了它的獵物時掀了掀牙。「她也許怕的是你身上的味道,她不想你的死味傳了給她,」
猛禽一甩頭髮,像貓在暴怒時也膨脹了尾巴,「我看她們的是你:跟你在一道像八輩子撞了邪。」
小紅忽然說話了。
她的聲音很小。
也很顫。
她的雙頰紅彤彤的,連語音也像一顆落地彈跳的魚丸:
「我是伯,我是不想說話。是我要襲大總管他們陪著我的。」
猛禽登時臉綠得像琅汗,只咬牙甩尾要說什麼,鐵手已溫聲道:「小紅勿怕,我們是捕快差役,一切依法處理,秉公行事,你有什麼話,盡說無礙。」
小紅脂紅了臉,像兩片鯨發紅,手放在袖中,不安的扭絞著,襲邪十分詭異的乾笑兩聲,副堂主孫家變卻道:
「鐵捕頭,小紅就是知道你們是刑部的捕役,才不敢一個人進來的——你們在朝廷,民間,好歹也是個公差,吏官,大可作威作福、張牙舞爪,但在江湖,武林好漢眼裡。你門不過是鷹犬,爪牙,狗腿子。大家都這樣想,我也沒辦法。」
鐵手一笑道:「這也怨不得人,是我們同僚里確有許多不成的東西。」
猛禽怒哼一聲。
鐵手瞄了小紅一眼,總把眼光投向牆上,微微「哦」了一聲,神情似十分驚異。
他的神情使劉猛禽一時忘了發作。
襲邪和猛禽都隨他目光望去,只見對著搖紅常坐的妝台牆上有一幅畫,畫的是一位女子,畫邊上還題了幾行子。
只見平素向有定力的鐵手,看了這畫,竟兀自走過小紅身側,負手青畫,仰首無語,意似痴了。
猛禽一向沒什麼感情。
他最怕的是有情。
情對他而言是一種妨礙,也是一種傷害。
可是而今他看了畫中的女子,也彷彿恍惚了一下,恍恍忽忽的失落了什麼似的,惘然了一陣子:
——螓首、杏唇,犀齒、遠山眉,衣襟微落露酥乳,人在粉紅駭綠中,空窄紅靴步雪來!
(天,竟有那麼美的女子!)
他沒見過這女子,可是一看這畫,就使他生起下一種前所未有,如同洪荒猛獸的慾望:
(此生要是沒遇著這樣子的美人,就不算真正活過!)
襲邪卻是見過這女子的。
依稀往夢似曾見……
畫中的她,依然是秋彼,雲發、玉面、楊柳腰,遙看漢水鴨頭綠,花開不如古時紅!
至於鐵手,彷彿也繪畫中的美色:萍頰、英指,英蓉臉震注了,畫中的女子似從占遠里遙遙行來,步步蓮花、一搖腰肢一瓣開。
三人中還是鐵手先會過神來,長吸一口氣道:
「這想必就是孫搖紅孫姑娘的肖像了吧……?」
襲邪點頭。
猛禽聽了,對鐵鏽無由的憎恨起來。
可是他旋又發現了一件事。
鐵手不錯是一直看那幅畫,就像蒼蠅釘在蜜糖上不肯去。
畫中的確是美女。
不過鐵手似不止看畫,至少,是志不在此。
——他還看字。
畫旁題的字。
字寫得很逸。
很灑。
他看得很專神,心裡不知在想什麼,小紅偷偷瞥去,民覺這偉岸漢子飄泊的心彷彿沒有岸。
劉猛禽注意到了,襲邪當然也發覺到了:
那美人圖右上側題:
「花落送搖紅」
在左下側曾題了兩行略作更動過前人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擊,
只是當時太愴然。」
欲題沒寫人名,卻畫了兩道欲振待飛的眉毛。
在看這幅畫的時侯,三人神色都頗為一致,那是對那畫中美人作了一次艷遇,誰都喜歡畫中女子那耐人尋味的美;但在看這幅畫的題字時,三人的神情不一:鐵手是驚喜追回,如見敵人;猛禽是乍然省覺,正細察蛛絲馬跡;襲邪似有悔意愧色,巴不得桂在那兒的是他自己的一幅自畫像。
還是鐵手先行打破了沉默:「好畫。」
襲邪乾澀地道:「這是一幅應該是一早除下來的畫。
鐵手道,「好一個美人。」
猛禽澀聲道:「——這該當就是搖紅姑娘吧?」
這一刻里、猛禽和襲邪的語調竟是那麼樣的接近,連他們本身都略有驚疑。
襲邪答(他已盡量報回了平靜的語音):
「她確就是搖紅姑娘。她人還遇險在山上耗著呢!然而這兒聽說來拯救她的人就只管看畫賞美。」
猛禽冷笑,他當然聽得出襲邪語帶諷嘲:「你放心,今兒我們先到這兒查個明白,明兒你不提咱也必上泰山救搖紅殺鐵鏽去!」
話一出口,旋又想到會不會給襲邪小覷了:以為他見了搖紅是美女才情急要去,便補了一句反噬的話:
「——反正,在這兒窮問也沒個水落石出,不如上山把究凶極惡的挫骨揚灰,把該救的弄回來再作追究!」
由於「山君」孫疆外號正是」灰飛煙滅,挫骨揚灰」,劉猛禽逮一句襲邪可一時硬受不下,也冷哼道:
「真要找出真相,不止用問,也要用心;若說有尾巴的就是狗,滿街放著賊不迫,卻光拿耗子,搶貓的飯吃,那隻能算是只不要臉的禽獸而已!」
劉猛禽刷地一甩髮尾「你——!」
鐵手忽問:「畫中的確是美人,只不過,畫畫的也確是妙手,不知他現在人在哪裡?」
襲邪木然道,「我不知道是誰畫的。我只知道請兩位來是救小姐殺兇徒而已。」
鐵手寬和的道:「這你放心,我們不會遲過明日就赴泰山去——只不過,你怎知道他們仍在山上……」
襲邪道:「下山的路都給我們封死了。」
銑手道:「下山有很多條路。」
襲邪道:「只要能下山的路,都有我們的人——要不然,也聲相爺派來的高手。」
鐵手皺起了鐵眉:」蔡京的人也來了?」
襲邪道:「搖紅本來遲有半個月就下嫁蔡家了。」
鐵手道:「你們的人能截得往鐵鏽嗎?」
襲邪道:「縱截不下,他若突圍,也一定得悉;何況。他給堵死在一兩處了。
鐵手:「好極了,泰山太大,不好找,一定要有熟路的人……」
猛禽道:「關東雖大,但我了如指掌。」
鐵手:「你是熟路,還得熟人。」
襲邪:「我也會去。」
鐵手:「你不是要坐鎮大本營嗎?」
襲邪似臉有憂色(還是懼色?):「我跟你們一道去,不熱,恐怕堂主會親自出馬了。」
鐵手:「聽說孫子灰一早已率人卜山,圍剿鐵鏽了?」
襲邪唇角牽動,也不知他是在冷笑,還是在不屑。
猛禽余怒未消:「為一個『山梟』,一言堂可算是傾巢而出了,要還來個全軍覆滅,那可真,嘿嘿……鐵鏽帶著那麼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逃亡,也可謂是風光無限在險峰了」。
襲邪忽道:「你們應承明兒上泰山救人的事,我會稟報山君,這兒先行代謝。」
說罷,他向鐵手拱手,看也不看猛禽就帶著小紅離開了「飛紅居」。
小紅走前,還看著鐵手。
鐵手微笑。
小紅眨眼。
眼很靈。
猛禽卻別首望著銅鏡,目不轉睛、
——也真奇怪,一個以他那麼個長相的男子,理應不致如此喜歡攬鏡自照的。
除非他以為自己很漂亮。
候襲邪等人一走,「一言堂」的副堂主「半邊臉」孫家變便過來把鐵手,猛禽二人,「請」出「飛紅居」,離開「緋紅軒」,安排往在「一鹽院」的客房裡。
鐵手和猛禽也私下交換過一些意見:
「這兒既然啥都問不出來,不如還是上山救人來得有效。」這是猛禽的看法。
「還是問出了些端倪來了咱們也不算白跑這一趟。」
鐵手則很滿意。
不過他也有補充:」看來,一言堂里暗潮洶湧,內里的人事傾軋不少,孫疆為人又貪又狠,像頭怒虎餓狼,只怕招他的忌的人都不好過,沒好下場。」
猛禽冷笑道,「——不過,像這種貪似餓狼的傢伙,一定會有不少人故意去犯他的忌。」
說著,他身上又充溢著極其濃烈的死味來。
鐵手微微笑了,他發現,這年青人也有他可愛,激越的一面,所以他拍拍對方瘦窄的肩膊,說:」不過貪狼也有好處,一個人若不是又貪又狼,只怕還真做不了事,至少成不了大事。」他寬容的又追加了一句:
「不過,幸好你不是跟孫堂主做事。」
猛禽仍冷腔、冷顏,冷冰冰的說:「——那我寧可跟你一起辦事。」
說完這句話,他臉上才有了笑意,終於有了笑意。
終於兩人都笑了。
風過處,院子里的花顫著艷紅。
然而,這長尾青年身上充溢的「死味」並未消散。
越夜,死味就越濃。
——看來,這「一言堂」里平素是死的人多,大概是落難應共冤魂語、厲魄夜唱孫家詩吧,這兒雖軟被厚枕,雅緻富麗,但總令人感到鬼氣森森,邪氣侵入。
可能,只因長尾刑捕劉猛禽就在他房裡之故,只要這個人在,死味兒就特別濃烈。
也許就因這緣故吧,所以鐵手特別打了幾個呵欠,舒了幾次懶腰。
奇怪的是,猛禽原本對鐵手就極之瞧下順眼,但一路下來,似對鐵游夏已漸改觀而今一入一言堂,尤其是會過一言堂孫疆以降的第一號高手襲邪之後,對鐵手彷彿就更具好感了,除了在餐膳后說過「去走一走,探探一言堂虛實,看它是不是真箇龍潭虎穴」,就出去了片刻之外,其餘時間。居然就在鐵手房裡閑聊了去,還探問鐵手手上偵破的幾件赫赫有名的案子,其中包括了鐵手名震襄樊的一件大案:
「殺人王」陳海獸終於在鐵手的鐵怔如山。艱苦追緝下就逮伏法。
——陳海獸是個古怪的人,他犯法殺人,不為名,不為利,甚至也不為報仇雪恨。
他喜歡迫人自殺。
他一直在寫一本書,書中記載的就是人各種各樣的死法、死相,應怎死才最快,如何死才最輕鬆,怎樣死才最痛苦,何種死法才不知不覺……他就喜歡研究這個。
為了要「好好的」觀察這個,他不惜常迫人自殺——用各種方式「殺兀自己」,包括用針刺耳膜、螞蝗噬死、蜜蜂蜜死。甚至是一啖一啖的自食其肉,種下各種病毒讓對方染病至死。
這一切,他都從旁細心觀察,詳加記載,竟視為平生樂事。
他是個胖子,可是武功極高,如果他要迫死那個人,那人也只好死了。
因為除死無他。
也因陳海獸的武功太高,而對武林中人抱待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態度,他迫死的多半是無告平民,所以一般武林人不願惹他,官府里也沒多少人敢出來治他——先得惹了他,反而變成了他筆下記錄的「死者」之一。
可是,鐵手就沖著這個,找上了他。
當然,鐵手當時還年輕,要制裁這個人,也的確不容易:
但不容易的事就是有挑戰的事。
——鐵手本就喜歡做難做的事、惹難惹的人!
他惹上了「殺人王」。
制伏了陳海獸。
——此役不但使他名動襄樊,更使他獲得同道百姓的景仰。
劉猛禽也聽過此役,他央鐵手說出追捕交戰的始未,經不起猛禽的苦苦央求,鐵手是追述了一些往事,這長毛尾青年也聽得津津有味,死氣四溢。
直至鐵手呵欠懶腰,表示送客了,這猛禽一般的青年,總不能賴著不走,於是這才告辭,回到他的隔壁房去。
他一走,死味的確好似是消散了許多。
他這頭才走,鐵手立即長了燈蕊蠟焰,自襟里掏出一張紙:
一張字條。
字箋上有圖。
字只有幾個: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其他是圖。
繪得極其草草。
鐵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緋紅軒」的地圖。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圖上用硃筆圈了個圍圓之所在:
那兒速寫了兩個字:
「紫微」!
——便是「滿山紅」旁、「緋紅軒」前,那棵傷痕纍纍的紫微樹下!
(那幾埋了何物?)
(小紅在大家都注視牆上掛畫之際,把這字條遞了給他。有什麼用意?)
(「飄紅小記」是什麼東西?)
不管是什麼事物,也不理是龍潭虎穴,鐵手在決心以發現壁上美人圖引開襲邪、猛禽等人注意力,取得這弱女子手上字條之際,已決心「查明這一言堂」中到底發生了的是什麼事,解開他心中存疑已久之述。
他決心要跑這一趟。
生死不計。
月明。
風清。
鐵手在洗手。
他很認真、仔細、溫柔、顧惜地在水盆里於乾淨凈的洗乾淨了他的手。
他的手本來不洗都很乾凈,乾淨得連只留半分的指甲也全無半點污垢,但他還是十分仔細、溫柔、愛惜、謹慎的一再洗乾淨了他的一雙手。
然後他又用一塊乾淨的布,揩乾凈了他的手。
他打開了窗。
便看見了明月。
他長吸一口氣,聞到了淡淡也鬱郁的花香。
他忽然想起搖紅:一向長住在「緋紅軒」里的姑娘,豈不是常常嗅到這種花香,夜夜聞到這樣飄忽的幽香……?
——像這樣一朵花般嬌艷的女子,卻落在禽獸一般的傢伙手裡,今夜,在泰山上的柔弱女子,恐怕不易渡過吧?
他這樣想著時,已抹凈了他的手。
房裡只剩下了一盆清水。
他的人已不見。
窗檯微晃。
房中的水仍清清。
直至水面上又晃現了一條人影:
這人在水面上一出現,彷彿連水都像是感染了他的黑,像一滴墨汁注入清水一般的「化」了開來。
水黑如夜。
水面上的人影一晃而過,他別過頭去的時候彷彿還閃過了一條黑黝的虎尾。
房裡的水仍很清。
清得像照向天庭的一面照妖鏡。
一出房間,進入「一言堂」的布防的範圍,鐵手已躲過三路暗樁五處埋伏,就像黑夜裡一棵會高速移動的樹,分外感受到在這危機四伏的「一言堂」內殺機重重,步步驚心,甚至月為之寒。風為之厲。
但他仍堅持。堅定、堅毅地往「緋紅軒」追潛過去。
——小姐留下飄紅小記給你。
(什麼叫「飄紅小記」?)
(為什麼要留給他?)
他一定要找到小紅,或覓著小記,來弄清楚這件事:
再大的劫難他都不怕。
因為惟有苦難才能迫出偉大,愈是歷劫的人生,愈見生存的意義。
他是個沉著穩定的人,但沉穩不代表他不敢冒險。
他的「沉」是在於他不急不囂、不動聲色;他「穩」是在於他胸有成竹、能當重往。
但他可不伯犯難,不怕歷險,更不怕失敗,所以他才從事捕快這吃力不討好的行業,就算失敗也更能襯托出成功的美。
——蓋若以捕快衙差行仗義持正之事,要比江湖上任俠之上替天行道還多制時。更不易能有所為。
因而他才知易行難,偏選擇了這要命的行業:
要不然,誰是俠?誰是盜?誰忠誰好?還有誰來主持公道!
——公道有時就像是一場忘情的花香,總要讓懂得欣賞她的人才能分外體會那解人的香是來自花的心。
而今鐵手卻沒有訪花的心情。
他來探案。
——如果白天他是在明查,那麼今晚的他則是在暗訪。
他終於到了那棵紫微樹下。
憑著花香。
花香為記。
憑著風聲,他在黑夜裡全無聲息。
仗著月色,他發現樹下有一處松士。
他立即往下挖掘:
在這當幾,他似完全不再珍惜他那雙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大大厚厚的手。
他的手彷彿比刀鋤還有力。
更有勁。
他終於掘著了一件事物:
一本書。
他挖出了一本冊子。
映著白色一照,只見沾滿了泥塊的冊子對面上,寫著幾個端秀的字:
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所記何事?
趁著月色,他迅疾的揭了幾頁,第一頁就寫有幾行娟秀的小字。
得志則寄情予雄圖,得勢自寄情於霸業;失望則寄情予山水,失意自寄情於文藝。惟我情意兩失,寂寞無邊;春去秋來,驚紅片片。知音能誰報,生死兩不知,故作飄紅小記,余不一一。
孫搖紅。
鐵手只匆匆翻了幾頁,看數行字,已知此記事冊內牽涉重大,略閱亦生搶然、正要把書冊藏干襟里,忽然聞得一股死味。
他眉頭一皺,很快的分辨了一下:
不,不是死味,而是極接近「死味兒」的血腥味。
幽靜的月色下,滿山紅都成了慘綠、灰黑,風過去,兀自搖了幾下,卻晃不出白天所見那二身驚艷的休紅來。
可是,地上卻泊舊的流動著一股詭奇已極的紅。
這紅已靜悄悄的流到鐵手腳下,浸濕了他的鞋底:
這紅比花還艷、幽靜得像一個殺手,悄沒聲息地纏上了鐵手,然後又喧嘩的迅速染儲了他下蹲時拖地的袍裙。
這紅會動。
這紅有感情。
這紅色彷彿自有生命。
這是血
血當然是有生命的:因為準沒有它就失去了性命。
——所以失去它的人便失去了生命。
因而一定有人己喪命:
因為誰也不能失去那麼多的血!
當鐵手發現這是血的時候,他就斷定這是同一個人體內流出來的血。
他「認得」這些「血」。
他能憑這「血」追認它的」主人」。
他果然沒有猜鍺。』
他找到了死人:
就在樹的後邊。
一個女子,全身赤裸,給釘死在樹榦上,雙腳離地約七尺。
她的小腹給一刀劃開,然後貫穿透體釘在樹上腸胰己溢出少許,但血就從那幾流出來,沿著樹榦的疙瘩直淌,已流了很久很久了,血也快流幹了,月下那女體更為眩眼眩目;蒼白無憑。
——這樣挨了一刀,只怕得要熬好久才能氣絕。
血差不多流乾的時候,才會死去。
偏偏這女子不能動彈,不能叫喊。
因為她全身穴道給封往了。
大概是才死了不久之故吧,儘管她因痛楚而五官變了形,但軀體依照柔軟、端麗,有彈性。
那麼美麗伶仔的女體,卻失去了寶貴的性命。
失去了血的胴體,在月華樹影波挲里,更雪白得凄涼蒼深。
連迫切掛的姿勢都很悲涼。
鐵手認得這個女子。
她正是小紅。
小紅死了。
她的血一注一注的淌下來,像大片大片的落紅!
鐵手看得心裡一紅:
又一條人命!
——無論如何,都不該殺人的!
——不管怎樣,都不該傷害這樣一個無辜的弱女子!
何況是用這種殘酷的手段!
鐵手連眼都紅了!
大家都以為他叫「鐵手」,彷彿就連心裡也是鐵的,下手出手,必鐵石心腸,卻不知他動手有若雷霆怒,論個性正直溫厚,旦心腸軟,有時看人夫妻別離,傷者忍痛,乃至動物畜牲奄奄一息掙扎求生,他都忍不住垂淚不己。
但他只能暗中揮淚,不敢讓人知悉。
——誰叫他是名捕!
——誰教他喚作「鐵手」!
而今他目睹小紅的死,他燒紅了他心頭的火。
那流盡了的凝血更喚起了他心頭的熱血!血血紅!
不只是血的紅,還有幾乎在瞬刻間已自四處高掛的紅燈籠!
一盞一盞的紅燭,四面八方的向他猛照。
樹上赤裸而殆的女體,也似一下子都填上了血色,活了起來一般。
鐵手馬上把「飄紅小記」揣入懷裡。
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要害、一件要物:
——它可能是使小紅致死的一個關鍵。
用生命所換來的任何一事一物,都值得珍惜、重視。
失不得。
只聽有人驚叫,有人怒吼,有人咆哮,有人掩位:
「……小紅!」
「他,他殺了小紅!」
「——只怕小紅還是給這廝好殺的!」
「什麼名捕,活賊!」
「殺了他!」
「宰了他,別讓他溜了!」
只聽一個語音壓住了眾聲琅琅的說:
「鐵二捕頭,你名動天下,威震京師,要玩女人多的有。有的是,在京里一招百應,大可左擁右抱,來到這兒,只要你吩咐在下一聲,包營你擰鼻涕不怕裝滿了痰盂——你又何必在咱堂里作出這等傷天害理、禽獸不如的事體來!」
鐵手一看,來人短髮如就,高大威猛,滿面紅光,但奇怪的是,身形卻薄如一張紙:也就是說,他的身形就像是只有高、寬,而沒有厚度,像是平面后一個人影,而不是實質的存在。
鐵手見過他,他就是一言堂里副總管孫家變。
孫家變外號人稱「紙摯人魔」,這人的外形很奇特,長得極為魁梧,精神十分軒昂,說話語態朗若洪鐘,但不知怎的,鐵手一直覺得他薄似一片紙,像一個完全沒有實感,沒有實質的人(這是恐怕誰都會有同感),更特別的是,鐵手還覺得這人有一股陰氣:就是「陰陽怪氣」的那種「陰氣」。
——這樣強烈的陰氣甚至今這麼一條好漢的他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
鐵手長於內功。
他的內息很強。
因此、他的氣揚十分旺盛,是的,他與人交往時,甚至還來照面,他的「氣」已跟對方的「氣」打了個招呼了。
他是以「氣」識人,所以他第一眼己覺得劉猛禽身上洋溢著」死味」,襲邪滿身都是」「邪味」,孫疆全身燒著「火」,所以是「火藥味」,而這眼前的孫家變,卻是「陰氣」大熾。
不過,且不管這孫家變身上散發的是什麼味兒,但他在「一言堂」里備受寵信,地位崇高,他講出來的話,自然是極有分量。
他現在所說的話,無疑是定了鐵手殺小紅的罪——而且還是好殺了她!
況且不只是孫家變這樣說。
大家都這樣說。
鐵手只覺額上濕了。
他初以為冒汗,後用手背一揩,映著燈一照,始知是,一滴鮮血:
那是猶在樹上那小紅雪白胴體所滴落下來的紅。
看到了這滴血,鐵手冷靜了下來,說:「我沒有殺她。」
他也沒怎麼大聲,但一開口,就把十幾個正在說話的人之聲音壓了下去。
「你當然否認!」孫家變道,「你做了這樣人神共憤的事,會認才見鬼了!」
大家都七咀八舌的大罵鐵手的作為。
鐵手反而抱著時,讓這些人罵得略告一段落,他才嘿然反問:
「你們說我殺她——那我為什麼要殺害這樣一個弱女子?」
孫家變也嘿嘿笑道:「是你做的事,卻來問我為什麼?」
只聽一名唇下有一顆臍大黑痣的大漢怒叱道:「跟這種淫賊哆嗦個啥?快殺了省事算數!」
只聽嗖地一聲,紅光一炸,槍越空至,手中一動,槍已刺到鐵手咽喉!
他丟上那一柄搶,竟長足丈二!
鐵手淡淡地道:「丈二神槍」公孫腳頭?可惜你的槍夠長卻不夠仗義!」
說著隨手以左臂內擋、右臂外擋一格,一招「如封似閉」,「啪」地一聲,公孫腳頭的槍頓時斷為二截。
——要知道這公孫腳頭也是「神槍會」內有名高手,他的槍長,更不易縱控自如,一旦練成,有時人還未看清楚他的樣子,已為他一槍所殺。
所以他在「一言堂」里已是掛得上字型大小的人物:堂里高手眾多,不是出色子弟,還真上不了榜。
這公孫腳頭的槍法,為「正法堂」堂主「山神」孫忠三的「仗義神槍」中變化出來的,只借這公孫腳頭,行事絕不似孫忠三正直,正派,故鐵手才說了這佯的話。
他一上來就給鐵手一招斷了兵器。
他折槍而退。
但有二人挺槍揉上。
二人手上有槍。
槍短。
僅三尺。
很少有槍那麼短。
也很少有人使那麼短的槍。
槍本來就是長兵器,使那麼短的槍,正是舍其長而取其短。
更少人長得那麼怪,那麼詭,而又那麼地相像!
這兩人長得都很高大,但一人上身大長,下身太短;而另一人又上身太短,下身太長,兩人的樣子,都瓜子臉,下巴各有一俗聲「鳳尾啄」的凹位,英俊得自有一股英雄意志。
偏生就是身材長得有點不均衡!
更特別的是:兩人的手臂都很長。
兒歌有唱道:雙手過膝頭,這便是猿猴。
他們手長,一旦使起短槍來,槍便不短了。
何況手臂遠比槍杆子好使。
鐵手當然知道這兩人。
也聽說過這兩人。
「一言堂」里兩大門神
長孫腳、長孫角!
兩人也不打話,一上來,就出手!
出手一招,槍短臂長,是以攻擊角度,令人意想不到,也是槍法之中少有,且兵器之中極為罕見的。
鐵手一見他們出手,臉上已有了尊敬之色道:「長孫兄弟,名不虛傳。」
他話隨語落,左臂內格、右臂外封,一招「如封似閉」,「格格」二聲,已把長孫腳、長孫角二柄短搶準確無誤地砸為二截。
長孫兄弟手裡拿著那半截短槍,愣住。
只聽孫家變低叱道,「退下!」
兩人倉皇退下,換上了四人。
這四人手裡的槍,更加奇特,竟是槍棱長於槍柄——也就是說,槍身鐵造的部份,竟要比木造部分還要長。
如此一來,槍法更加攻勢凌厲,而且,就算對方手上有神兵利器,也決不易將精鐵打造的槍頭削斷砸折。
這四人一亮相,各顯了一式:
「四夷實般」式,
「鐵牛耕地」式,
「十面埋伏」式
「青龍獻爪」式,
這四式一起手,四人已各自嘆聲喝道:
「孫尖。」
「孫酸。」
「孫刻。」
「孫薄。」
然後四人齊聲喊道:
「前來向鐵捕頭討教指正。」
鐵手神色肅然,抱拳回禮開聲道:
「一言堂里四大護法:『尖酸刻薄,四大名槍』,今得幸會,十分惶驚,萬望手下留情、槍下留命。」
尖、酸、刻,薄四人也一齊道:「鐵二捕頭過謙了!」
孫家變陰惻惻地道:「既要留人留命,何不束手就擒?若查清與你無關,再行放人如何?
鐵手不卑不亢的道:「在下束手,只怕就不必再查了。自也不是就擒了,而是水洗難清了。
他笑笑又道:「在下曾上過人當,吃過大虧,心裡不無陰影,請勿見怪是盼。」
孫家變再也不打后,手一揮,喝了一聲:「上!」
「上」字出口,四槍齊出!
孫尖上「邊桶式」攝出一槍,顛拿閃誘,穿指袖股,琵琶埋伏!』
孫刻的「鐵翻竿式」,點竿拖躁,一截二追蛇弄風,撲著鶴鶴不放鬆。
孫酸以「滴水式」反手提顛,順手風點頭,披撲中取巧,伏地破低樁,棚退刺腹中。」
孫薄的「騎龍式」左閃右伏,構步進槍,撥草尋蛇。左邊攔,右救護,梨花滾袖,槍雲罩霧。
四槍四式四死角,疾攻鐵手。
鐵手看定了,站定了,沉喝一聲,左臂內擋架,右臂外封閉,仍是一招「如封似閉」,「啪啪」二聲格在槍棱上,卻將孫刻、孫薄二槍震開,盪去!
再「啪啪」二聲,孫刻、孫薄的槍給震了開來,正好格在孫尖、孫酸的槍尖上,星花四濺,四人各自駭喝一聲,一齊片收槍綽退,不再進攻。
四人一招無功,立即身退,孫家變臉上頓現不豫之色,剛想喝令四人再攻,忽覺肩上遭人一按,甫回苔只聽「三泊」孫忠三低聲在他耳邊道:「他那兩記雖擋在鐵打的槍棱上,但實則己任力把刻、薄二人手持的槍柄震裂,且餘力未消,再震斷尖、酸二人槍柄——他只是留給他們面子,沒當場震斷四人槍柄而已。再攻只是自取其辱!」
「山神」孫忠三究竟是幾時來到自己身後,孫家變竟驀然不知,不覺心頭大震,這才發現來的不只是孫忠三,連孫屠狗也來了,與孫忠三並肩而立,注目場中。
這兩位:「一言堂」的客人貴賓,「正法堂」的頂尖人物都驚動了,那麼,「一言堂」的主腦人物:孫疆怎會不出來?
這時分自然少不得孫疆。
但此際的孫疆,完全不似白天鐵手所見的「山君」孫疆。
他依然是那個凸目、禿頭、紅髮、金須、張著血盆大口的孫疆。
但他而今卻非常平靜。
他只是像一隻睡醒的獅子,冷眼看著場中的兔子,甚至連追攫的衝動也全無。
他當然不止一個人來。
至少有二十三人跟他一齊來。
這些人在「尖、酸、刻、薄」四大名槍退卻之際,已站了出來。
總共二十三人。
大人手上有槍。
槍長短不一。
人也高低不一。
他們重重包圍住了鐵手。
鐵手看到這二十二人,就長嘆了一口氣,拱手團團一揖道:
「四七二十三,有禮了。」
——四七二十三?
四七不是二十八么!
四七二十八是乘數,可是「四七二十二」,卻是山東「神槍會」里一支奇兵。
他們真的原有二十八人,取四乘七的二十八之意,稱為「煙台四七將」。曾在一次「四分半壇」陳放心、陳安慰跟「子虛門」黑光神君聯手攻打「神槍會」當時孫家高手因赴武漢滅絕「烏有幫」吳氏世家,以致無人鎮守大本營,幸得這「煙台四七將」苦守力戰,「神槍會」才得以保住聲名,不讓敵人攻入雷池一步。
后黑光神君所統領的「子虛門」因與陳氏兄弟所統御的「四分半壇」起衝突,自顧無暇,加上「神槍會」的人調兵回援,便更無餘力進侵大口孫家。
惟這「煙台四七將」,戰死五人,余皆受傷,不過這一戰,也使得這二十八人在「神槍會」里獲得無上殊榮,成為孫家的一支重兵。因為當時他們是二十八人同守苦戰,就算他們之中已折損五人,但雖死猶活,人皆尊稱之為「煙台二十八將」或「神槍會四七義士」,他們雖實只得二十二人。但仍當那五應同袍依然活著,跟他們並肩作戰一樣。
而今、這「四六二十三人」,己歸入「一言堂」麾下,今晚,孫山君把他們都帶了出來。
這些人,面對鐵手,投出了他們的槍。
只等一聲令下。
鐵手苦笑。
他尊敬這些人。
——他們為其家族,不惜戰到最後一人,是烈士,有熱血。
他不想傷害他們。
所以他半怨求的問:「我能下能夠不跟他們交手?」
孫疆像吃了九斤半老薑的語音破聲嘶道:「你承不承認是你殺了小紅?」
鐵手立即搖首。
孫疆馬上用力一點頭。
手一揮,叱道:
「殺!」
四七二十三人,二十三支槍,一起動手,一齊槍刺鐵手!
二十二個人,二十三支槍,二十二種出手,二十二種殺法!
——一雙鐵手,又如何抵擋二十三支神出鬼沒、幸辣詭異的槍!?
能。
世上有一種人,就是偏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但有些人卻恰好相反:別人能做到的事,他卻偏生做不到。
其實每個人做得最好的只是他自己,誰都做不好別人。
鐵手曾在「碎夢刀」一案中空手破長刀,今天便在「一言堂」里獨斗長槍。
不止長槍,也有短槍。
鐵手破長短槍。
槍攻到。
二十三支槍,有的攻上,有的攻下,有的槍中鋒而入。有的欺偏鋒而至,還有的卻故意刺空,讓他既無退路,又不能閃躲。——要是反攻?至少有六柄槍等著他身上的血窟窿!
但鐵手不退。
不進。
自古進退雍容難——但鐵手在此際既不進也不退,卻一點也不難。
他雙手一交,左臂內封,右臂外格,大喝一聲,如炸起一道驚雷,又一招「如封似閉」遞了出去!
他用這一招,扭斷了公腳頭的「丈二神」槍,也用同一式,震斷了長孫腳,長孫角的「門神短槍」;亦用這同一招一式,將「尖酸刻薄」四柄「搶鋒槍」盪裂——但現在卻絕無可能。
因為對方有二十三人。
二十三支槍。
槍槍戳向不同的方位,長短不一,招式不同——他怎可能一掌將這二十三名好漢的絕命神槍全都封殺架開?
可是偏生他能。
他這招,不是格向來槍,而是憑空而施。
他雙手交錯間,竟震起兩股大力,使得在左邊的敵手,把樁不住,往右邊的敵人撞去;前面的敵人,收勢不及,亦往後面的同夥衝去!
於是,對手不是互撞在一起,就是互相消減了攻勢。
攻擊已給瓦解。
鐵手仍站在那兒,紋風不動,如封似閉,吐氣揚聲。
他激起一股罷氣。
氣流激蕩,粉碎了來敵的攻擊。
——道法自然,生於元氣。元氣生天地,天地生萬物。人或草物,皆有其氣。然所稟之氣,展轉推本,即混一之元氣也。內聚以為源,久之不竭,表裡逐通,泉之不涸,四肢堅固,能令用之,被股四固。氣有道乃生。靜則得之,躁則失之,靈氣在心,一來一逝,其細無內,其他無外。
鐵手所運用的,正是這種「氣」——而不只是力。
力,最多只能拗斷一人之槍,但把場中人乃至天時。地利、人和的氣場善加運用,則要斷二十三人之兵刃,決非難事。
這種以防守為攻擊的方式,與一般武林中人的出招並不一佯:
正如若有人抓著你的手腕,你的自然反應便是鼓脹手臂,推撞力扯,這反而會引發對方力抗到底,比斗蠻力;但鐵手的方式,則是順其自然,反面放鬆自己,順應來勢,藉對方全身或全部之力氣,在吞吐間反過來將對手擊倒。
——所以他這一招「如封似閉」,真的能「封」掉「閉」去敵人窮凶極惡的攻擊,對手強大狠毒的攻勢。
他依然巍然不動,氣定神鬧。
只聽有人喝了一聲:
「好!」
喝彩的是「山神」孫忠三。
有人喊了一聲:
「我本!」
出場的是「山犬」孫屠狗。
他站了出來,窄衣短打,不浮不躁,手持長槍,不長不短,完全合乎兵器之王,槍之格式。
他平常看來浮囂,但而今他一站出來,槍一在手,他整個人都變了:
變得沉著練達,剽焊冷靜;雖殺氣騰騰,但英華內斂。
他向鐵手抱拳:「請。」
鐵手一看,臉上已有尊敬之色,也揖道:「請。」
兩人出乎前都很嚴肅、很禮貌、很互相尊重。
但到了真正要出手的一剎那,兩人神情又完全不同了:
孫屠狗又回復了他的浮囂張狂和玩世不恭,鐵手則照樣流露出一種風淡雲閑的氣派雍容夾。
他們是在生死相搏,相互敬重對方是個好對手,但一旦在真正交手的時侯,他們又回復了「玩」的態度:
——惟當是一種「玩樂」,才能毫無顧礙的發揮出自己最佳的狀態,最高的潛力來!
只不過,孫屠狗「玩」的方式,是一種」飛揚跋扈」的態度,而鐵手「玩」的風格,則是意逸神閑。
孫屠狗先行開式,先是一招:「鋪地錦式」,壓馬沉腰為兒,然後一進步出手,便真是開步如風,偷步如釘,一招「太公釣魚」,急刺鐵手咽喉。
鐵手一仰頭,一伸手,捉住槍尖。
眾人「吁」了一聲,又驚又震:
驚的是,孫屠狗才一發招,鐵手便不能再用他那招「如封似閉」應敵了!
震的是,鐵手這隨便一伸手,便抓住了「正法堂」里第二號人物「神槍會」里第一流高手孫屠狗的槍尖!
鐵手是捉庄了孫屠狗的槍尖,可是並未能震裂槍身,也夫能及時奪了過來,孫屠狗已然變招:」鷂子撲鵪鶉」!
這一招專破纏手,手退反壓,險中求勝,撥草尋蛇,滾手直剁,既掩刺鐵手窩心穴,更追桔鐵手胯下!
鐵手冷哼一聲,開左步,抱月式,一矮身的「跌坐青蓮」,盪開槍勢!
沒料孫屠狗卻藉槍勢一盪之力,拖槍回扎,一招「推山塞海式」,自下飛決鐵手臉門!
鐵手一見來勢,也借「穩坐青蓮」式作交叉步,一招「恨地無環」,左拳覆,右拳仰,陰陽手已扣往來槍!
兩人自第一招鐵手單手捉住槍尖后,第二招二人均見險象,但第三招鐵手又雙手纏注槍身,兩人再度僵持!
他們交手三招,出手有度,招招有來歷,式式有法度
只見孫屠狗忽然齜了齜牙,(原來他咀里真的長有四顆惡犬般的尖齒)他把槍尖一沉捺轉,「燕子揉水」之勢已成,鐵手如不放手,若不槍斷,就得臂毀;要是放手,眼看他就要砸步撮槍,刺出他槍法中最霸氣的一式:
「橫斷一條龍!」
究竟鐵手放不放手?
要不要放手!
——要放手,他可應付得來孫屠狗緊接下來的攻勢?
——要是不放手,他就算能製得住孫屠狗,又豈能把「一言堂」,「正法堂」里各路「神槍會」好手盡皆打垮?
像他眼前的處境,打贏了會棱結深仇,一旦打輸了,就得蒙上不白之冤,到這地步,他該如何進退、自處是好?
奇怪的是,一人面對這麼多大敵的鐵手,仍然氣態雍容,舉止有度,臉含微笑,依然曲體人情。
忽聽一人低叱了一聲:「住手!」
這聲音並不響亮。
可是,這並不響亮的語音並非「傳」入眾人耳中,而是「刺」人孫屠狗耳中,「擊」進鐵手耳里,兩人心裡,同時都撞了一搐,疼了一疼,以致眉頭同時一皺。
連庭中數十支火把,也「蓬」的一聲,為之火光一長,其中還有三盞燈籠,波的一聲,燒青了,自焚成了一團熊熊的火光。
鐵手心知發聲的人內力修為之高,恐怕決不在自己之下。
他心中突的一跳,果見刊、忠三銀眉白毫,眼神矍鑠,他卻神容慈和,向孫屠狗嚴峻而不嚴厲地道:「已三招了。他空手,你用槍。再打下去,你支持不過十三招。」
孫屠狗剎時臉色通紅,垂下了頭,但很快的又仰起了臉,道:「不,最多只能支持八招。你不必於我下台階,他第一招單手捉住我槍尖和第三招雙手抓住我槍身,本都可以即時崩斷我的槍——但他留力不發。」
他竟在大庭廣眾下清楚大聲的道出自己處於劣勢的窘迫。
鐵乎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想欠這個情。
——他不想占這個便宜。
——光是這一點,這人就算再飛揚跋扈,但已算是人物!
所以他立即道:」因為我知道:就算髮了力,也崩不斷你的槍,而且,我觀察過你雙手虎口厚,必是慣施雙短頭槍的高手,我怕槍一斷,你使得更是趁手。」
孫屠狗冷哼一聲道:「以你功力,豈止可將槍拗為二截?就算崩斷七截八截,從中劈開,也難不倒你——你不必為我塗粉搽油揩胭脂的,我吞得下這口氣,便下得了台!我輸得起!」
卻聽一人吼道:「今天你上得了台,卻下不得也!要下,先給我躺下!」
虎吼的自然又是孫疆。
他己跳了出來。
他又在痛恨,今回不光是頭髮也恨得根根豎起,張著血盆大口荷荷的吐吸著大氣,活像要吞掉自己的塌鼻子,一對凸露的突了出來的眼珠,活像要飛襲向他的敵人——他的敵人當然是鐵手——他連沒有頭的禿頂也似因憤怒得特別光。特別油,特別禿。也特別刺眼:
「你來得了『一言堂』這兒不容你撒野,先接我三槍再說!」
鐵手卻瞥見猛禽來了。
他拖著長發,滿身死味的走進入群中,走近了自己,像背後拖了條尾巴,仍沉沉默默拖拖拉拉的「潛」了進來,像只是一道影子,而不像是有容質的人。
但他還是發現了他。
儘管他是在四面受敵的情形下,但他還是留意到猛禽的到來。
他一面認準位置,一面說:「孫堂主,我是來辦案的。不是來比武的——」
孫疆卻一言喝斷了他的說,「不,你是來殺人!」
鐵手反問:」有人死了就是我殺的么!這些日予以來。一言堂無緣無故死了的人,還算少么?那時我可已來了么!」
孫疆一聽更怒:「你要不是殺人,半夜三更潛入緋紅軒里干屁!」
鐵手苦笑道:「……查案就只能在白天的么?白天我見的人,都會打開天窗說亮話么!」
孫疆頓足吼道:「那小紅就活該在這兒給你半夜查案的查死算數了!」
鐵手只好道:「我來這兒.因有人相約……」
「有人約你?」孫疆一個虎吼叱問,「誰!?」
鐵個苦笑道:「是……小紅——」
他這樣說了,連自己都只怕不信,只好又慘然一笑。果然,大家都停了聲,只剩下火光獵獵吞吐著焰舌,照映在美麗的小紅可怖的死屍上。
死人的血,已漸凝固。
活人的血,也開始沸騰。
「殺了他!」「宰了這淫賤!」「知法犯法,罪該萬死!」……辱罵之聲,此起彼落,比先前更為劇烈。
孫疆臉上出現了一個古怪的表情、指了指樹上小紅光脫脫的死屍,道:「她——約你?」
鐵手點了點頭,嘆道;「很不幸的,她死了;更不幸的,我說的是實話。」
孫疆這回惡怒得幾乎吞食了自己,咆哮得整張臉只剩下了個血盆大洞口,連七隻蛇牙,六隻爛牙,十四隻又黃又黑的牙全都齜露在人前,正像一隻活見鬼的山魈!
「她死了,你說她約你、你還不如說她要嫁給你,所以約了你半夜來私奔!」
鐵手皺了皺眉,他發現襲邪也來了,這人來得很「邪」。「邪」得不像是走過來的,而是像在樹上跳下來的,黑夜裡鑽出來的,或者是從陰溝里爬出來的。
但他也來了。
高手雲集。
四面楚歌。
可是他卻說了一句:「孫堂主,請恕在下斗膽得罪,問一句您老可能不中聽的話……」
孫疆旺火風箱般的鼻孔翁動著,扯得呼啦嗤軋著響,塞著濃痰問了一聲:
「有屁快放!」
鐵手好整以暇的說:「——閣下每句話都那麼聲嘶力竭的喊,喉嚨不痛嗚?自己耳朵沒給震聾嗎?你能忍受自己這把破鑼嗓子,不必動手,光是喊話,我已夠佩服得你五體投地了。」
「什麼!?」
這一喊足以驚天動地。
孫疆沒料這時候的鐵手居然還來諷刺他、招惹他,他這一氣可炸了心炸了肺更不惜連同天也炸塌下來了地也夷為平地。
他大吼了一聲。
「我殺了你!」
一時間,場中大部分的人,一時都聽不到聲音了。
只看到動手:卻沒有槍風,掌風。
——那是極為快速可怖緊張驚險的交手!
但卻是寂靜的比斗,因為閡寂無聲。
原因是:在場中大部分的神槍會弟子,都給他們堂主「灰飛煙滅」孫疆的這一聲石破天驚的狂吼,震得聾了:至少是一時聽不到聲音了。
直至他們恢復聽覺的時候,那兩大高手已停止了交手。
這邊的火光熊熊,殺氣騰騰,那三盞燃燒的燈籠烈焰過後只剩三五點慘綠色的殘燼。
殺氣依然騰騰,但在滅絕聲息的氣氛下,這殺氣竟存一種扣人心弦令人生畏起怖的張力,「龍虎塔」的肅殺如是。
——山上呢?
從「一言堂」可以遙望的重巒疊蟑的泰山之巔,這樣一個夜的黑,黑的夜裡,搖紅姑娘借同那猛獸一洋的鐵鏽,在逃之?還是在展現鋒芒?在隱處求生?還是在春風裡存活?
那兒也像這裡的瞬剎吧?還是更加九死一生、死裡求生?
山峰險寒。
中下冷。
小紅死了。
——搖紅呢?
------------------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