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三濫
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幫人,
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害人。
這年,鐵游夏二十八歲,內力修為,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而一雙鐵掌,也達到了前人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氣足,軒昂雍容,正是八尺昂藏鬚眉漢的全盛時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勢剛辦了幾件大案,已回到京師城東的住處,那天,他正在「舊樓」里,面對著八百羅漢的塑像,和飛天、擊鼓、力士的壁畫,潛心修習那套連諸葛先生也並未練成的「一以貫之神功」**。
那晚,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總是諸葛先生遣人召見他,而今諸葛先生親來,必有要事,鐵手忙整衣冠,匆匆出迎。
諸葛先生一見到他就問:「你的『一以貫之』練得怎樣?」
鐵手恭謹的道:「有難關。」
「可知世上為何有『關』?」
「請教世叔。」
「你且說說看,不必客氣。」
「『關』」同竹上的節,能在節上生枝,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關節就是要害處。」
「『關』是用來考驗人的。兵不刃血,輕鬆渡去,叫做『過關』。從頭打碎,重新再來,大死一翻絕地再活,叫做『破關』。能悟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則就只會『闖關』,不能『把關』了。雲門裡的關,大道透長安,只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大機大用,更進豈止一步?或退百步亦無妨!人生里若是沒有這些『關』,便如一泓死水,難有進境,所以真正的高手,會自設一些關頭,讓自己備受考驗,藉此得到磨練抵勵!所謂事事無憂事事憂,同樣處處無關處處關;自己不設關要闖,可能反給別人的關卡住了。同理,你要得到多少,可能端賴你能忍耐多少;你要獲得什麼,也看你能付出什麼。」
「是。」
鐵手聽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聽的。
諸葛先生捋了捋銀髯,眯眯的笑開了:
「我來問你,」
鐵手專註得幾乎豎起了耳朵在聽。
「什麼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鐵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
——諸葛先生怎會問他這樣子的問題!
「你答我。」
「你問的是——」
「什麼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
諸葛先生有點不耐煩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說……」鐵手試圖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個美麗的女子卻嫁給一個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這樣比喻,」諸葛先生緊接著道,「可是,你可知道本來這句諺語是怎麼說的?」
鐵手老老實實的答:「不知。」
「這一句原本是:好一朵鮮花插在劉芬頭上。」諸葛先生再細加強調,「劉芬,劉邦的劉,芬芳的芬。劉芬是哲宗時的一位大商賈,家財萬貫,他原就是出身於富貴之家,加上善於攢營,取得絲鹽販賣專利,更加暴發,常以一擲千金,用來結交官宦,所以朝中大臣,皇親國戚,他莫不攀附,可以說是滿朝文武,多與他交好,不過,他有時也賑米布施,偶爾周濟貧病,搏取美譽;但不論怎麼說,他的權力愈大,權勢愈高,當然也財富愈多,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鐵手道:原來是劉芬,這人的事,我倒略有所聞。聽說他不止出手大方,僕從如雲,而且到了五十之齡,共有妻妾一百八十一人,而且精力過人,夜夜無女不歡,據傳在他五十五歲那一年,還得償所願,娶得一位他思慕鍾情多年卻未可得的女子:赫連小姑,……莫非是……這一句諺語,就從此出不成?」
鐵手知道諸葛先生決不會無緣無故提起此事,所以他聽得極為仔細小心,運思極捷。
「便是。赫連小姑溫柔大方、多才多藝、貌美如花、武藝出眾,按照道理,劉芬又胖又矮,既無文才,也無武略,而且年事已高,赫連小姑斷無理由肯委身下嫁他的理由;是故當時人皆感喟:『將一朵鮮花插在劉芬頭上』,又因當時的人,不欲開罪這位富貴神仙.是以借用諧音,說成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堆上』,甚有妙趣。」
「劉芬豈止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敵國,一個人有錢到這個地步,為他賣命的人也真是不少。我曾讀過錚儒丑春雨的《職官志》有提過此人『揮金如糞土,輿皂無遺,珠璣香貝,狼藉坐棄以示侈。』另《增廣林誌異》亦有記載:『劉氏僕從千三,妻妾百餘,其廈宏麗奇偉,高二百尺余,雕鏤金碧,寶珠山積,每歲勞宴遣環鋌數萬餘。』可見他的富侈。當時風習奢靡,朝官務殖貸財,流風丕變。不似真宗時期,曾下多《疏》曰:『食厚祿者,更不得與民爭利,居崇官者不得在處回圖。』更不似仁宗時〈忠惡集》所載《廢貪贓文》曰:『當時仕官之人,有節行者,皆以營利為恥。』風氣跟現在一樣,不是以才能氣節看人,不識文功武略,只知阿奉權勢,崇仰富貴,誰人有錢誰就是爹娘,成功與否,全看他手上有無權力、錢財而定,為此,劉芬有錢能使得鬼推磨,赫連小姑下嫁於他,未必心甘情願。」
「你對當前**風氣,似很不平?」
「我對禪、佛都學得不好,自問勘不破。而今朝政敗壞,荒淫奢靡,皆因舉國上下,以利為先,見高便拜,見低就踩。不良風氣,因而窳生。因此餓殍遍野,盜賊流竄,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貧者無望,富者驕恣。當舉國上下並以非偉大人物的才幹學識、品德勛業以砒勵志氣,而只以金錢為活著唯一鵠的之際,這便道德敗壞,國之將亡,世道日艱難圖振興了。崇拜這些富賈而不仁的人,就是崇拜金錢,這在一個真正的大時代和真正的大丈夫眼中,是不值一屑的;一個還有良知的富商,應該知道要回饋大眾,敬重有識之士,培養良好風習才是!」
「你也別太激憤。這些有錢人,未必盡都為富不仁,他們忙著賺錢,總比忙著奪權的好。沒有他們,這國家百姓,那富強得起來?要是沒有各行各業,各營其利,上好中華衣冠,豈不是又變成太虛混沌,孤苦貧瘠了,那能興旺發達?只不過,有錢之人,宜積善福,切戒多行不義;至於一些沒骨氣的文人,老為他們吹捧唱道,那可是瞧扁了自己,給死書讀軟了骨頭了。其實這與禪、佛無關。禪是不爭公平的,佛是超越公平的。夫唯大家都不爭,公平才能如水落石出。你是俠者,俠才是力求公平的。」
鐵手恭聆受教,心悅誠服:「是。」
諸葛先生撫髯道:「其實,你剛才的推測里,有一點肯定不正確。」
「世叔賜教。」
「赫連小姑當時才二十齣頭,艷名四播,麗動京師,但她嫁與五十多歲的劉芬,卻是決無不情願之意。」
「何以見得?」
「你可知道赫連小姑是什麼人?」
「這……」
「她是『赫連神府』望族裡的天之嬌女,她的哥哥赫連樂吾,也是京師宣徵院樞密使,兼主掌軍機,近年雖已閑置,但在當年,無論權名勢祿,都是一時之盛,連蔡京也不敢惹他,傅宗書更要怕他三分。區區商賈劉芬。要使赫連上將軍受脅,是絕無可能的事。何況,當時聽說赫連樂吾並不樂意將妹妹下嫁劉芬,只不過赫連小姑執意如此,劉芬早已暗戀小姑多年,終得償所願,便遣散一眾妻妾,萬千寵愛,盡在一身。直至先帝崩殂后,劉芬日漸失寵,至約十餘年前,劉芬更家道中落,得罪權貴,並遭天子抄家放逐,赫連小姑都一直長相伴隨在他身邊,可謂情深義重。」
鐵手道:「想來我是看錯了,沒料到劉芬有這等艷福。」
諸葛先生忽爾嘆道:「事情就壞在他太好艷福上。」
鐵手詫道:「怎麼說?」
諸葛道:「桃花運,不是運;艷福不是福。假使劉芬不是如此艷福無邊,別人就不會注意他手上的事物了。」
「手上的事物?」
「嗯。」諸葛道:「金梅瓶。一切都是金梅瓶惹出來的禍。」
「金梅瓶傳說是唐時純透明玉砌制的小瓶,此瓶功能殊異,就算在夏天插上梅枝,也能結蕊開花;如將曇花盛開之時,置於瓶上,竟可盛開一季;人皆引為異品。唐時男女之防,較無拘束,只要兩方情投意合,多不受禮教束縛,狂放逐色,只敘一時之歡。聞說此瓶是一藩王請當時巧匠妙工,特製而成,不管男女,只要得到這口小瓶,都在顛龍倒鳳、行房交合時,有特異之功,過人之長,歷久不衰,老而彌堅,是以更風月無邊、艷福無盡。」諸葛先生把話說到正題上去,「無論男女,得此瓶后,傳說便盡得意中人之青睞;尤其男子,與他歡好過之女子,終不能忘,抵死纏綿,讓他享盡男女間之大欲。」
鐵手不明白諸葛先生為何會提起這些。
他年紀已不算小,卻仍無意於女子,時亦有非非之想,但仍十分自抑、自製,當自己一向尊敬的人向他提到這些時,就算常是江湖夢中客的他,是條磊落的漢子,也不免有點郝然,有些尷尬,更難免靦腆。
可是,他知道諸葛先生會談起這些,必有重要理由。
所以他說:「如果說,得到這口金梅瓶之後,就能夠深諳龍陽之術,享盡艷福,這就跟求長生不老葯一樣,幼稚無稽,並不見得就是好事。」
諸葛先生望定鐵手,正色道:「這是人之常情,固然是可聽而非可盡信。至於幼稚無稽,卻是未必。」
鐵手忙問:「世叔何作此言?」
「其實,人求長命,乃是天性。長生不老、健康長壽,哪個不想?不想的人,反而不正常,可堪注意的是:長生還要不老,長壽得要健康;如果一個人又快活又健康又長命,那有什麼不好?誰捨得去死?不想活下去的人,都是不快樂的人,才會不喜歡自己太長壽。如果一個正常、健壯、快活的人,活長一些,絕對是好事。就是因為要長命延壽,所以才有醫理藥物的發明,改善健康,對抗疾病,這樣研究發明下去,生活才有促進改善,人的壽命也一代長於一代,難保日後的人不能活個千年百歲?」諸葛先生緩緩的道,「男女之欲,也是人之倫常,歡愉之源,只要兩情相悅,共享其樂,有何不可?要知道縱觀歷朝以來,便可知曉:越是約制愈多的、禁制愈強的朝政下才會特別注重禮教、強調道德,把兩性之欲當作洪水猛獸,防範不已,其實,越是這樣的朝代,其綱風必金玉其外,內里荒淫**,只一味假正經,假道學,以圖禁絕**之樂,卻不知**一事,一如水流,只要疏導得適,亦可為善;如只知一味壅塞,恐怕反撲更烈。你看過去歷代迄今,風紀較為開放的,莫不是有自信,有實力,有大氣派的時代。其實,金梅瓶、長生藥既不是壞事,只要將之善導,還可以使民生進步,有益身心;而且,也不見得就純屬虛妄,一如點穴手法,對一個未練過武的人來說,使人大笑不止或不能動彈,也屬妄誕之事一般,可是你真要是學會了,可以輕易做到,並不出奇。你讀一些大話文人、虛偽書生的無聊書大多了,受他們自鳴清高但自己也言不由衷的妄論影響,像你這般年紀,如此體力,這般品德,活得長命一些,對人對己絕對是件好事,只要有此機緣,你亦應勉力追求才是。當然,如果追而不得,也不要執妄不悟,趕快看破放下,隨緣便是。」
鐵手聽了,如夢初醒,覺得諸葛先生的話,不裝道學,不虛偽,且常一言擊中自己心中執迷之處。
不認識諸葛先生的人,定以為他睿慧持重,嚴肅沉凝,從來智珠在握,善於運籌帷幄的長者,殊不料諸葛先生固然向以智計無雙、神機妙算、手段高明、位高望重稱著,但他早年受師父韋青青的影響,性格上十分圓融豁達,有時還風趣詼諧,與年輕人相交,全無閡礙,決非古板偏執之士;到了近年,待人處世,更到了光風濟月、和光同塵的境界,他自己則廓然無聖,宛若明月藏鴛,蘆花白馬,用本來面目以應對世人世事,出入自在,談笑用兵,羽扇綸巾,簡直到了掬月在手、花香滿衣的境地了。一代奇俠韋青青青之所以特別喜愛這位徒弟,便是因為他有大智慧而不造作,有志氣而無野心,出世而仍持救世之心,不墨守成規、也不固步自封,但又能堅持節操立定原則。
鐵手入門較久,在許多事情上也頗能為諸葛先生分憂解勞,因而特別清楚恩師之為人處事,不受一般約定俗成的觀念所禁制,有時候還用非常手段,越格破禁。
數年前,有一位武將,叫做萬異之,因為時時持反對的意見,敢於直諫,終有一次在奏本子上,給奸相蔡京揪著了痛腳,便趁機在皇帝耳邊參他一本。皇帝一怒之下,便下令將之押解天牢,這一押,押了八年,皇帝老子也就忘了此事了。
這八年來,萬異之在牢中受盡刑毒,苦不堪言,自不在話下,但萬家可也受盡了委屈,簡直是家破人亡,流落失散,慘不堪言,他的家人百般營救,總是無功,便多方請人為萬異之向天子求恕開恩,但都教蔡京截下,上不了皇帝那兒;就算皇帝知道了有這件事,他已忘了當初為何把萬異之下獄的了,於是也懶得再查,姑且由他去吧。
後來,萬異之的大兒子萬億明知曉其父在獄中已罹重病,不能再拖,終於求上了諸葛,如諸葛不答允,他就和弟弟萬人仰決意行弒皇帝,以報此仇。諸葛知道此事之後,居然做了一件「怪事」:
這件事做得「欺君逆上」極了——
他竟贊成萬億明找人「行弒」皇上!
萬億明真的做了,他叫其二弟萬人仰提刀,闖進內宮,就由鐵手和萬億明把刺客逐走,皇帝趙佶,自是十分高興,召宴各侍衛晉見,要進封賜賞二人。
諸葛先生趁此要萬億明一味愁眉苦臉,嘆息不已,趙佶果然問起何故,萬億明還未回答,諸葛先生已代為答話:「萬世卿之所以憂勃難伸,是因為想起他族裡祖先的一場遠久冤獄。」
趙佶一聽,甚覺有趣,反正是萬億明先祖的事,一定與他無關,於是便要諸葛先生為他細說。
於是諸葛先生娓娓道來,注重情節**迭起,吸引皇帝注意,特彆強調萬異之含冤遭押,一直未有定罪就扣押迄今,又說明萬氏一族,因而含垢受辱,子弟飄零,聽得趙佶拍案大罵:「豈有此理,是什麼皇帝那麼昏昧,如此處事,形同兒戲!」
諸葛先生這時才似恍悟憶起,這似是前朝冤案,萬億明又連忙更正道:這是本朝十年前的事。諸葛先生只說自己老糊塗了,懵懂了,鐵手趁此配合,請奏天子:加封賜賞一」事,不如請聖上開恩,開釋敢忠言力諫的功臣萬異之。
趙佶既罵在前頭,後面反悔的話也就不便當眾說了,於是只好請准所奏,開釋萬異之。萬家才得一家團聚,他日重振聲威。
另一件事,諸葛之處理手法,也令人詫異不己:
趙佶荒淫好色,常以淫奇把戲示之,使趙佶無心國事,醉心淫樂,蔡京手上有一個心腹,在皇帝身邊當貼身司監,名叫李環中,便常替趙佶在民間物色美女,一旦蔡京投其所好,趙佶意動,即下詔迎入宮中。這樣數年而下,在李環中手裡,也不知毀了多少玉潔冰清的好姑娘,蔡京和李環中也趁此狐假虎威,大刮油水,強佔民女。
當時,有一個朝庭小吏,叫岳漁陽,他因不值李環中作威作福、所作所為,便批評了他幾句,但遭小人將話傳到李環中耳里,李環中便藉故到岳漁陽家中拜訪,果見岳氏的女兒岳笑珍,出落得天香國色,他便不動聲色,回朝密報趙佶,趙佶便下旨迎婚。岳漁陽當然不敢抗旨,這是滅族欺君的大罪,但岳笑珍實已許配給諸葛先生的一位至交:舒無戲。岳笑珍寧死不從。
不過,就算是她自己寧死不從,也不想連累全家,於是,舒無戲求教也求救於諸葛先生,諸葛先生便說:「除非是皇上自己改變了主意,此外,像李環中這等小人,也得要除去才是。無戲,你得忍耐兩年。」
舒無戲當時不明此意,後來才知道,諸葛先生實行的是苦肉計,以他過人的化妝易容之術,先把岳笑珍的樣子,依其容貌整容,使她變老了,也變醜了,然後力勸皇帝宜先見過要納為妃的女子才好下詔,趙佶覺得諸葛這番話甚契其意,他也老早等不耐煩了,便召岳笑珍入宮,原想提早顛龍倒風一番,不料一見之下,覺得甚丑,便收回成命,轉而對李環中,不再信任,貶官降職,外放不理。
岳笑珍臉上的易容化妝,要足足兩三年後才消散淡去,重現花容月貌,舒無戲早已迎娶她過門,改名換姓。兩人終可雙宿雙棲。全仗諸葛定計。
諸葛先生向來行事,不假道學,不拘俗禮。有一次,他還公然帶四大名捕和兩名義子上窯子,戲倡優,人皆大嘩,謂諸葛為長不正,為老不尊,諸葛則坦然自若:「不懂嫖窯子者不嫖,有什麼了不起,他日怎麼往江湖風浪里渡?要逛窯子懂得嫖者不嫖,能在春色風月中不及於亂,不沈鳩其間,這才算尊,這才能正!」
是以鐵手最是明白:諸葛先生應事處世,別有一套方法,並不拘泥於世俗成見。諸葛常對他說:「歷史上君子誤國,有時尤甚於小人;小人誤國,往往僅因一己之私,但君子誤國,多自以為是,貽禍更烈矣。」所以他始終能久侍君側,能跟傅宗書、王黼等一眾小人奸宦周旋到底,也是因他對諫君之道,能靈活運用之故,而不像一眾所謂忠臣大儒,老是扳著道學臉孔,動輒教誨、訓話,一旦如此,這些好大喜功又耽好逸樂的天子王孫,當然都敬而遠之,甚至遠而忌之,到最後只有忌而殺之。
鐵手一向知道諸葛先生足智多謀,敢作敢為,最難得的是他的想法,一直以來,都能保持年輕的心境,甚至比年輕一代更新穎前衛,是以鐵手等四師兄弟,常在諸葛先生的影響下得到激發:原來人生不是這樣子的,哦,原來人生不止是那樣子的。
所以鐵手問:「這麼說,劉芬手上有金梅瓶,原是好事,又怎會引惹禍端呢?」
諸葛先生道:「問題就在這裡。在唐時這寶物就已很出名,
和
都有提到此物,一些比較**的雜書諸如
里就有特別說明:只要將陽物往瓶里一塞,定必自壯而碩,妙不可言,凡女嘗之莫不尋索求再。這樣聽來,確實有點妄誕。此瓶自安祿山之亂后,不知輾轉落於誰手,直至劉芬娶赫連小姑之時,他的好友兼侍衛總管凌尚岩曾在眾人前打趣的數落他:「你年紀也不小了吧?一樹梨花壓海棠,小心罩不住,滾下床!」大家都笑了。劉芬一時沉不住氣,便說:「怕什麼?我有金梅瓶,你們沒聽說過嗎?」在座的都讚美的哦了一聲,劉芬又得意洋洋的道:「有了它,還怕娘子尿床么?我還小,我不過五十七歲,唐時,七十二歲的老藩王有了它,還一夜四歡,夜夜竟宵呢!」劉芬這麼一說,就等於公開承認他有金梅瓶了。」
鐵手道:「這下,他可好了。君子無罪,懷壁其罪——何況劉芬也算不上是什麼君子,這金梅瓶也不知怎麼得來的!」
「便是。」諸葛先生道,「所以,有人上報蔡京,說劉芬有寶物金梅瓶,你知道蔡京好色荒淫,恣意聲色,這種人總要自己享盡風流而不力衰,於是就派人向劉芬索討去。這劉芬說也奇怪,偏偏就是百般推託,不肯贈予蔡京。這一下,可把蔡京給觸怒了。
鐵手道:「觸怒蔡京,劉芬難免要糟了。」
諸葛先生道:「糟透了。蔡京權力雖大,但劉芬也甚有財力,蔡京還不能無緣無故的就拔掉這個人,於是一拍兩散、借刀殺人,對聖上報稱密告,劉芬有寶物金梅瓶而不獻上藏私。皇帝一聽,龍顏大怒,勒令劉芬即將金梅瓶交出,這事關係重大,劉芬雖惜瓶如命,這回也不敢不獻,可是,恰生是金梅瓶卻在皇帝下旨之前一個月失竊了!」
鐵手詫然:「失竊?」
「對,不見了。」諸葛先生道,「這一來,劉芬難逃罹罪,聖上也總不好入他個有寶不上獻的罪名,於是,就借劉芬曾上疏力阻易水西北一帶「遷界」一事小題大作,抄了劉芬的家。」
「遷界?」
「當其時,易水一帶有幾股義軍,例如勞穴光的「連雲寨」、伍剛中的「青天寨」、海托山的「秘岩洞」,全都不聽命於朝廷,自立為王,抗暴安良。他們大都勇猛善戰,不易收拾,後來皇上便聽了蔡攸的話,一念之間,便天真的實行把沿易水一帶的居民合七十萬人,強行「遷界」,把不肯離開祖居的人,一律格殺,或用枷鎖鐵索,強行充軍,讓當地一帶,成為荒野,實行孤立餓殺義軍。《當墳札抄》里有記載:「赤子蒼頭,飢啼於道;屍橫遍野,乞食沿路。」為的只是想「堅壁清野」,使這幾個山寨的人就範,就使數百里盡成荒地,數十萬人成為無家可歸。劉芬當時有生意在那一帶,不管他是為了自己私囊也好,為了百姓疾苦也好,三度上疏聖上,並私以金帛疏通童貫,終使皇上收回成命,改為召募「勸墾」,那一帶才重新興旺了起來。不過,等到劉芬招怨於小人時,這等作為卻成了日後觸犯天條大罪——即與匪盜勾結,表裡為好,促使逆匪迅疾壯大,對抗謀反。皇上見劉芬諸多託辭,不肯獻上寶瓶,已極不悅,對這通匪大罪,便信個十足,就此抄斬劉芬滿門——執行抄家的正是蔡家,他們自然佔了不少「油水」,可是這一來,他們也確然證實了一件事:金梅瓶真的不在劉家!」
鐵手撫然道:「這麼說,劉芬雖然富甲一方,財大勢高,但也做了不少好事——他因為力阻「遷界」一案而獲罪,實是不公平。」
「這對劉芬而言,好心遭惡報,太不公平;」諸葛先生撫髯望定他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叫你來。凡是有不公平的事,四大名捕都管,看來你們遲早要給人叫做『四大好管閑事』的!」
「好管閑事總比不幹好事的好,世叔不是說過了嗎?人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幫人;人都不幫,你叫誰來幫人?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卻是害人。」鐵手問,「卻不知劉芬的金梅瓶是不是真的給盜竊了。」
「這件事直到蔡卞忽然又鬧娶妾,而娶的是名動京師的青樓艷妓胡禁笑的時候,才鬧個水落石出來。」
「蔡卞,那是前朝宰相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
「正是他。他得勢極早,荒淫過度,本已斷喪過度,不能人道,怎麼靜了那麼個十幾年忽然又鬧娶妾?蔡京派人探聽之下,才知道蔡卞得了口金梅瓶,馬上便不一樣了。而送贈他此瓶的人,便是當日劉芬府上的大統管凌尚岩,蔡卞也是朝中紅人,曾許凌尚岩為知大名府,但蔡京善於權變鬥爭,連對他胞弟也不例外,他得不著金梅瓶,居然給他弟弟得到了。這還了得?於是,他用一個「竊據聖寶」的罪名,把拍馬屁拍到馬腿上的凌尚岩,赫得隱姓埋名遠離東京,又貶滴蔡卞,要他獻上金梅瓶。」
「這凌尚岩本來是京城裡一號能言善道、攀附權貴、左右逢源的人物,而今反給蔡京這等惡人以惡制惡,可謂惡有惡報了。他最後有沒有給蔡京逮著?」
「蔡京後來也把此事不了了之,主要是因為驚怖大將軍三番四次,遣人疏通,派人送禮,蔡京禮收多了,心就軟了,便不再提此事。」
「驚怖大將軍卻是為何替凌尚岩說情?」
「這便是我找你來談這番話的原因之一。」諸葛先生看著鐵手,「你可知道驚怖大將軍原來的名字叫做什麼?」
「凌……落……石!」說過之後,鐵手猛然想起,頓時接道:「凌落石?莫非凌尚岩跟他是——!?」
「對。」諸葛先生道,「凌尚岩正是凌落石的胞兄!凌落石受封大將軍在先,他的掌功『將軍令』,恐怕當世之中,能跟他平分秋色的只有寥寥幾人,其中一個便是你。他的內力苦修『屏風**』,現已練得第三扇門,若能通破第四扇門,功力只怕要遠在你之上了。不過,他如能突破第四扇門,其他三扇必須要全部放棄,否則四門互擊,他縱有上天入地之能,只怕若不變成魔頭,則成神人,不為瘋子,則為白痴,但不管變成哪一種人,他的功力已接近你師祖韋青青青的境地,我也未必製得他住,不過,若到了那地步,他整個人已神飛骸散,也不難找出破綻。也就是因為他武功高強,加上聰明絕頂,且為蔡京鞏固權力而立了不少軍功,所以先得蔡京信重,請奏封賜,結果,這一來,卻對他胞兄凌尚岩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令凌尚岩飲恨京師。」
鐵手知道諸葛先生特別點明驚怖大將軍的武功特色,必有用意,所以用心記住,並詫然問:「他弟弟當了大官,做哥哥的自當高興才是,所謂水漲船高,怎麼會有這般相反的效果呢?」
諸葛先生道:「那是因為蔡京本是蔡卞的哥哥,他利用其兄長的關係,攀附拉攏,觀風察色,利用黨爭,鞏固權勢,一再遭貶,依然如日中天,並覬大用。是以這種趁風轉舵、奴顏婢膝的做法,誰能高明得過他?蔡京見凌落石武功出眾,他手下高手雖多,但武功高強又肯為他賣命如凌大將軍的,也只有元師弟,九幽神君、天下第七、方應看。何必有我等數人而已,所以要予以重用,得讓他感恩圖報。至於凌尚岩這等欺上瞞下、巧言令色的玩意兒,他還不更精專嗎?而且,他當年拜相之後,尚且連他弟弟、兒子都照樣排斥,對凌氏兄弟二人豈會讓他們一文一武,都在朝庭邊疆各掌實權么,所以他捧了做弟弟的凌落石,對付做哥哥的凌尚岩;凌尚岩只好黯然退出京都,近日投靠了他弟弟帳下,但仍不敢用原來名字,是以『大連盟』和『將軍府』的人,只知道有『尚大師』,不知道有『凌尚岩』此人。但此人因畢竟是凌驚怖的胞兄,所以甚得大將軍信重——他們畢竟是『自己人』。」
鐵手道:「原來尚大師就是大將軍的哥哥。冷血和追命正一明一暗,去查勘凌落石草營人命、恃勢肆暴的案子,卻不知他們可知曉這一項?」
諸葛先生嘆道:「尚大師就是凌尚岩,也是最近才由你大師伯的首徒花珍代探得的消息,可惜花珍代亦已給大將軍狙殺了。追命和冷血,目下尚未知道這層關係,但有一事更是要緊。」
「什麼事?」
「凌小骨的性命堪虞。」
「——凌小骨?他不是大將軍的兒子嗎?卻是誰要殺他?」
「正是大將軍。」諸葛先生當即把冷血的身世之謎盡告鐵手,並道:「當年那一個晚上,我因救冷小欺而卻在罷了崖谷底救了冷血,他身裹虎皮,精氣過人,但究竟為何人之子?誰人扔棄?我多方打聽,仍全無線索。我早已把情況盡告蘇秋坊,冷血若為身世事惶然無助,追命一定會拍開蠟丸,就一定會去找蘇博士,屆時,何以抉擇,進退自如,則要看冷血少年了!不過,危險的卻是凌小骨。」
鐵手詫道:「為什麼是他?你是說——?」有點恍悟。
「對,大將軍知道他是冷悔善之子冷小欺,必定斬草除根;」諸葛先生憂慮的說,「當年,我反從張判處打聽得宋紅男與凌夫人易子一事,就一直擔心這種場面。所以,你在赴「七分半樓」之行時,請多留意「三花五葉旗煙炮」。你一旦發現,即請放下手邊的事,趕赴保護凌小骨要緊。因為迫命、冷血可能會忽略這個要害,而他們也窮於應對大將軍,不一定能分心此事。」
鐵手愣然:「我要赴『七分半樓』?那兒不是『青花會』的重地嗎?」
「不止是重地,還是總壇;」諸葛先生道,「而今,還是燕鶴二盟的共聚之地。如果我猜得不錯,大將軍一面與冷血周旋,其實,野心卻仍在膨脹,他暗裡要解決於一鞭副上將軍,而且要全力殲滅鶴盟燕盟和青花會!」
鐵手倒真的有點為之咋舌:「大將軍有那麼好氣魄么?三師弟和四師弟,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是善者不來,他可有把握同時點著那麼多處火頭?」
「其實火頭多幾處,反而火勢更大,更可把他要消滅的敵人焚之於一炬;」諸葛先生道,「他知道了冷血是他的孩子,仍會不會下殺手,殊為難說;但以他的狼子野心,并吞於副上將軍的兵力,是遲早的事;而攻打鶴燕二盟及青花會,更是勢所必然。」
鐵手追問:「為什麼他要在此時取下這三個武林中不可忽視的勢力呢?」
諸葛先生道:「那又要回到我剛才說的金梅瓶一事上。當時,凌尚岩盜得了金梅瓶,私下獻給蔡卞,蔡卞也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要了這口瓶子,會得罪蔡京,但他還是要了,卻是為何?原來他知道皇帝好淫奇巧,且已久慕金梅瓶,若能先其兄而獻上,必定備受重用,大有封賞。那時候,蔡卞已遭貶逐外斥,正要這口瓶為他換來東山復出;凌尚岩曾多方巴結蔡京,已知決不會受他重視,於是便把賭注押在蔡卞身上。兩人雖然各懷鬼胎,但卻同心一致,由蔡卞名義,請凌尚岩下杭州親護金梅瓶上京,不料,中途卻遭燕盟的鳳姑、鶴盟的長孫光明攔截,把金梅瓶搶到了手,這一來,便註定凌尚岩翻不了身,既怕蔡卞遷怒,又怕蔡京對付,兩面討不了好,只好不敢再回東京,失意流落了好一段日子后,近日再化名混回到他老弟的山頭去,跟蘇花公同當成「大連盟」和「天朝門」的軍師了。
鐵手很有點震訝,「燕盟和鶴盟明知是朝貢聖上的寶物,也敢劫奪?」
諸葛先生道:「有什麼不敢?聖上下令採辦花石,對民間寶物,無不搜刮,督辦或協辦的大小官兒,無不趁機擾民劫財、作威作福,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沸騰。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就把押到東京去賀蔡京的壽禮十萬金珠生辰綱劫了,擺明是劫「貪贓禍國亂臣賊子的財物」,一點情面都不留。當時,鳳姑和長孫光明比現在還年輕七八歲,正是銳氣少年——一個銳氣少年,還有何事不敢為?你去問冷血,他有什麼事不敢做?我派他先去危城獨戰老奸巨滑的大將軍凌落石,便是要磨磨他,要是這樣就磨鈍了,他的造就便也不外如是;如果越磨越利,那你們三個做師兄的得要好好奮進了,這小四師弟日後可不是等閑之輩!」
鐵手笑道:「我看四師弟能打熬得住的!他比我還堅忍!」
諸葛先生道:「但你比他沉著、穩重而且溫厚。相比之下,無情有氣質,追命有氣派,冷血有氣勢,但你有氣度。」
鐵手赧然道:「我就少了他那份銳氣。我是老氣青年。」
「你不是老氣,你只是懂人情道理,跟追命一樣,但他玩世不恭些,我才特意要他去當卧底,折一折他的不羈,讓他多收斂一點,對他日後自有好處。」諸葛先生道,「你則比較為人著想,知道進退,但做事的顧礙就也比人多了。我要你赴「七分半樓」,便是要你放開懷抱,跟江湖好漢、武林高手放手一搏。至強不鬥,至大能容,但在未至強至大之前,還是要在與天斗與人斗與敵斗與邪魔外道龍爭虎鬥中證實和鍛練自己!」
鐵手道:「世叔的苦心,我是領會的。學無止境,學而知,坐而言,起而行,學問到了最後,還是得要有行動;同樣,武到了最後,是不動手的止戈。所以,我跟大師兄學習,多念點書,多化點功夫在修養學識的進修上。」
諸葛先生道:「問題就出在這兒。首先要札好學問的根底,可是,學識是死的,必須要悟和化,才能成為活的、自己的學問。冷血的優點是凡做一件事,必全力以赴,無後退之心,這種只進不退的決心,使他的武功能擊敗比他強上一倍以上的對手。可是他首要就是專註、堅忍和狂熱,所以心無旁騖。因而,他的武功做事,都比別人迅疾快捷,但未必應付得太複雜的事。歷來所謂大事,都是道理十分簡單,辦來卻十分複雜的事。他專心練劍,不好讀書,所以習劍比人快上手,但到了高境界時,就不易跟心神一併提升以簡御繁了。」
「追命則不同,他放得開,洒脫得起,深明人情道理,無羈遊戲人間。他覺得生活的學問比書本的學問大得多也有用有趣得多了,這有道理,可是他到頭來江湖事樣樣懂一些,件件插上手,反而不夠精專,因而外觀快活自在,內心實落寞無寄,天涯載酒行。幸他一雙神腿,與生俱來,加上酒量好,追蹤術高明,所謂有拳有腳,一時橫行;有情有面,天下去得。所以一入江湖,他可比你和無情、冷血都便給;」諸葛先生話鋒一轉,轉入無情身上,「無情雖為你們的大師兄,但年紀只比冷血稍長,比你和追命都輕多了,不過,在心智上,他卻成熟多了,他自己也戲自己是「老氣青年」。他天生殘疾,天性孤僻,不便修習內功,無法行走天下,所以發奮苦讀,學問十分淵博,且對行陣韜略、機關勘案,非常精專。他智能天縱,博學強記,可惜就比較少在人世間真正浸淫過,所以紙上談兵,有時對世間中的七情六慾、人情世故,不易縱控。他壞在光是讀書,有時候書讀太多會把人讀傲掉讀迂掉的,你不要學他這點。」
鐵手聽到這裡,惶愧的道:「世叔,卻不知我的弱點又在哪裡?」
諸葛先生笑道:「你溫柔敦厚,待人以誠,豪邁坦蕩,好交朋友,也愛讀書,內力掌功,也得天獨厚。只不過,你也太實心眼兒些了,讀到的學到的,還不能化,牽制較多,放不開來。你不要學無情的冷漠孤僻,不要學冷血的一味勇悍,不要學追命的弔兒郎當,但他們也不要學你的老實忠厚。忠厚還可以,老實在這險惡江湖上,準時常要吃虧的。」
鐵手慚然道:「游夏自知愚魯笨拙,但就是天性愚鈍,常枉費世叔一番昔心教導培育。」
「這倒沒有。我四位徒兒里,你大師兄天生殘疾,咎不在他,除此之外,目前為止,就你最能忍辱負重,最能也成大器。」諸葛先生嘆了一聲道,「你萬勿使為師失望才好。」
「世叔……」鐵手為之哽咽,忽想起一事,於是有問,「我們四人,都是你入室弟子,武功多由你親授啟迪:你待我們恩重如山,豈止於師?簡直恩同再造,就跟親父一般——可是,為何你總是不讓我們叫你一聲師父呢?」
諸葛先生斜睨著眼,笑而反問:「那麼久了,你們四人竟沒商討出一個所以然來嗎?」
「大師兄最能領會你老人家的意旨,」鐵手試著說,「他說你精通天文地理、奇門術數,可能早已算出我們對您的稱呼,不宜過親,以免刑克,不知是嗎?」
諸葛先生嘆道,「無情果然是聰明過人,甚契我心。這是主因。你看我年老無嗣,亦必有因,為了不想對你們刑克太重,稱我為:『叔』,或能減免一些。但個中還有其他因由,待他日時機成熟,再為相告。現在先談你赴『七分半樓』的事。」
鐵手問:「七分半樓」不就是「青花會」的總壇嗎?他們跟燕、鶴二盟又有什麼糾葛?」
「沒有糾葛,卻有情義。」諸葛先生道,「『七幫八會九聯盟』,是先有『七幫』,再有『八會』,然後才有『九聯盟』的。『青花會』會主杜怒福遠在鳳姑和長孫光明初涉江湖時,已大為看好讚賞,予以鼓勵協助,所以日後鳳姑和長孫二人有所成,便要報答杜怒福。杜怒福一直到四十六歲,尚未娶妻,後來卻鍾情於『錦衣幫』的幫主『狂僧』梁癲之女梁養養。可是一是梁養養早已許配給『污衣幫』的幫主『瘋聖』蔡狂。杜怒福從來內向,不敢表達,又年事已高,那能跟人爭?於是長孫光明和鳳姑,便為他奪取『金梅瓶』,使他能情場得意,以報當年看重之恩。」
鐵手道:「他倆能記人恩義,倒是難得。不過,我曾聽江湖傳說,鳳姑一度有意向『大連盟』示好,有意結納,不知可有此事?若然,鳳姑何不將金梅瓶送還凌落石?」
「問題是:不知心理作祟,還是真的神物,金梅瓶果然生效——不但杜怒福終得養養姑娘的青睞,共諧連理;連同長孫光明及鳳姑這一對歡喜冤家,也誤會冰消,有意長相廝守——而這兩人也是有志氣的高手,所以,他們更不願把金梅瓶還予大將軍這等惡人了。」諸葛先生道,「他們也因不想過於激怒大連盟的勢力,本來派出麾下高手李國花,為大將軍效力一事,那是要找出將軍府和朝天山莊里的卧底,那一場追命雖然中伏,但大笑姑婆卻及時反應,使李國花負傷而逃,從此『鶴盟』更對凌落石深痛惡絕,翻臉到底,誓死抵抗不從。」
鐵手問:「那麼,我是不是要去奪回金梅瓶呢?」
諸葛先生道,「本來,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可是,赫連樂吾現在跟我聯成一氣,對抗蔡京、傅宗書,他因赫連小姑哀求,要他設法為夫婿劉芬開脫復藉,便轉求於我。你知道,赫連將軍是向不求人的。我勸皇上,只怕白費唇舌,萬一讓蔡京知道我們正圖謀營救,說不定就會先下手為強,劉芬可能更有殺身之禍。唯今之計,我們既需要赫連一脈的助力,以抵制蔡京有大將童貫的靠山;此外,劉芬因力阻『逼遷案』而遭連坐,實在冤枉不公;再說,金梅瓶也確原是他所屬之物,如能取回獻給聖上,定必龍顏大悅,定能赦免劉芬之罪。」
他頓了一頓,又道,「更重要的是,皇上現採納妖言,飭令全面採辦花石,如果得了金梅瓶,能使他轉注於那回事上,也是迫於無奈之計,至少沒有那麼擾民傷財、驚動全國之甚!我看曾得寶瓶之人,似乎並未貪色荒淫,反而與所愛之人恩愛逾恆,這不是正好嗎?如一口金梅瓶能解一半花石綱之虐,那真箇是普天同慶、額手稱歡了!」
鐵手的眼睛發了亮:「好,那我去奪回寶瓶,一併留意凌小骨安危!並且與崔、冷二位師弟盡量應合。」
「不過,大將軍早已亟欲除燕、鶴二盟而後炔,加上近日我們派人赴危城偵察他,他定已覺不安,所以必提早發動,滅鶴燕取金梅瓶,獻予蔡京或聖上,爭取歡心信任,以圖獨掌邊防兵權,如此他便可為所欲為,格殺偵辦欽差了。你去到,極可能與他有遭遇戰,要提防了。另外,」諸葛先生道,「長孫光明、鳳姑和杜怒福之所以一直不肯交出這口寶瓶,諒必有因。雖說金梅瓶是他們強搶而得的,但盜亦有道,燕鶴二盟連同青花會,在江湖上都是響噹噹的腳色,在武林中也是豎起大拇指頭的人物,你要權宜辦事,不可胡來莽撞,得罪武林好漢!」
鐵手恭首道:「世叔吩咐,我聽著了,記下了。」
諸葛先生道:「你一向敦厚持平,重人自重,所以請你去我能放心;要不然,而今之際,我身遭當世七大奇門中的五大頂尖高手的伏襲,怎麼把你們三師兄弟均外遣,只留無情周護呢!」
鐵手一聽,大吃一驚:「什麼——!?」
諸葛先生道,「你不必驚動,不要擔心。你們三人辦好事情,才是至要。」
鐵手卻仍是情急,「是誰要暗算您呢?」
「除了恨我入骨的蔡京,還有誰呢?」諸葛先生道,「只不過,這一回,他請動了當今之世,七大奇門中的五名出色高手來刺殺我,確是不好對付。」
鐵手怔了怔,揣測的說:「七大奇門……莫非是……蜀中唐門!?」
諸葛先生點頭道,「還有『老字號』溫家。」
鐵手尋思道:「……還有『鬼斧斑門』不成!?」
「對,」諸葛先生淡淡地道,『當然還有『下三濫』何家。」
「何家?」鐵手半驚乍疑,估量道,「那麼,難道『太平門』——」
「下三濫』何家也出動了,」諸葛先生笑道,「還少得了『太平門』梁家么?看來,除了『江湖霹靂堂』雷家那兩家之外,家家戶戶,都得給蔡京收買。」
然後他反問:「你知道光是『太平門』和『下三濫』二家,他們出動的是什麼人?」
鐵手搖首。
諸葛先生道:「『太平門』派出來的的『空穴來風』梁自我,『下三濫』那邊派來的是『孩子王』——」
鐵手一震,失聲道:『何平?」
諸葛先生長吸了一口氣,緩緩的道:『何平。」
然後漫聲道:「而且,他們還趁你沒離開之前,已經來了。」
只聽一人鏗鏘有力的道:「諸葛先生,果然好耳力。」說到這裡,陡然而止。
另一人則笑道:「我們以為憑梁兄的輕功和我的詭術,縱闖不入神侯府,但進入鐵二爺的『舊樓』,大概還難不倒我們——可是我們才進得了,卻還是立即給先生髮覺了,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諸葛先生朗聲道:「兩位世侄要見老夫,跟管家說一聲便是,哪有不恭迎之理,何必夤夜穿梁越脊、冒風受霜的,太辛苦了。」
只聽那有力氣的語音道:「因為我們不是來拜訪您的,而是來殺你的,所以才——」
語音又陡然而止。
另一溫和還帶點羞澀的語音卻充滿歉意的說:「沒辦法。先生是知道的,我們這些小輩,也只是執行上令,受家門約制,若有得罪之處,也是萬不得已,請多多賜教包涵,更請前輩手下留情。」
諸葛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們既是受命而來的,自然要以禮相待。」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緩,但另一方面卻同時以蟻語傳音向鐵手疾說了幾句話:「他們一上來就把話擠兌住了,敘後輩之禮,待會兒就算猛下毒手,我也不便痛下殺手。我看他們主要是來試招的。」
鐵手即低聲道:「世叔,這事就交給我吧,我跟他們是平輩,動手也方便。」
諸葛先生遙向樓外的夜空徐徐推出兩張空凳,緩緩的道:「既然來了,有失遠迎,還是請坐吧。」
說幾句話的同時,已用蟻語傳音跟鐵手速道,「他們既已準備了后著,我們最好也予人退路,不到必要,不須趕盡殺絕,仇便不會深結。下三濫的詭術是武林一絕,何平是何家年輕一代高手中最出色和心狠手辣的角色,你要當心。太平門則是江湖上逃跑輕功之最,聽說由他們來安排逃亡路線,包準能保性命。梁自我的人很自大,但他兼修的「斬妖刀法」已遠在梁取我之上,你要當心。你若能應付這兩人中之一,可為你即將遠行以壯行色,我也比較放心。」
鐵手一聽,心中暗佩不已。諸葛先生一面對外說話,中氣十足,應答如流,但同一時間卻能以腹語跟自己急速的說了那麼多的話,要又字字能清晰入耳,理路清明,單憑這一點「心分二用」的內力境界,他就遠遠不及。
「舊樓」有七層高,位於「神侯府」南面,裡面藏的儘是古籍、經書和各種希奇古怪的冊子,以及數百坐羅漢泥塑及其他諸天神佛的雕像。
鐵手住在這裡,也負責守在這兒。
——不過,這兒一向都很平靖。
因為現在的人,連讀書也懶,更何況偷書?要偷,也寧偷些奇觀異珍、值錢的東西。
所以,無情守的「小樓」,最需提防,因為那兒有不少奇珍異物、名畫古玩,無情精於機關布防,旁人根本混不進去,也沒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冷血的「大摟」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樓」貯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顧」了,只有對械器有特別研究者,或對此道有特別嗜好的人,才會徵得樓主同意,得入「大樓」內參觀;至於赴「老樓」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們四幢分座四方,中為「神侯府」,分四面匡護著諸葛先生,並替諸葛先生看護著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畫。「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小、老、舊四樓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權傾朝野,並收攏無數江湖好漢異士為他賣命,想要拔除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願;再說,諸葛曾三度救過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測天子的心思,深知進退之道,並投其所好,實暗促其行有助國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趙佶一向聽蔡京擺布,也斷不肯擯斥諸葛先生這等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人物。
蔡京無計,只好實行暗殺。
這夜殺手便來到了「舊樓」。
兩張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後兩張凳子也緩緩的在半空轉了回來,就像半空中有無形的絲線,正在扯動著凳子一般。
兩張凳子。
一個人。
一個人坐兩張凳子?
不。睡。
這人是支頤睡在兩張平排的凳子上渡了過來。
這人還浮在半空中時就說:「我不是來打架的,我是來觀察的,至少,第一個動手的不會是太平門的人。」
鐵手抱拳問:「你是『空穴來風』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樑自我,拜見諸葛先生。」
鐵手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對諸葛先生雖說「拜見」,但亦全無敬意;但他半卧側躺,能御二凳飛翔如蝶,這一手輕功竟連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輕若片羽之物,也著實教鐵手敬羨。
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來的么?怎就你一人亮相?」
話一說完,只聞「奪」的一聲。
聲音只一響。
針有四十九發。鋼針。
針長一尺三分,全釘入諸葛先生原來的坐椅上。
但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羅漢旁。
——這座「舊樓」,除了藏書之外,擺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羅漢雕像為最多。
光是這七層木塔里,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樣。
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羅漢虎目,上有羅漢揚起伏虎的拳頭。
只聞他和氣地道:「賢侄是這般拜見長輩的么?」
只聽一個稚嫩的語音自梁自我進來的相反方向傳來:「晚輩無狀,因久慕前輩武功蓋世,大膽獻醜,求睹神技,而今一試,果然震服。」
鐵手一聽,知道此人尚未出場,便好話說盡,備好後路,謙虛極了,但手段卻無所不用其極,知是極厲害的角色。
說話的人有一張孩子的臉,他手裡握著一把蚯蚓似的劍,他的手指白皙柔軟,像只畫眉繪梅的手。
這是一個美少年。
他皮膚細膩而嫩,唇很紅。
但眼神很堅銳。
鐵手知道,這人該由他來應付。
雖然這人不好應付。
但更不好應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使「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為他辦事,替他殺人,如果殺了諸葛,自然了卻心頭大患,如果殺不了而為諸葛所敗所殺,一定會跟梁何二家結仇,那麼,「下三濫」和「太平門」的人自然會跟諸葛先生煩纏個沒了。
諸葛先生畢竟只是一個人:他在江湖糾紛里,還能遣下多少時間心力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這件事,諸葛先生不好應付,尤其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討教為名,實行狙殺之事,梢一失著,就會惹上沒完沒了的讎隙。
所以鐵手站了出來。道:「閣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態度也十分恭謹,「兄台便是名震江潞的鐵游夏鐵二爺?」
「豈敢。聽說閣下年少得志,已當上「下三濫」中「德詩廳」的總主持,連「戰僧」何簽都命喪你手,了不起。」鐵手道,「可是戰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時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盜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義滅親。」
「好個大義滅親,」鐵手道,「他一向盜亦有道,除暴去惡,濟貧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沒聽錯吧?鐵捕頭居然為一個送命在我手中的強盜歌功頌德起來了。」
鐵手道:「我也聽說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氣和的道:「我們『下三濫』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無情一出手就是暗器——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爺,你不是要罵我賣友求榮罷?」
「不是,這不是賣友求榮;」鐵手道,「你殺了他,所以變成了「德詩廳」的主持,應該是殺友求榮才對。」
何平若無其事的說:「我要是能殺了諸葛先生,回去也一樣能高升。」…
鐵手揮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當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憑什麼叫他——」
他的話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讓人感覺到無頭無尾,但也有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鐵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動手。」
梁自我一聲冷笑。
連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氣。
然後他問:「要殺諸葛,就得先殺你?」
鐵手誠摯地道:「你過不了我這一關的。」
何平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以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鐵手,像一個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麼?」
「有的人要錢,有的人要權,有的人要天下無敵,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樣。」
「我樣樣都要。可是,什麼事情都總要有個開始,得先有一樣。有了一樣,其他的自然就會接踵而來了,只要我聰明一些、沉重一些、運氣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敗你,我就會很有名。」
「我勸你不要冒這種險。」鐵手說話很直接。
何平逕自說下去:「……如果我能打殺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簡直名動天下了。」
鐵手道:「你在做夢。很多人都做過這個夢,但都夢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嗎?我想成名想瘋了。上頭叫我來殺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還是一試。因為這誘惑太大了。諸葛先生是當今智勇第一人,殺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實,現在武林上剛冒起來的江湖年少,誰不想殺諸葛?不殺諸葛,即殺蔡京,這是人人的夢想。多少人試過,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輪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試的。殺不了諸葛,也許可以殺了你。殺了你也可以名聲大噪。」
鐵手惋惜的說:「但你已經很有名了呀。」
何平臉色陡然乍白,額上青筋一閃:「我不要那種名。不生不死,一萬個人,只有五百個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萬人中一萬人都聞名色變!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揚名立萬,不但要名滿天下,還要名震江湖!」
鐵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為什麼?」
鐵手道:「因為你連我都打不過。」
何平詫道:「我們還未動手,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用卑鄙的技倆殺了戰僧;」鐵手道,「你這麼年輕,就心術不正,你不能坦蕩磊落,怎打得贏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從來大丈夫都是給小人攢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嗎?我們『下三濫』的武功絕技,是愈要心術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當今身竊高位的,那一個是天真無邪便能扶搖直上的?誰不是你虞我詐心機陰詐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
「錯了。」
鐵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業,卻沒有一點大氣派,連當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連我這關都過不了!」
何平面對他的話浮一大白的說:
「好,我就先拿你祭劍!」
鐵手知道何平會出手的。
會向他出手的。
可是他絕對/根本/從未想到這時候向他出手的會是:
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撲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雙目,右手曲成豹掌,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陽穴,在袖如刀飛切他的咽喉。
——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
(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立樁、開馬、沉股、吸氣、收丹田。
但沒有出掌。
也沒有出手。
他不動。
不動如山。
只大喝了一聲:
「開!」
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後幻滅。
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於伏虎羅漢之旁。
他壓根兒就沒有動過。
鐵手那一聲大喝,喝碎了假象。
喝出了何平一劍刺來。
劍身彎曲。
如蚯蚓。
——這一把正是蚯蚓劍。
鐵手空手接劍。
他接下了這一劍。
劍突然變了,軟了。
劍纏在他手上。
劍變成了一條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鐵手又喝了一聲:
「開!」
崩地一聲,蛇破空飛去,半空化作一道彎曲的白光。
何平長天飛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他那種人十分鮮見的狠色。
他一腳踹一尊羅漢。
那是一個怪羅漢。
他衣襟敞開,露出一個青面撩牙的人頭,何平這一腳,竟把羅漢蹴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人撲向鐵手,而且一頭——不,兩頭——就向鐵手撞了過去。
鐵手雙手一托,抵住了兩個比鋁鐵還重的頭顱。
這時候,何平已一連數腳,踢下了也踢「活」了幾名羅漢:
一個羅漢,有東南西北四張臉,一張臉笑,一張臉哭,一張臉不哭不笑,一張臉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遞腳,攻向鐵手。
一個羅漢,有一條極長極長的舌頭,還有一條極長極長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頭,成了他身上的兩道鞭子,直向鐵手砸來。
一名羅漢,肩下生的是一對腳,在走的是一雙手,他就用雙腳攻向鐵手。
另一名羅漢,鼠蹊上長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鑒,朱紅帶青,竟萬蕊飛出,印向鐵手。
更有一名頭陀,忽然擷下自己的頭,飛砸鐵手,而在斷頭處,竟長出了一把金色的雨傘來。
這樣怪的打法和這樣詭異的場面,換作別人,不嚇死都會給擾亂得六神無主。
鐵手只見招拆招,忽吐氣揚聲,默運玄功,雙掌一催,大喝道:
「開!」
狂風乍起,宛若百十丈風火雲雷,排山倒海,駭浪飄風,怒鳴突起,就在這剎間,他已一個箭步,直闖過十幾名怪羅漢的圍攻,離何平只一步之遙,掌出聲揚:
「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點真本領來!」
何平見幾次施絕招,都迷他不倒,眼見已搶近身來,避已不及,只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聲,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聲,腿脛也斷了,又同時「格格」兩聲,頸骨和腰脊一齊折斷。
何平癱軟於地。
鐵手也不願下此重手,心裡難過,同時也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劍風到了。
自后而至。
劍只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這是何平的絕門刀法化為劍法的秘法。
這時候,鐵手才發現癱瘓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薩而已!
這驟變奇而急,饒是鐵手步步為營,著著當心,但在稍錯愕自己殺了人之際,何平的抽送刀法已化作絕毒劍影,連刺他背門,後腦、腰脅。
忽聽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頭,叱道:
「關!」
鐵手當即醒領。
其實開和關,只一線。
——道是沒有門的,所以誰都可以進去,但誰沒有悟道都進不去;同樣,因為沒有門,所以任何地方隨時都是入口。
鐵手聽了諸葛這一叱,乍然而悟,一時間,四大五蘊、三十六穴,同時封閉,回身瞪目,雙手一合,拍住了劍。
何平連攻六十六劍,但有六十五劍,是劍尖到了鐵手衣上半分之處,竟給一種無形的罡氣生生托住,扎不進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於一劍之際,劍卻已給挾住了。
鐵手的手如鐵。
劍刺不入鐵的手。
也抽不出來。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棄劍,就危殆。
如果棄劍,這把「蚯蚓劍」仗以成名,是丟不得的。
就在這一剎間,何平想要施展當日自戰僧處學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剎,鐵手已放了手。
而且還心平氣和的問:
「你要走了嗎?」
何平只覺一陣血氣翻騰,一時心浮意燥,強立步樁,但他居然還可以強斂心神,強抑體內浮躁氣動,苦笑說了一句:
「這兒我還能留嗎?」
鐵手平和的問:「哪兒去?」
何平長吸一口氣,「既殺不了,便隨他去,反正處處無家處處家。」
鐵手和平的道:「其實事事無憂事事憂,如果不是先生一聲喝破,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千劍萬劍。」
何平這時已然平伏,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的千劍萬劍只一劍,就算諸葛不來喝破,我的劍的殺力還攻不破你的真身。」
他慘笑道:「所以,我已儘力,但功敗垂成,今晚,這兒,已沒有我的事了。」
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
他已儘力刺殺,但贏不了鐵手,更毋論諸葛了。
所以現在沒有他的事了。
而今只有梁自我了。
在鐵手內心,也廓然分明:
諸葛先生在臨行前,以一喝來讓他破了關。
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裡響徹逾恆。
無心就是第一關。
關常開。開就是關。凳子徐徐降下。剛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觀虎鬥。隔岸觀火。現在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聲在高樓的夜裡發出掙然金風。鐵手在聽。他卻在聽另一種聲音。仿似雨來穿林打葉聲,又似白鷺風過明月霜。——那是什麼聲音?就像多情的心坎里掠起一陣無情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