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弘時情愫
午後天陰,風兒亦是涼涼的。
宜萱看著星移新綉好的虎頭鞋,滿心歡喜。大紅緞子做面料的軟底小虎頭鞋,兩隻加在一起還不到巴掌大,著實精緻極了。
這時,金盞徐徐走進亭中,清澈的嗓音道:「格格,三阿哥來了。」
此話剛落音,星移慌慌張張站了起來,急忙道:「嫂子,那我先告辭了。」
宜萱瞧著星移慌亂的模樣,倒是有些納罕,只是時兒來了,星移的確迴避的好些,畢竟這個時代禮教嚴苛,男女七歲不同席,何況弘時都十四歲了。便含笑點了點頭,心下卻忽然一凸,覺得有些微妙。
「最近你來我這兒倒是愈發勤快了!」宜萱將睡著在她懷中的盛熙交給吳嬤嬤,淡淡睨了弘時一眼。
虧得補養了些時日,弘時總算是恢復了以前白嫩小生的模樣,只是眼底深邃,終究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了。
「我念著姐姐和熙哥兒,常來看看,姐姐不高興嗎?」弘時面帶溫潤的微笑,看了一眼小胳膊小腿兒都胖得更藕節子似的外甥,眼睛都笑得彎彎了。
宜萱忽的想到方才匆忙離去的星移,不禁產生了某種猜測,便正色問弘時:「你來我這兒勤快也罷了,怎的也愈發愛去國公府了?」
弘時一愣,瞳仁中的黑色微微凝滯了片刻,然後含笑道:「自然是去找子文。」
宜萱沉吟片刻,便道:「他是你的伴讀。你們每天已經是焦不離孟了,有那個必要總去國公府嗎?」
弘時呵呵一笑道,面上絲毫不露異色。「左右也是閑著無事,何況阿瑪很看重雅思哈,我常來也是應當的。」
宜萱臉上有些不樂,便道:「二姐問你話,你樂意說便說,不樂意說可以不說,但不要編瞎話來哄我。」
弘時臉上的笑容一滯。口中有些躊躇:「二姐姐……」
宜萱有心試探,便板起臉淡淡道:「以後不要去了。」
弘時沉默。
宜萱仔細瞅著弘時的臉,卻看不出多少端倪。於是嘆息道:「自打你從山西回來,對我也愈發愛藏著掖著了——這倒罷了!你如今比以前沉熟穩重了,總是好事。只是我希望,你別像弘景、弘昕似的。那般殷勤舉動。看似是喜歡,可一旦有流言蜚語傳出去,便是害了人家。」——如今是衡大奶奶他他拉氏掌家,倒是很好地管住了下人的嘴巴,沒傳出去什麼不好聽的話。
弘時沉默良久,才幽幽道:「在山西的事兒,不是我要瞞著二姐姐,只是……有些發生的事情。到現在,我自己都無法釋懷。」
宜萱見他似是逃避關於常往來國公府之事。便輕嘆道:「我不是要逼你說什麼,我也知道你在山西吃的苦頭,絕不只是以野菜果腹那麼簡單!」
弘時卻忽然笑了,他道:「倒也不只是吃野菜,其實也偶爾有肉吃的……」
宜萱看著此刻的弘時,突然想到了什麼,不禁腸胃裡一陣翻滾:「是……老鼠肉?!」——其實她能猜測得到,當初所謂的見識民間疾苦,其實就是把弘時扔進難民堆兒里。
弘時笑道:「那個……也吃過的。」他長長吸了一口氣,看著已經再無滿枝簇花的薔薇枝,輕聲道:「遼史中曾載:『數縑,民削榆皮食之,既而——人相食!』」
宜萱瞳仁一縮,聲音隨著身體的顫抖而顫抖:「人……人相食??!!」
弘時看到宜萱的反應,便急忙道:「二姐姐,我只是看到有人易子而食,難以釋懷罷了。」
宜萱深深呼吸幾口,還好、還好弘時他沒有……那些所謂的「人相食」,固然叫他腸胃翻湧,可她更擔心的是弘時……那些真的餓到了極點去吃人肉的人,熬過了大飢荒,縱然活了下來,曾經口啖人肉便會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噩夢!!
弘時眼角瞥向西方,看著天際與地面的交界之處,幽幽道:「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置信。這種事情,史書中記載過太多次,我一直都以為只是誇大其詞。如今才曉得,那是真的,真的比那些白紙黑字更令人觸目驚心。」
說著,弘時的眸子深處漸漸冷冽:「此刻我才明白,阿瑪會什麼那般憎恨貪官污吏——這回的山西大飢,其實朝廷一早就下撥了足夠的糧食和種糧!可到了災民手裡,就只是發霉腐爛稻米!!!我曾在城外,看著那一鍋鍋,發綠的粥——而餓到了極點的災民,照樣排著老長的隊伍去領那些綠粥!喝下去之後,便會腹絞痛得厲害,有近三成的人死在這上頭。我運氣好,沒死。」
宜萱心中咯噔一下,「難道、難道阿瑪沒有派人暗中保護你嗎?!」——按照阿瑪處事周全的性子,不可能真的把弘時丟在難民堆里不管不顧的!!
弘時笑了笑:「當然有的。記得當初我扮作年氏子弟,和年羹堯同行前往山西,卻在剛進入山西地界就被人刺殺,隨即就和侍衛失散了。我獨自一人,只能孤身前往咸陽,路上遇到了難民,全身值錢的東西全都被搶光了,過不了幾日,我便和那些難民沒什麼不同了。可是不知為何,我總是運氣那麼好,隨便在野地里一挖,居然能刨到地瓜。後來我就發現了暗中保護的人。」
「可是——沒過多久,暗中的人便消失不見了。」
「以前在王府里,山珍海味,我卻常常吃得不順心,便叫人全都倒掉重做。如今想來,當真是罪過。」
「呵呵,子文,那傢伙,還真夠狠心的。」弘時笑道。
宜萱突然想到了三首,在弘時去山西的那段時間。三首並不在星徽身邊。星徽說,他是派三首去保護弘時,如今看來。不只是保護而已。此刻,她對子文竟然生出了幾分怨恨。——他想要榮華富貴,便一定要這般磨礪弘時嗎?!
弘時笑道:「不過到最後,我餓昏倒在路旁,差點就成了別人的口糧的時候,便是子文身邊的那個隨從背負著我,把我送到了年羹堯跟前。這傢伙。為了磨礪我,當真是不擇手段啊。」——他永遠無法忘記,在他餓得摔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的時候,那些難民看著他,那流露出的難以抑制的歡喜之色——他們是歡喜的,因為他們覺得。終於又有肉吃了。
「不擇手段嗎?」宜萱神情悵然。「或許真的是吧。」——子文的前途,與其說是系在雍王府上,不如說是系在弘時身上。若弘時不能快速成長起來,他所謀求的榮華富貴,也不過是虛妄罷了。
弘時倒是不曾聽出自己姐姐的異樣,繼續道:「可是姐姐,你知道前川陝總督華顯如何了嗎?」
「華顯……不是勒令回京,後來交刑部審理了嗎?後來怎樣。我就不清楚了。」宜萱沉思了一會兒道。朝堂的政務,她不甚了解。只不過是川陝一帶的大旱,震驚朝野,她才耳聞了一些。
弘時沉聲道:「刑部判了斬首,可呈遞到汗瑪法跟前,便加恩免死,改為流放寧古塔。」
「流放寧古塔,也跟死了沒什麼區別了。」宜萱道,忽的卻發現弘時的眸子冷森得叫人害怕。
「為什麼,不是凌遲?!」弘時冷冷道,「就因為他姓覺羅氏嗎?!所以即使貪污賑災錢糧,即使他害死了數以萬計的災民,最後的結果,不過也只是一個抄家流放寧古塔而已!!甚至都不必給披甲為人為奴!!!」
「時兒!!」宜萱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冷靜些!!」
弘時合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二姐姐,我有些失控了……」
弘時看著在吳嬤嬤懷中的盛熙,他伸手撫摸了外甥肉呼呼臉頰,道:「盛熙?康熙盛世?真的是康熙盛世嗎?!如果真的是盛世,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人餓死?!」
弘時抬頭看著宜萱:「二姐姐,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宜萱咽下喉中的哽咽,遏住眼中的濕潤,道:「時兒,別想這些了好嗎?」
弘時「呵呵」笑了,笑得是那麼諷刺,他道:「因為汗瑪法真的很『仁慈』!!因為他是一個『仁君』,所以只要不是犯了謀反之罪,其他的那些貪官,在他眼中只不過是貪污了一些錢糧罷了!所以自然就是可以寬恕的!!」
「弘時!!」宜萱急忙吼了一聲,堵住了他的嘴巴,「這種話也是可以隨便亂說的嗎?!要是傳揚出去!你不要命了嗎?!」
弘時神情一斂,目光掃過抱著盛熙吳嬤嬤和一旁已經嚇得臉色發白的金盞,又看著宜萱問道:「姐姐,你身邊的人,應該沒有問題吧?」
宜萱看著弘時那雙眼睛,那雙毫不掩飾殺意的眼睛,她絲毫不懷疑,若她說有問題,弘時絕對不會有絲毫心慈手軟,便忙道:「吳嬤嬤是我的乳母,金盞是打小伺候我的,當然都沒有問題!!」
弘時聽了這番話,露出些許笑容:「我相信二姐姐的話。」剛說完這句,弘時驟然神情一凜,回首沖著繁密的紫薇林大吼一聲:「誰?!」
宜萱放眼去瞧,看到躲在枝葉後頭的星移身軀一顫,已經倒坐在了地上。
星移臉色慘白沒有血色,她眼睛顫顫巍巍看著亭中,道:「二嫂嫂,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只是、只是……」
宜萱瞧見弘時已經一步步走了上前,便急忙道:「時兒,星移她——」
弘時走到紫薇樹旁,慢慢蹲下身子來,伸出了一隻手,他輕聲道:「小移,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嗎?」
星移急忙不迭地點頭。
弘時唇角露出些許微笑,便將星移從低山扶了起來,回頭看著宜萱道:「二姐姐,這樣就可以了。」
宜萱也鬆了一口氣,如今的弘時有時候真的叫她覺得非常危險呢,只是她也很慶幸,偷聽的人是星移,若換了旁人——只怕還不知道是什麼結果呢。
「三阿哥……」星移怯怯開口。
弘時臉頰含了笑容:「想說什麼便說。」
「你、你真的吃過……吃過那個嗎?!」星移緊緊蹙著眉頭,望著弘時。
「哪個?」弘時笑著問。
星移咬了咬唇,道:「那個……老鼠肉,你真的吃過嗎?」——說完,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幾欲嘔吐,臉色也更白了幾分。
弘時低聲溫柔地道:「抱歉,嚇著你了,小移。」
星移急忙搖頭:「我沒事。」
看著夕陽下,表情溫柔的弘時……和嬌怯的星移,宜萱微微一怔,此刻她倒是希望弘時能得到所求。若有喜愛的人永遠陪伴在身邊,或許能夠撫慰弘時吧?只是,這樣對星移,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暗暗一嘆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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