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門
只要活得很有力氣,便連老都不
怕……苟活不如痛快死。
拔刀。
一把精亮燦目的鋼刀。
刀身上隱約鐫著小字,刀氣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綽綽。
磨刀。
他竟然就在諸葛先生和鐵手面前磨刀。
沒有磨刀石。
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他一面磨刀,一面望著鐵手笑:
「怎麼樣?我的手比你硬吧?」
鐵手道:「鐵枝也比刀硬。」
樓高七層。
每一層都有窗戶。
每一扇窗都豎著鐵枝,三根。
刀光一閃。
甚亮。
簡直像冷電在樓里遊走了一趟。
刀仍在梁自我手裡,像根本沒拔過出來一樣。
他笑起來比剛才的神情更傲慢。
鐵手眼尖:
鐵枝仍在那裡。
但其實已給削斷。
三根都斷。
一刀削斷。
清脆俐落。
——雖然只是一刀,可是斷法甚奇。
一斷在上。
一斷於下。
一從中砍斷。
——一刀三斷,而且是三種斷法都不一樣。
「但我的刀利。」
說著他又驀地一笑。
「那是你的刀,」鐵手道,「你的刀利與不利不關我事。」
「關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燈映處一照,「你看這些個名字。」
鐵手眼利。
「『太陽轟』谷凡谷,『大地王』高更高,」鐵手念刀上的字,「『鐵鎚』查理、『立地成魔』崔大左。」
梁自我傲然道:「你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你不知道也可以去問諸葛老頭。」
鐵手點點頭,道:「他們都是名人。」
諸葛先生撫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
梁自我咧咀笑道:「他們都或死或敗在我這柄刀下,我總共有二十八把刀,刀刀都刻了不少人的名字,我每擊敗一人,便刻上他們的名字,並且把刀放在冰庫里,一年不用,以作紀念。」
他慷慨垂注的對鐵手道,「你應該感到高興:下一個,便是你的名字。」
諸葛先生跟鐵手互相看了看。
諸葛眼也不霎的說:「你實在太榮幸了。」
鐵手道:「我應該感到自豪。」
諸葛笑道:「年輕人總是愛打敗前輩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輩的名字扯在一起:瞧,我有這麼多朋友是威風人物,我還會差到哪裡去!或者說:那些那麼有名的人都是我手下敗將,更何況是你!」
鐵手道:「都是因為本身沒有信心之故。」
諸葛說:「可是,如果一輩子都未嘗過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兒來?」
鐵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滿足是自足一些,減少過多的**,而不是拚命去達成欲求。」
「你們在說什麼?!」梁自我怒道,「教訓我?諷刺我?」
「我們為什麼要教你訓你?讓你更聰明更厲害?」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兒子。」
鐵手也應和道,「一個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樂,誰也改變不了,問題只是:他也改變不了誰、任何事。」
梁自我憤怒了。
「你要為你的話付出——」
這話陡然而生。
陡然而止。
他就在話止的剎那出手。
他出手的時候並未擷下他頭上的帷帽。
因為他驕傲。
他本來仍側卧在兩張凳子之上。
他的姿態很悠閑。
姿勢也很誇張。
因為他的人很緊張。
——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緊張的是眼神:在何平與鐵手詭異莫測的短促交手裡,梁自我的眼裡已七度炸出既興奮又難耐更浮躁的奇光。
他本來離鐵手有十一尺。
鐵手在一尊青臉獠牙、牛頭馬臉但手上卻拈著一朵小小白花的羅漢像旁。
他的四尺后是諸葛。
諸葛跌坐。
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雙厲目卻冷如寒電的伏虎羅漢。
伏虎羅漢右側,則是何平。
他自知打不過鐵手之後,他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蚯蚓劍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就像一個做錯了事正待大人來處罰的大孩子。
其實,他心中很分明:
蔡相爺下令「五大奇門」暗殺諸葛先生,他喜歡暗殺。暗殺是一種凄艷的行動,尤其是殺人和被殺者流出鮮血的時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為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蠍子,因為致命,所以特別動人。
可是他明白,憑一己之力,未必殺得了諸葛。
因為他知道自己未必殺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萬一失敗,因仇恨未結,只要一上來即敘長幼之禮,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連諸葛都沾不上,已在鐵手手裡吃了暗虧,他立即便撒手棄戰,適可為止。
沒想到,他一向以為驕傲自大、自視過高的梁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來。
——所以這看來狂妄自滿的人並不簡單,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
(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梁自我如何以他的「斬妖甘八」刀法決戰鐵手。)
(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認真的看看「太平門」名震天下的輕功提縱術。)
何平正要袖手旁觀。
驀然,他發現了一件事。
一件很恐怖的事。
月亮很好。
羅漢很好。
樓也好。
可是在這一剎間,一向冷靜、沉著、從容、臉慈心狠,外表清純但身經百戰的「孩子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劍,一般彎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劍,冷而微顫。
(該不該通知諸葛先生呢?)
當何平決定「不」的時候,梁自我已出了手。
他揮刀撲向鐵手。
他快得像全沒動過。
鐵手幾乎是發現刀光竟已那麼近了之後才發現原來敵人也那未近。
他的雙拳立即打了出去。
出拳一定要運勁。
拳有拳勁。
掌有掌風。
更何況那是鐵手的拳!
可是,拳一出,梁自我竟給拳風「吹」走了。
他似比一根羽毛還輕。
鐵手的拳擊空。
刀鋒卻自鐵手腦後破空而至。
——他是何時到了自己背後的?!
鐵手急一低頭,雙掌往上一托。
刀風險險自頭上掠過去。
同時有兩股大力,把刀勢往上一抬。
梁自我情知這下自己中、下盤得亮在敵人眼前,他反應奇速,隨著上掀之力,身形急縱而起,一下子,在這第七層樓高的柱、梁、椽、欞、檐、瓦、匾七個要點上輕輕一掛、或略略一點、甚只微微一幌,就閃過去了。
一片頭巾飄然半空中。
鐵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裡,更休說要向他反擊。
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樓里飄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還輕輕的借一借力,梁自我簡直就像一個空中飄浮的人,像一縷空穴來的冷風。
梁自我輕彈刀鋒。
他很滿意。
滿意極了。
——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鐵手的敵手。
——但他憑著絕頂的輕功和絕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鐵手頭上一片袱褚巾。
單憑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
鐵手看著自己飄然落下的一爿頭巾,向如壁虎般貼在遠壁上的梁自我苦笑道,「『太平門』的『空穴來風、有影無蹤**』?」
梁自我撇著唇,只說:「說對了!厲害吧?」
鐵手拱手道:「佩服,」
梁自我倨傲的拗下了唇角:「太平輕功,天下第一,你們要追我?還練八輩子吧!」忽聽一個有銳氣無內力的聲音道:
「如此輕功,自欺欺人,也自輕輕人!」
話一說完,嗖的一聲,人影一閃,白衣一飄,已擷了他頭上的帷帽。
梁自我大吃一驚。
因為那人不是出手快。
而是身法快。
快得連他想都來不及想,對方已完成了一切動作。
——對方的輕功竟比他「想」還快!
他抬頭,他要看來的是誰。
——這剎那間他幾乎錯以為來的是「太平門」總掌門人梁三魄!
只有他才有這般輕功!
他自己二十四歲已成為門內十二位值年副掌門人之一,與名震天下的「奇王」梁八公亦可並列,因而在輕功上,他只服——
「閃空」梁三魄!
如果是他來了,一幌身便摘下他的帽子,他也只好無話可說了。
可是不是他。
不是梁三魄。
而是一個十分年輕的人,臉白如月,月寒如刀,刀亮如他雙目。
他的樣子只有兩個字:
清麗。
可怕的是,這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一點也不錯,這人的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上不著屋頂。
下不著樓板。
這人完全在空中飄浮。
真。的。
他。在。空。中。飄。浮。
——人怎麼能在空中飄浮?
不需借力不需落地不需攀附不需倚靠……
更可怕的是:
這人齊膝以下的一雙腳,竟是虛幌幌的——那是一對廢了的腳!
一個殘廢的人,竟在空中擷下他的帽子,在半空中飛翔,並在空間里凝住不動!
梁自我駭然喝問:
「你是什麼人?!」
那廢了一雙腿子的年輕人冷冷地道:「我叫成崖余,人稱無情。」
——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輕功竟比他好,這是個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
梁自我揮刀。
他要把對方砍成二十八段!
——他本就是「斬妖二十八」梁取我的胞弟,但武功卻高上太多了,原因是:他把梁取我用來談情的時間全用來練刀法和習輕功!
——一個人要的只是胡胡混混不求出類拔革的渾過去,只要把該學的都學應知的都知要做的盡量去做就可以了,但一個人要有出人頭地登峰造極的大成大就,就必須要把一些功夫從基礎學起,深入紮根,下死功夫,成活學問,化腐朽為神奇才有望!
梁自我雖然自大。
狂妄。
但他確有鬥志。
——鬥志是普通人都死心時他仍不死心。
他要斗。
所以他一刀砍向無情。
——一個乍現便浮在空中十一尺的漂亮、優雅、憂悒如月的年輕人!
他的刀快。
刀光更快。
他最快的是輕功。
他飛斫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卻飛出了舊樓。
——鐵枝依然完好,卻不知他是怎麼掠出去的。
樓外明月樓外愁。
那清麗的少年在月下更憂悒。
梁自我自敞開的大門急穿了出去,刀像饑渴一般的要吸這憂悒少年身上的血。
他追砍了個空。
那少年很有氣質。
甚至只像一團氣質。
——一縷捉摸不著的氣質。
你有沒有聽過刀可以「砍斷」、「斬散」、「劈倒」過氣質?
沒有。
所以梁自我又斫了個空。
只見那少年仍在月下。
溫柔的月。
溫柔的夜。
他在月下、夜裡、半空中。
——竟然在樓外也一樣「浮」在半空之中。
上,不著天。
下,不著地。
(沒有這等輕功!)
(怎麼會有這種輕功!)
(人是人,怎麼飛?!何況這人根本不「飛」,只是「浮」在半空之間,像一根羽毛,像一個泡泡!)
梁自我只覺打從背脊里嗖地竄上一股寒意。
他虛幌一刀,已倒翻穿掠,砍斷鐵枝,進了舊樓第七層,強自鎮靜,斂定心神,雙足腳尖點立於那兩張凳子上,刷地舞一趟刀花,喝道:「吠,你到底是人是妖——」
那人在樓外的半空問:
「你見識過什麼是真正的輕功了嗎?」
梁自我氣得鼻子都白了:「這不是輕功,而是妖法!我有正氣護身,寶刀在手,就算砍你不著,你也休想沾得著我!」
無情聽了之後,居然笑了起來:「你既然認為是妖法,我就再給點妖法你瞧瞧。」
他一揚手。
明月下,精光一閃,半空中,乍分兩道,急射入舊樓。梁自我眼明手快反應急,揮刀便擋——但擋了個空。「嗤嗤」二聲,倏地兩張凳子一歪陡沉,梁自我對空中無情,全神貫注,一時不察,幾乎跌了個仰不叉。
但他畢竟是「太平門」的高手。他的身子一個恍忽,眼看就要跌趴在地上,但已一個鯉魚打挺,立住樁子,還攔刀護身,雙目緊盯丈外無情,這回氣得個臉紅耳赤。
然後他這才發現,兩隻凳腳已給打斷。
——原來無情的暗器,取的不是他,而是凳腳。
——如果這暗器取的是他的性命,他可有本領招架得了?
梁自我也不知道。
他很氣。
但已失去了信心。
——一個自信心太過膨脹的人,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其實最容易失去信心,因為他的自信是來自空泛的膨脹,井沒有打從心裡頭紮根。
他生氣的揮著刀,「好,我走,但我畢竟砍下了鐵手的頭巾說多這裡,「喀噔」兩聲,刀斷成三截,他手裡只剩下刀柄半尺來長的一截。
所以話沒說完他就走。
——連刀也斷了,他的信心也完全隨刀而斷。
——不走還留來作甚!
他不等何平。
甚至也不打一聲招呼。
何平也好像事不關己的笑道:「他很生氣。」
無情緩緩、裊裊、也平平的「飄」了進樓來:「他何止自欺欺人,同時也自氣氣人。」
何平道:「今晚倒是大開眼界,見識了兩位捕爺的武功。」
鐵手謙道,「我哪有什麼武功,連頭巾都給人削下來了。」
何平溫文地笑道,「這可是鐵爺不拿我當明眼人看待了,梁兄弟的那一刀就是鐵爺雙掌力一托時震折的,但要待在他空舞了數刀之後潛在刀里的內勁才發作出來,這種內功,連傳說中也沒有聽過。」
鐵手溫和的道,「哪裡。我本來是要留他一個下台階,但他不要,所以才折在這裡。我的內力,比起少林正宗、武當柔勁,還是差上老大的一折,世叔教我的,我沒學好,也沒學會。」
諸葛笑道:「你還說沒學好,未學會,但內力早已勝我了。」
何平誠摯的道,「我今晚得睹無情輕功暗器,鐵手掌拳內力,就沒有得幸看到諸葛先生的蓋世神功。」
諸葛先生道,「武功?我老頭子了,還動什麼武?談武論俠,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
何平笑說,「但願我能萬幸目覷,以慰平生。」
諸葛先生笑道,「世侄言重了,這兒沒有武林爭霸、擂台比武,夜深了,你回去吧。」
何平搔了搔頭皮,「真的沒戲可瞧了嗎?」
鐵手微笑向他拱手,其實是相送之意。
「沒了?」
何平喃喃自語,樣子像個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
「有吧?」
又嘀咕道:「還有的吧?」
就在這時,驚變遽生!
諸葛先生已然受制!
他發現的時候身邊的伏虎羅漢已用雙手扣住他背上二十三處要穴,他正待閃躲、反擊、掙扎,那人已大喝一聲:
「臨兵斗者皆陣裂於前!」
這雷似的一響,像地底噴著熔岩,天隙擊下一道驚電,一道凄厲無比的殺氣,把諸葛先生當堂震住。
也怔住了。
急變驟生。
大變倏然來。
連鐵手和無情都給鎮住了。
那「羅漢」也跟一般人一樣,只有十隻手指,但他以十隻手指卻一口氣扣死了諸葛先生背部二十二處要害!
那個「伏虎羅漢」竟是活的人!
——他既是活的,只怕就得有人死!
因為這人的武功要比梁自我高。
出手比何平更毒。
他的年紀也比他倆都大。
諸葛先生兩道法令向下彎,很用力的感覺也是很痛楚的表情。
他在痛苦時仍予人有力的感覺。
他長吸一口氣,想開聲,那枯瘦精悍的羅漢一發力,全身格格作響,像每一根骨骼,都要自肌肉里自行裂膚而出,親自為主人執行決殺令一般。
他臉上有一種奇詭的笑容。
極之詭異,十分凄其。
鐵手不敢上前。
無情沒有上前。
——因為諸葛先生已落在這人的手裡。
樓里本來書卷味很重,可是,現在突然統統消失。
只剩下了殺氣。
連月色都不再柔和了。
月色凄其。
諸葛先生又長吸了一口氣。
他慪僂著身子,吸氣如長鯨。
那羅漢的神色更是凄厲。
諸葛先生再吸了一口氣,像他胸臆里有三十二朵肺一齊狂索空氣一般。
然後,他已可以說話了:
「你……是……雷……損……?」
那「羅漢」詭異凄厲的道:「是。」
他大概還想說下去。
但他只說了一個字,便不說了。
——為什麼?
諸葛先生又吸了一口氣。
他一吸氣,身子不是膨脹,而是更瘦了。
「沒想到,「江南霹靂堂」的人還是來了,而且派的還是東京主脈的「六分半堂」的總堂主;」諸葛嘆道,「你的暗算術比『下三濫』和『太平門』都更高明。」
他又再吸氣。
雷損已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只見他的十根指頭在諸葛背脅之際狂舞亂顫,時緩時速。
諸葛又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癟了下去。
雷損的臉色更詭秘。
神色更是凄愴。
「你的『快慢九字訣法』」,以凄厲傷人,但一旦凄傷不了人,就得傷己;」諸葛道,「你扣的是我的死穴,但我的功力一向都聚在死穴上發動最強厲的反擊。」
然後他又吸了一口氣,鬍子份外的銀,頭髮分明的白,臉色也是。
接著他審慎的道:「得收手時且收手。」
雷損這時說話了:「拿起容易,放下難。」
話一說完,他突然放了手。
十指像著了魔似的彈動如撥急弦。
他凄然苦笑道:「但當放手時得放手!」
話一說完,他以右手拔刀。
刀一拔出,無情眼裡,刀光如月,皓如銀雪。
鐵手所見,刀如鐵,凄厲砭骨。
何平卻看到一把彎曲的刀,像一條灰色而光滑的大蟲。
三人都以為他要挺刀再戰。
雷損眼也不霎,信手揮刀,刀光一閃,切下了自己的尾、食指、無名指。
三指斷。
刀光滅。
諸葛已挺起了身子,動容道:「好刀!」
雷損以右手點穴止血。
諸葛意猶未盡,贊道:「好刀法!」
雷損掏出金創葯敷傷處。
諸葛嘆道,「這應是『不應』寶刀。」
雷損閉上了眼,運氣調息。
鐵手、無情、何平仍震愕莫已,一時未能回復過來。
諸葛撫髯,在等雷損:「你的指法也極好,可惜是按在我的死穴上。」
「我沒料到你已把要害全練成了反擊力最強的所在;」雷損這時徐徐的睜開了眼,在這段的片刻間,他當機立斷,放手、斷指、止血、敷藥、且已運氣調息,「沒辦法,就算我收手得快,但你的內力已然回攻,滲入了我三指指尖第一節,我若不馬上切斷,就會一節骨骼撞碎另一節,直至全身無一骨頭不碎為止。」
諸葛滿口俱是稱讚之色,「壯士斷腕,高手斷指,意思都是一樣,反應卻都不凡。」
雷損苦笑道,「我還是留著條命來殺你的好。」
然後他凄然的道,「不過今晚是殺不到的了。自凄凄人,好個諸葛,多蒙不殺,後會有期。」
話一說完,他一頓足,衝天而起,撞破屋瓦而去。
鐵手和無情過去攙扶諸葛先生。
諸葛笑搖手。
然後他慈和的笑問何平:「你不走?還想再暗算一次?」
何平忙搖首,又搖手,「不了,我要看的都已經看到了——除非是尊主『何必有我』親自出手,不然,我看誰也殺不了先生的了。」
他向諸葛一揖,再向二人拱手。
然後他下樓。
一步一步的下樓。
一步步的離去。
一步也不輕浮。
待他遠去后,諸葛第一句才說:「這年輕人日後是極可怕的對手……」
然後他一捂胸、一張口、哇地吐出了一口金血。
金色的血。
諸葛先生畢竟是人。
他著了雷損的暗算,但他已把周身死穴要害練成氣聚最強的所在,反折了雷損三根手指。
——只是,雷損的「快慢九字訣法」,確也非同小可。
諸葛先生的經脈也受了衝擊。
受了傷。
——不知傷得重否?
這是鐵手一路快馬、離京三百里時仍思忖著、掛慮著的事。
「世叔便由你來照顧了;」臨行臨別,鐵手對無情誠摯無比的道,「蔡京派了這麼多高手來殺世叔,都不好對付,你要當心才是。」
無情道:「你的任務,我也聽世叔說了。據悉驚怖大將軍派唐仇和燕趙殺鳳姑和長孫光明,『四大兇徒』更是沒有一個好惹的。你記住了:趙好小氣,唐仇狠毒,燕趙狂妄,屠晚凄厲,如果以一對一,尚可一戰,但你要對付他們四人,得聯合冷四和崔三的力量,或可不敗,但也難以取勝——除非他們四人先自亂陣腳。不過四大兇徒,有的只凶不惡,不一定都要剷除。」「聽著了,」無情雖比鐵手年輕許多,但鐵手對這位「小大師兄」一向都是心悅誠服不已,「你有沒有錦囊或是蠟丸贈我,以解我在遇危時之困?」
無情笑了。
他笑的時候很好看。
像化蝶飛去,翩翩笑意。
像漣漪在水裡開花漾去,水花。
像啄啐同時的小雞,破蛋而出。
像冷血。
——冷血的笑意也如岩石上的開花,不過無情更凄美些,似雲破月現,冷血卻似雲散日出。
「我沒有錦囊、蠟丸、千年參,你也沒有秘笈、要訣、藏寶圖,世叔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我沒有。我也研究術數,只作為統計推算,自有理趣,可藉此多了解些天地宇宙間的運行流轉,但卻不想預知自己前程路。如果有命,一早天定,我先知道了又有何用?走一條早已熟知的一木一石的路,又有何興趣可言?如果我能改變命運,那就沒有命運這回事了,我又何必要信?如果我知道我一輩子就只能坐在轎子里、輪椅上,也許我一早便放棄不練輕功了。」
「大師兄言重了。對了,忘了恭喜師兄,原來已練成絕世輕功『流風所及』,可以凌空飛渡了!」
「我還沒練成哩!我只是看《唐人傳奇》中,有描寫拋繩飛空、憑空去來的輕功提縱術,便下苦功研究尋索其理,加上世叔的引導,便發現了一些竅妙:例如人在水裡,出力掙扎,便會下沉,若任由水勢,則尚能略浮,其實在空中,只好神舍意守,加上我少了別人一雙腿的缺點可以轉化為優勢,倒是練就一些純粹是嚇唬人的輕功,正如唐人和崑崙奴以繩技掩人耳目,說穿了不值一哂,待冷、崔二位師弟回來時,才一併說予你們當笑話聽。說來,我的輕功要真正與追命老三相比,還得差上一截呢!」
「所以我才不跟老三比跑得快!」
鐵手笑道,他一直都覺得大師兄很苦,很孤獨,很悒悒不樂,他便常逗他開心;因為有這種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紀其實要比師兄長,老是找無情說笑。
「我沒有錦囊妙計,就算有,也不敢模仿世叔的作法。要是真正尊敬一個人,便可以跟他學習,但不要模仿他,他辛辛苦苦,一手創立的事物,給人一抄就抄襲掉了,多不公平!從來只聽過模仿人的人最後失去了自己,沒聽說過模仿人的人終於成了天才。」無情跟這「二師弟」也特別談得來,因為他有一切他沒有的「東西」:他有雄渾的內力,他有寬闊的肩背,他有方正的俊臉,他有寬宏的氣量,他有溫厚的胸襟,他有寬廣的閱歷……但無情覺得自己都沒有這些,「我只有一句口訣,是世叔要我轉達給你聽的,他說,你如果遇難時,就不妨拿『去夏正好輕衫笑」這一句詩來好好尋思。」
他微笑又道:「他老人家說:有你受用的了。」
鐵手喃喃地重覆了幾次:
「去夏正好輕衫笑。」
卻不懂是什麼意思,只好反覆咀嚼、沉吟。
無情見他這般神情,便說:「也許時機未到,所以一時參不透。」
鐵手問,「世叔他老人家可好些了?」「他仍在養傷,不能送你了。」無情也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青花會』老會主『嫁拳娶掌』杜怒福,此人自創苦修的一種神功,就叫做『自妻妻人』,很是厲害。」
「自妻妻人?哈!」
「唔?」
「我只想到梁自我。」
「不,他那只是自欺欺人。但「自妻妻人」**卻不可不覷,他看來傷己,其實是傷人;貌似攻己,實是攻人。」
「這倒是一門怪武功。」
「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窮二絕,把自家人殺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惡事推得一千二凈,然後才再來重事建設、施捨、恩照。對這些人而言,自由和權利,絕對是他賜予才算;誰敢自行爭取,他就殺誰。」無情寒臉厲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達;我也不如你,你為人溫厚。對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為者;對於有錢人,我看不起,他們算啥?賺幾個錢就當神拜,銅臭畢竟不是花香,為富無道,有錢無識,我當他們是一堆堆的垃圾!對於有權人,我瞧不上,他們是什麼東西?只會抓著權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屍三百!有權無知,掌權不仁,我當他們是一隻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氣,無錢無權,只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遙,便連老都不怕!誰殺世叔,我就殺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債血償,必要時,我就算是吞掉一顆太陽,又恁地?當然,做人太凄厲只會氣壞自己,我也不能帶整個世間跟我前進,但一個人太軟弱,太沒骨氣,那就苟活不如痛快死!」
他說到這裡,情緒稍微平伏,但臉色依然煞白髮寒,只見他苦笑道:
「也許這是一個無父無母斷腿人的偏見吧:但就算是偏見我也要當蒼穹中的煙花,而不只是一隻『彭』一聲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著鐵手的肩膀,澀聲道,「所以我羨慕你,你溫厚;我嚮往老三,他瀟洒;我喜歡老四,他堅定。我……我不能。」
鐵手明白。
無情很少說這麼多的話。
大師兄很少這樣說話。
他外表冷傲,但內心激情。
(冷血外觀剽悍,但心卻熱情。)
所以他激動。
(冷四弟也常衝動。)
因而才在他臨行前說出這一番話。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
——自己,還有三師弟、四師弟都奉令出京,對付凌驚怖,就只有大師兄,因一雙腳行動不便,只有留守東京。
(難怪大師哥內心激蕩了。)
「大師兄,謝謝你的教誨;」鐵手誠摯的道,「如果沒有你在世叔的身側,我們師兄弟中誰都不放心離京。」
「劉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輩子了,我不會為了他去奪金梅瓶;至於對付蔡京這種人,我覺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還牙,以殺止殺——所以,就算我這雙腿子便當,世叔也不會讓我去辦這事兒的。」無情彷彿悟出了鐵手此際心中所思,點點頭,道,「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程嬰杵臼,鞠躬盡瘁,無怨無悔,各盡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鋒而用,便可以無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給鐵手:
「這是世叔交給你的,」他的目光觸及了花,充滿了柔和,比美麗女人的雙眸還顯出更多離愁,「必要時,它也許可以換得一口金梅瓶。」
鐵手覺得這花兒似曾相識。
「這是拈花羅漢手上的花,」無情笑道,「原就在你的舊樓上。」
「說起舊樓,我真慚愧。」鐵手赦然道,「連雷損這樣的敵人潛了進去我都不知道,還連累世叔受了傷……」
「世叔卻很開心,他傷了雷損三指;」無情道,「他說:要是這時候傷不了雷總堂主,日後恐怕就傷不了他了。」
「好一個世叔!」
「好一個雷損!」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這朵花;」無情溫柔的看著那朵在鐵手指間的花,「叫做『夢幻空花』。」
在鐵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還想起了他和無情的對話。
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在未到「七分半樓」的三個要寨上,遇上了三個人,然後在淚眼山腳下,遇見了一個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實是說得通的。
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沒理由只遇上三個人。但事實上,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個人是令識多聞博的鐵手暗自驚心,為之駭疑的。
既然是前句說是遇上三個人,後面又說遇上一個人,難道前面三個不是人,或最後那個是鬼不成?其實是:前面三個是男的,後面一個是女的,同樣使鐵手怵目驚疑。
「七分半樓」前三個要鎮是:
苦淚鄉
大車店
越色鎮
「七分半樓」就建在「淚眼山」上。在腳下老遠,就看到山頂斜懸著一道飛瀑、兩口池潭,遠遠看去,像一對帶淚的眼。更遠處的火山,噴發濃煙稠霧。
淚眼山腳下有一處久久飯店。
明白了這些就很容易明白鐵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時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剎(「分」,「瞬」、「剎」皆為諸葛先生特別推算出來的「瑣碎時間」,認為如此才更精確的把握時間,尤其是當諸葛排命盤演天文之時,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時同刻生的人的確太多,難以將術數推算準確,故再分計出分瞬剎來《一剎間約有一彈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彈指,一分則有六十彈指,》四大名捕則沿用了這種計時方式)。
鐵手策馬路經苦淚鄉。
離苦淚鄉約兩里三碑之處,他看到一間屋子。
一棟會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點也不錯。
會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當然不會走。
偌大的房子會走,是因為人在拉動。
拉房子的人,就像長江三峽的縴夫一樣。
但「縴夫」只有一個。
他幾乎是背著他的房子走的。
一個人用四根幼兒臂粗的麻繩拉動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當牛不成?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莫非是瘋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磚塊、茅草砌成,滿壁貼滿了裸女。
裸女畫得很漂亮。
很聖潔。
拉房子的人臉黑,發黑,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但牙極白眼極白,頂上戴了一頂火紅色的僧帽,整個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塊燒著了的煤炭。
更特別的是:
屋頂上有一頭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隻斑鳩,黑身黃嘴咕溜眼。
凡他過處,人人都跪倒當堂,膜拜不已。
縴手大奇。
他問當地的人:
——他是什麼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癲?!
——他不出山已達十一年,卻不知何事驚動他的聖駕,路經此地,真使苦淚鄉也沾了佛氣聖光。
鐵手心中驚疑,只見「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聲:「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聲: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長嘯:
「人不容人!」
他和那頂屋子已漸漸遠去:
「天人不容!」
語音咆哮猶自傳來。他去哪裡?為什麼要去?為什麼要這樣拖著間滿是裸女畫的大房子走?
秋
時正秋。
仲秋的涼意帶著虎舐的熱氣。
正是「秋老虎」。
左邊是禾。
——早稻。
右邊是火。
——火燎。
右邊的已收割,農夫們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稈燒掉。
左邊的稻禾一片金黃,風過稻動,一面熱熱的熱風,像人與人鬥爭時噴出的熱浪;禾穗之間廝磨婆娑,似極戰場上的廝殺拼搏。
這兒是大車店。
門口有大車。
水車
水車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車店,趕路(也趕在那狂僧前面)的鐵手,卻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幾口水。
他坐下來,要了一點水。
——沒有水。
要就沒有,買就有。
——真是無「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賬」。
——還真不便宜。
他喜歡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個師兄弟都不一樣。
冷血喜歡大口吃肉,一日無肉不歡。
無情不喜歡吃肉,只愛吃疏菜、水果,有時還吃花。
追命什麼都吃,對吃素有研究,但最喜愛的還是喝酒。
諸葛則愛吃辣,「我的點子,」世叔曾笑說,「八成都是給辣出來的。」
他自己則不然。他愛喝水。只喜歡喝水。他認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東西。
——世叔就有這點本領:把四個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樣式、性情,隨他們性格去自由自在的發揮成長。
就像無情喜歡思考,冷血愛打架,追命老愛開玩笑,自己則好交友讀書……
想到「書」字,他就看見一個女子,捧著一大疊的「書」,走了進來。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開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時間都盛開出去了,明朝謝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鄉間里突然出現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鐵手也不例外。
他只覺蹊蹊。
接著下來,卻更不可思議了。
另一個女子進來,抱了琴。
再一個女子進來,捧了數十畫卷。
又一個女子進來,在桌上獨自下子。
然後進來的女子,正在誦詩。
女子都美。
都撲粉。
很香。
一下子,這鄉野路店裡,有詩,有畫,有音樂,還有許多美女。
和酒。
酒
鐵手先看到酒罈子,再看到那人進來的。
因為那人一面走進來,一面捧著一埕酒痛飲。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這一埕,隨手一拋,咣啷一聲,他又拍開泥封,再飲一壇。
——鐵手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沒有這人那麼大的排場。
絕對沒有。
那人進來之前、之後、身左、身右,都圍繞著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載歌載舞,有的撒嬌不已,有的相互調笑,都很歡悅,很開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滿絡鬍髭,身長八尺,濃眉虎目,進退生風,且聽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當哭:
衣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唏噓
歌聲豪。
歌意壯。
歌動聽而人悲豪。
然後他們看見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於是那些女子歡呼,狂舞,有的撥劍,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詩,有的飛天,一起也一齊的在大車店之外,在近黃昏無限好的暮日下,慶舞歡歌了起來,跟火焰燒在干稈上一般熱烈,手足交擊一樣劈拍的響,跟火光衝天而起一般狂烈,她們的雙眼裡都狂燒著生命的亮光。
那豪壯悲歌的人手一揮,腳一蹬,酒罈子也一路載歌載舞的滾入火海焰濤里。
酒灑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麼。
她們全都歡悅的暢呼起來。
她們圍繞著他跳舞,一面痛飲狂歌。
火燒得像愛的狂歡。
她們像經歷一種極過癮的自殺。
鐵手看得出來:
她們崇拜那人。
——那個悲歌慷慨高大豪壯的漢子。
他心裡默數: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他偷偷的自后繞了出去。
翻身上馬。
在那些人狂歡狂舞中悄悄的打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愴歌聲猶隱隱傳來,漸漸遠去。
他必須要趕在這些人之前抵達「七分半樓」。
——三十一個女子!
他一定要避過他和她們。
——因為那漢子一定是他。
他是誰?
「(神手)大劈棺」:
燕趙
——還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紅粉知己」。
燕趙來了。
——唐仇還會遠嗎?
鐵手的原則是:他趕歸趕,但決不鞭馬。
——人為了趕路常打死了馬,跑壞了馬匹,累斃了坐騎,那是件自私而殘忍的事。
他不願這麼做。
——畜牲也是「人」,它們也有生命,它們只是不像人那麼聰明,懂得駕御它們,而它們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罷了。
欺負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騎趕至越色鎮,太陽已經下山了,入暮時家家戶戶點起了白色帶灰的灶煙,鐵手看在眼裡,心中像那漸暗的窗邊點上了一盞燈:
——不知何時我流浪的歲月才告終結……
——我何時才有個溫馨的家……
——家裡會有我所愛的女子,正為我點上一盞燈,照向我歸來的夢程……
哎。
縱是江湖浪子、武林漢子,也難免偶爾有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來。
住了下來。
睡了下來。
夜涼如水。
月如狗。
一隻白狗。
因為有雲,也有霧,由於靠近淚眼山的飛瀑之故,已開始有水氣空懞,一街迷霧,小鎮如夢,月給打濕了,像趴在蒼穹的一隻白毛絨絨的狗。
鐵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趙出沒時的香味和美女——看來,這好漢是愛女人和喜歡香味的。
就在這時,他聽到街外有釘鑿聲。
——這麼晚了,誰在打鐵?
月光下,上身**,黑背朝天。
背上縱橫著幾個大疤痢。
光頭,頂上又有一個大疤痢。
腰畔橫掖了一把銅銷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憤怒。
上前看他的臉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腳足踝上綁拖著一塊大石。
笑的時候血盆大口,牙齦有血。
他用錘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飛濺,發出老大的星花,有藍紅青綠紫,然後一個黃色的,像地縫裡閃上來的電。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
他在牆上刻。
樹榦也刻。
茅廁上亦刻。
現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著他的背,近處一看,原來那幾個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濺到他額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里哼著歌。
歌低幽。
歌聲怪異。
村民都來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樣。
鐵手不禁駭問:
「為什麼?」
「吐口水是尊敬他。」
「為什麼不用別的方式?」
「他只許人用這種方式膜拜他。」
「那麼,他是誰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著他,「連「瘋聖」都不知道?」
「蔡狂?!」
鐵手驚動之餘,只見老村長俯首向正在「越色鎮」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漢子恭敬的問:
「聖主,你為什麼來?」
「我還沒來。」
「你要到哪裡去?」
「我去過了。」
「你在唱什麼歌。」
「驅鬼歌。」
「我們村裡的人能幫你什麼?」
「你們幫幫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麼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麼意思?」
「萬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們有人看見狂僧在前三村趕來。」
「嚇?」
「他是趕來和你會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麼,他背後為何背著間房子呢?」
「你背後也背著東西,你沒看見嗎?」
「什麼?」
「我倒看見了,人人都背著,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錢,這廝背的是名,那廝背的是田……只不過,梁癲背的是一間自棲棲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華上鐫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這時,鐵手已靜悄悄的離開了客店,溜了出來。
他決定不騎馬。
因馬已太累。
他把馬偷偷送給了向他探詢的村民。
他決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動身。
他決意要夜上淚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
——水行不避蚊龍者,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凶虎者,獵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癲和「瘋聖」蔡狂還有「大劈棺」燕趙及其三十一死士都來了,我還是得上七分半樓淚眼山——我算是什麼?俠者之勇?還是愚者之勇?)
鐵手苦笑。
他仍逆風而行。
逆山勢而上。
他以激越胸襟逆走。
這時候,他自然想起冷血。
——一個喜歡以激烈迎風的少年。
誰不曾少年過。
真正的少年歲月少年事,應該要自行闖過自行路。
——就像少林弟子闖下少林。
他夤夜上山,卻發現月夜裡,還有一條影子,像一抹夢色,飛上了山頭。
鐵手很有點奇。
——這是誰呢?怎麼像一道夢影?
他追上前去。
可是那影子的輕功甚好。
這時候,他念起了追命。
——要是他在,向來與流水行雲同渡,跟落霞孤騖齊飛。
鐵手輕功雖然並不如何,但他元氣雄長,奔到半山,那影子已慢了下來,他已越追越近。
月下,分明是個窈窕女子。
也不知怎的,許是因為太瘦,還是因為太秀,她穿起勁裝,也令人覺得衣袂飄飄。
她的前身和後身,微微發亮,似她的心就是明月一般。
——她是誰呢?
——難道也是要夤夜潛上七分半樓?
這女子突然停步。
回身。
鐵手一閃身,躲入一叢黃麻黑影后。
月光映在那女子臉靨上,特別亮。
原來她頰上有淚。
淚數行。
她的樣子有一種出塵的倦意,揉合了出奇的柔弱,還摻和了出神的秀氣。
就像一顆無色而發亮的寶石。
——這時他憶起了無情:無情也有這般氣質。
「你是誰?」
她問,然後幽幽的說:
「是你嗎?」
語音里只有柔弱,而沒有敵意。
鐵手一怔,尋思:敢情她錯以為了。
「怎麼你老是躲開我?」那女子悠悠的說,「你一早要是跟我朝了面,事情不是不會落到這地步了嗎?」
她在月下真像一縷幽魂。
連魂魄也這般無力。
幸好還帶著一點晶亮。
她雖吹彈得散,但卻有點通體透明。
「你出來也好,不出來也好:你無情,我不能無義。」女子悠幽的說,「我來是告密的——」
鐵手覺得自己不能也不該再聽下去了。
他馬上站了出來。
拱手,抱拳,一揖,唱喏:「在下鐵游夏,無意冒犯冒充,驚擾之處,尚祈恕罪。」
那女子的雙耳突然通紅。
透紅直轉面頰。
她的皮膚像很薄。
她連害臊都那未無力。
但她胸脯之間卻似有什麼事物亮了那未一下。
鐵手一下子報出了姓名來歷,實在令她一驚再驚,可是,對方不待她道出心裡頭的秘密,就大大方方的亮相,又讓她連忿恨都失去了由來。
當這男於一朝相的時候,在月下像是猛從黃麻地里猛然長出來似的,那一股氣派,像已吸盡了日月精華,昂然立於天地之間。
不過,當她聽到來人竟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時,她立時變了臉。
臉還是紅的。
——害羞和怒忿時都一樣。
她總是太易臉紅。
——他是來抓她的。
所以她立即一仰腰身。
月華照在柔和也平和的胸脯上。
然後發出一道極強烈的光華來。
光華反射黃麻叢里鐵手所處身之地。
鐵手乍見那道源自於月來自於少女的胸脯的強光,猛然一省,叫道:「『小相公』?!」
他猛喝一聲,雙手一圈,硬硬用罡氣把那道晶光兜住,往後一送,轟的一聲,黃麻地里竟著火了一大片。
——電火還是月火?
火焰發出銀亮的淡藍色。
像月色。
鐵手叱道:「李鏡花!」
他對像月和夢色的女子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