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十八
86_86601康錦言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一雙眼睛,澄清分明,淡淡的,帶著一絲關切。
再醒一醒神,眼睛的主人已經轉過頭去,低聲跟身邊的人說了一句什麼,康錦言只看到她秀美的臉容帶著說不出的疏爽清朗之氣,入耳的聲音無比動聽。
她看到自己躺在一間泥磚壘成的屋子裡,屋子簡陋得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
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她感覺到手腕上搭上幾根手指,隨後五臟六腑里透出來的疲倦襲上來,她又閉上眼,安心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明亮,那雙澄清眼睛的主人仍在身側,見她醒來,又替她搭了脈,隨後去了外屋,端來一碗薄粥。
她扶她坐起,溫聲說:「一定要吃點東西。我喂你。」
她睜大眼,看著這女子,她看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淡淡的眼神中露出安慰之意,一勺溫溫的薄米粥遞到她的唇邊。
康錦言張嘴吃下,一路上再艱難苦楚都昂然咬牙不流淚,不知為何,這女子眼神中淡淡的安慰竟讓她覺得溫暖無比,眼中浮上了淚花。
媽媽,她聽到自己在心裡喊。
那女子放下勺子,略低一低頭,裝作沒看到她的淚花,溫和地說:「這裡是贛東山裡的小山村,很偏僻。我叫陸雁農,也是在這裡逃難避居的。」
她微笑著說:「小孩子淘氣,半夜跑出去玩,我去找她,發現你掉到河裡。你大約太累,河水太冰冷,燒了幾日,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了,再吃幾劑葯就好。」
康錦言吃完一碗粥,又發了一身薄汗,只覺得身上臟膩,頭髮打結,十分難受,看著陸雁農清爽潔凈的青布棉衣,清朗爽落的臉,竟有些自慚形穢。陸雁農仿若未見,慢慢扶起她,溫言道:「我讓人煮了葯湯兌了水,你跟我來泡個澡。」頓了頓又說:「你身上有輕微擦傷,不大要緊,只手臂上的傷口不能浸水,我來幫你。」
康錦言怔住,隨陸雁農到了后室,后室地上擺了一個鄉下婦人洗澡用的大腳盆,還有一個不大卻頗精緻的浴桶,只是浴桶外磕碰破漆處甚多。大腳盆和浴桶里都裝滿了熱水,浴桶里更有一股葯香撲鼻而來。
因是日中,雖是初春卻也不是很冷,陸雁農讓康錦言先在大腳盆里粗粗洗凈了身子,再扶她進了浴桶,一進浴桶泡進略燙的熱水裡,康錦言忍不住舒適地放鬆了身子,正閉著眼,便感覺陸雁農輕扶了自己的頭靠在浴桶沿外,脖根處墊了毛巾,先是溫熱的毛巾細細擦洗了自己的臉,然後自己的頭髮被細心地拆了開來,溫熱的水澆在頭皮上,又塗了皂角,輕輕揉搓,只覺得舒適無比。
康錦言緊閉著雙眼,眼淚一縷縷從眼角滲出,流入髮鬢,隨同洗髮的水一同落入盆里。
康錦言自母親病後,雖也有傭僕伺候,但她們大多敷衍了事,她生性要強,自此一應事體都自己做,這樣的溫柔對待,只在記憶深處的幼年。
泡完了澡,擦乾了身子,換上陸雁農乾爽的棉襖,坐在屋外溫暖的太陽下曬頭髮,那頭髮已經被陸雁農擦得半干,沒多久便晒乾了,鬆鬆地在腦後紮起,整個人便如隔了世,換了新。
陸雁農又端出一碗葯,微微噙著笑,遞給她。
康錦言在竹椅上抬起頭接葯,西斜的陽光半掩半映在陸雁農身上,一張明秀的臉,一雙清湛的眼。親切,溫暖。
她低下頭一口一口喝著葯,身後有個小姑娘跑過來:「陸姑姑,還要燒開水嗎?」
陸雁農笑說:「不用啦,謝謝燕子。」小姑娘燕子笑嘻嘻:「那成,我明天再來幫姑姑燒開水。」
陸雁農柔聲說:「明天不用燒這許多,姑姑自己會燒了。」
燕子卻嘟了嘴:「姑姑你說過有事兒找燕子幫忙的,現在又說話不算話了。」她輕輕拉了拉陸雁農的袖子:「你說這個姐姐現在洗頭洗澡都要用晾涼了的開水才行的呀,要燒好多好多開水的。」
陸雁農很是耐心:「明天只需要泡葯澡的開水就行了。」她見小姑娘還是嘟著嘴,便一笑:「那好,明天燕子還來幫我燒開水。」
燕子歡天喜地地笑著跑走了。康錦言也喝完了葯,嘴邊卻遞過來一個小漿果子,她抬頭,卻是一個*歲的小姑娘,雪白的皮膚,亮晶晶碧清的大眼睛,彷彿一個小號的陸雁農,正淘氣地笑:「漿果子很甜。」
康錦言接過漿果,小姑娘盯著她,她便把漿果子放進嘴裡吃,小姑娘這才滿意地笑。
果子很甜,沖淡了嘴裡的苦澀藥味。
小姑娘仰著頭對陸雁農說:「阿娘,姐姐好了嗎?」
陸雁農只微笑著看著她們,聽得小姑娘問,說:「還沒有呢,不許跟姐姐淘氣。」一邊同康錦言說:「剛才那個是山村裡的一個鄰居小姑娘,叫燕子,常來玩兒的。這個是我女兒,柳蔭。」她停了一下,溫言說:「外子現在田裡,婆母帶著我兒子在鄰家玩。」
康錦言點點頭,看著小柳蔭,心裡柔軟,就象看見了自己的妹妹,忍不住便對著她笑。柳蔭看著她笑,也笑,一邊做鬼臉,十分活潑。
康錦言笑著伸手去摸小柳蔭的頭,小柳蔭見她坐得矮,便很趣致地彎了腰把頭湊到她手下,還自動自覺地順著她的手轉頭。康錦言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雁農早見慣了小女兒頑皮淘氣的小模樣,只搖頭笑。
柳蔭卻蹲在康錦言腳邊問:「姐姐你怎麼不說話?你病了三天三夜沒說話,從醒過來到現在還是沒說話。」
康錦言一怔,張了張嘴,柳蔭側頭看她,她想說謝謝,可是又覺得不能說謝謝,只覺得說了謝謝便與她們隔了重山了,那是不可以的,於是她脫口而出:「你們家怎麼會有浴桶?」
話一出口,便覺得傻,小柳蔭卻嘰嘰咯咯地笑了:「對啊對啊,很多小朋友都這麼問我,不過他們都問:這個是什麼呀?」
陸雁農笑著回答她:「我們來這裡比你早了幾個月,當時逃難的時候,趕了一輛車,零碎東西沒法理,就搬了一個浴桶,全扔裡面了。到了這裡住下來,才發現還真有點用。」
小柳蔭笑嘻嘻說:「是啊是啊,我也是零碎東西,扔在裡面過來的。」
陸雁農輕輕一拍她腦袋:「皮猴兒!」
小柳蔭一縮頭,做個鬼臉:「你自己說的,我可不就是坐浴桶里的么?阿爹趕車,奶奶抱著弟弟坐車上,我沒有人抱也沒有地方坐啊!」她裝著小委屈,眼睛卻亮得一閃一閃,滿是淘氣狡獪。
陸雁農不理她,拿了葯碗回屋,小柳蔭仰著頭哈哈笑:「姐姐,你知道吧,我阿娘說不過我就這樣!」
康錦言忍俊不禁。
康錦言連泡了五天葯澡,也吃了五天葯,她身體底子不錯,五天後,便覺得精神好了許多,手臂上的傷也收了口。
在醒來的第二天,康錦言便見到了姚紅英和柳源。
在康錦言眼裡的姚紅英年紀略小於陸雁農,臉容十分俏麗,她一邊走進來,一邊沖身後的柳源叫:「阿洛哥哥,我說過讓柳楊晚上跟我,你為什麼不肯?」
柳源一身舊黑布農民裝束,卷了褲腿似乎正從田裡上來,並沒有進來,康錦言便沒看清他的面容,只聽到他帶著笑答:「柳楊才一歲,你又沒帶過小孩,回頭尿你一床。再說,吵到你婆母更加不好。」
姚紅英扁扁嘴:「吵到她又怎樣,要不是你們,我們倆跟家人失散了都不知會怎樣,幫你帶孩子也算是報答。」
柳源一家是在逃到一個小鎮邊沿遇上姚紅英和她婆婆的,當時她們極是狼狽,驢車翻倒,驢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姚紅英崴了腳淚汪汪地坐在地上,她婆婆雖是陰沉著臉卻也並沒有自行離去,守著她一夜,見還不見好,正打算去鎮子里找大夫。
陸雁農嫁於柳家之初,姚紅英還沒有出嫁,仍在城裡上學,因和柳母感情很好,柳母進城照顧懷孕的陸雁農時便也常去葯堂,陸雁農因為柳源和姚啟德的關係,待姚紅英極好,兩人相處也算友好。見此情況,陸雁農馬上替姚紅英針灸正骨,扶她上馬車,帶了她們兩婆媳一起走。路上方得知,半途中因有炮彈落下,人群亂竄,已經與姚紅英丈夫失散了。從此她們便同行同止,在這山村一起住了下來。
陸雁農扶康錦言坐起身,笑看了她一眼:「說話還這麼誇張。你要是空著,幫忙洗下小孩的衣服。」
姚紅英睜大眼,笑嘻嘻應:「行!我只洗柳蔭和柳楊的!」看了眼康錦言,不大感興趣地跑了出去。
柳源笑:「英兒真象個孩子。」
陸雁農微微一笑,笑容裡帶了一絲憐惜。
康錦言要到很後來,才知道陸雁農為什麼一直對姚紅英充滿愛護和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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